「能請問一下,林女士知道我車禍的消息,究竟從何而來?」
14.
結婚十年,我和顧景言那點沒用的默契,都用在了這時候。
幾乎瞬間,他就聽出了我話中的暗示。
他立刻轉身,目光犀利盯向林莉,嘴角繃緊。
在場的兩個女人都清楚,那是顧景言發怒的前兆。
見狀,韓星北慢悠悠地踱步到我身前,輕聲問道:
「需要我把他們都趕走嗎?」
「我想,你還需要多休息。」
我篤定地搖搖頭,「不,有些話,我要他們每一個人都清清楚楚聽到。」
扶著韓星北坐起身,我淡淡開口:
「顧景言,我清楚你現在心裡在想什麼。」
「我們婚姻破裂,你在拼了命地去找一個能推卸所有責任的替罪羊。」
「那個女人不無辜,但如果沒有你的默許,她不可能闖進我們的生活。」
顧景言啞著嗓子,「雪柔,別說了。」
「不,」我輕聲笑起來,「這些話,我憋在心裡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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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冷漠、自私、驕橫,從嫁給你的第一天起,我就無時無刻不在痛苦中度日。」
「你用兩個孩子把我牢牢綁定在你身邊,顧景言,看著我一次次妥協,你一定很得意吧?」
顧景言幾乎頹喪地跪在地上,整個人再沒了生意場上的精神氣。
他苦笑著,「是啊,我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
「雪柔,對不起。」
男人嗓音顫抖,像是弦繃斷了一般,幹澀沙啞。
第一次,這是顧景言第一次,肯向我道歉。
為他本就做錯了的事情,道歉。
我輕輕嘆了口氣,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顧景言,拜託你成熟一點。」
「孩子生病了,需要一個堅強的父親陪在身邊。」
「至於母親,」我笑了一聲,「他喜歡『小媽』,那就隨他去吧。」
我面色和善,對顧嘉俊道:「你說的對。」
「我就是個嬌妻,離不開你爸。」
「就當你媽媽因為離開他已經死了。以後,記得也別來騷擾我這個陌生人啦。」
15.
縱使小孩子再嬌慣,好賴話他也是聽得出來的。
顧嘉俊臉上藏不住事,聽我這麼無所謂的一通話,他倒是自己先皺緊了眉頭。
緊握林莉的手微微松開,他不可置信地看了我一眼,不甘心地低下頭。
每每想抬頭望向我,都恰好被我躲開視線。
慢慢地,顧嘉俊似是終於明白了什麼,眼眶蓄滿了淚水。
林莉望見了,也隻是冷漠地轉過身當沒看到。
反正她也被顧景言懷疑了,身份暴露徹底,更沒必要再陪著這個破小孩演戲。
一個能三兩句話就哄得嫌棄自己媽媽的小孩,她也打心底裡厭煩。
要不是為了挑撥他們夫妻關系,她才懶得搭理這種沒良心的小白眼狼。
趁著兩個男人終於冷靜下來,開始討論小孩的病情,她瞅準了時機,撒腿就要跑。
卻被保安團團圍住,連帶著顧景言的貼身保鏢也湊上來,讓她動彈不得。
瞥過這一幕,我輕聲笑著,舉起手中的紙杯,對她遙遙一敬:
「不管怎麼說,敬偉大的母親。」
「這個孩子這麼喜歡你,你一定會做好他的『小媽』,對吧?」
林莉臉色鐵青,厭惡地躲開顧嘉俊要牽她的手,氣得直跺腳。
男孩眼中期待的光黯淡下來,他不甘心地咬著下嘴唇,鼻腔酸楚,卻沒有一個大人肯為他投來視線。
他抹了抹眼淚,這才清楚地認識到——
這一次,是媽媽不要他了。
另一邊,韓星北已經認真查看完了顧嘉俊的體檢報告,連帶著別院剛出爐的血常規結果。
他謹慎地措辭道:「目前來看,孩子的情況確實符合病狀。」
「當然,不是沒有誤診的可能性,但建議家長先做好要長期治療的準備。」
「這個病極其罕見,幾乎沒有特效藥,即使是骨髓移植,也並非沒有風險。」
顧景言皺眉,不可置信道:「風險?既然已經有治療方案了,為什麼還會有風險!」
韓星北目光冷淡,合上報告:「風險當然存在。比如,第一步需要找到合適的骨髓配型。」
「這種病由於基因攜帶的緣故,隻能接受由女性直系親屬的移植,且幾乎隻有母親和同胞姐妹有配型成功的幾率。」
他憐憫地看著顧景言:「說實話,我不確定您的前妻在接受這些打擊後,還願意為孩子配型。」
韓星北沒說錯,在聽到這些話時,我就已經偏過了頭。
何其可笑,命運兜兜轉轉,還是走到了這個岔路口。
顧景言哽了一下,咬著牙開口:「那我的女兒呢?她是顧嘉俊的姐姐,她可以來做這個配型!她……」
我閉上眼睛,輕聲打斷:「不,她不可以。」
深埋了十餘年的秘密重見天日,我緩緩睜開雙眼,看向顧景言:
「她和顧嘉俊,是同母異父。」
16.
「什麼?」
「不可能!」
兩個男人的話重疊在一起,他們對視一眼,皆看出對方眼中的不可置信。
顧景言不管不顧地衝過來 ,歇斯底裡地又哭又笑:
「雪柔,我求你不要這樣!無論如何,這種事情你不能開玩笑!」
「你可以恨我,恨兒子,可我求你……」
後面的話他沒說完,因為韓星北攔住了他,並且一拳狠狠砸在他的臉上。
「我警告過你了,別靠近她!」
男人儒雅深沉的外表下,藏著的少年意氣被激發出來。
像當年護著十八歲的我那般,他緊緊盯著顧景言,不許他再靠近我一步。
顧景言痛苦地嘶吼著,他淚水縱橫,卻死死盯著我的眼睛。
他從來更喜歡女兒顧晗,因為她的眉眼中復刻了年少時妻子的溫柔。
他是那樣處心積慮,步步為營,才逼得她父親破產,然後他再如英雄一般,將她從泥沼中拯救。
他曾無數次望著妻子的眼眸,竊喜這樣的溫柔餘生隻會對著他一個人。
而女兒是她的延續,是他後半生拼盡全力也要守護的另一雙眼睛。
可現在,雪柔卻冷漠地告訴他,這一切都隻是他的妄想。
原來從一開始,他就早早被她看透心底裡的骯髒,更掙扎著刺入了深埋的尖刺。
我看到顧景言胸口劇烈起伏著,一時間竟百感交集。
這個秘密隱藏了太多年,也許我就是在怕這一刻。
顧景言是锱铢必較的個性,以他的殘暴,我不敢去想他會怎樣瘋狂地報復。
我緊緊盯著顧景言,許是表情過於提防,韓星北注意到,安撫般攥緊了我的手。
可顧景言隻是慢慢平靜下來,艱澀道:「那兒子……」
「婚後,我沒有再見過韓星北。」
我聲音平靜,他便懂了我的意思,垂下頭。
當年的一切都太過匆忙,他近乎逼迫般讓我低頭,又獨自沉浸在名為「愛情」的泡沫裡,對顧晗的出現毫無懷疑。
他從沒想過,那般「懦弱」的我,那般怕他生氣的我,也有如此大的勇氣隱瞞真相。
他不該小瞧我的。
他不懂,為了保證女兒順利降生,一個母親究竟可以做到怎樣的地步。
我搖搖頭,抹去眼角的淚水。
幻聽一般,我聽到顧晗怯生生的一句:
「媽……」
迷茫著睜開眼,視線中的女孩正靠在病房的門框邊,不知道已經聽了多久。
「媽!」
她再也無法隱忍,大聲呼喚我,撲到我的身前。
怕碰到我的傷,她尚且瘦小的身軀顫抖著,慢慢將我的手放到她的臉邊。
「原來是這樣……」
「這就是媽媽想要告訴我的秘密嗎?晗晗已經聽到了。」
「未來,我不會再讓媽為了我受委屈了。」
我輕輕揉著她的頭發,「怎麼會呢,晗晗這麼懂事又上進,媽媽看著你心疼都來不及,怎麼會覺得是你讓我受委屈呢?」
女孩的眼淚被帶著薄繭的手指輕柔抹去,她轉頭,對上一雙藏在金絲眼鏡後,深沉卻雀躍的目光。
顧晗撲倒在韓星北的懷裡,用力地抱住他。
「竟然已經這麼大了啊……」他笑著,另一隻手始終沒有放開我。
溫暖、安心,我所追求的小家,不過如此而已。
可我被顧景言耽誤了這麼多年,竟連這點小小的願望,都成了夢裡的奢望。
我不想再分神去恨他了,可有一些事情,必須要有個交代。
卻沒想到,竟是顧嘉俊這個小孩子先忍受不了了。
他盯著我們,眼睛通紅,盛滿了不可置信和沉重的妒意。
他不懂,為什麼爸爸從小就更喜歡姐姐,卻不喜歡他。
他更不明白,為什麼媽媽一向對他和爸爸百依百順,卻能這麼冷漠地扔下他們父子倆。
復雜的情感燒紅了眼睛,更灼熱了臉頰,他再也不要呆在這裡了,他恨他們每一個人!
於是,顧嘉俊狠狠推開林莉,又從保鏢的腿間鑽了出去。
顧景言嚇得飛快起身去追,可男孩隻奔跑了幾步,就又愣怔地停下。
滴答,滴答,鼻血落在地面上,恐慌被無限放大,他站在原地,放聲大哭。
把兒子緊緊摟在懷裡的時候,顧景言聽著懷裡人泣不成聲的「媽媽」、「媽媽對不起」,嘴角的弧度苦澀無比。
他落寞地牽起兒子的手,「走吧。」
「媽媽她……不要我們了。」
他苦笑著,「說到底,也是我們對不起她。」
昂貴的西裝被揉亂得皺皺巴巴,他笨拙地抓起襯衫下擺,盡力替顧嘉俊擦著鼻血。
身後,響起另一個男人冷冽的聲音:
「顧先生,請先留步。」
「作為醫生,我需要提醒你一句,孩子的病拖不得。」
顧景言腳步不停,背影沉默。
韓星北見狀,提高了一點聲音:
「是雪柔的意思,她希望和你做個交易。」
腳步瞬間停住,他愕然轉頭,對上男人平靜無波的眼眸。
下午的陽光傾照進來,將走廊分割成兩個泾渭分明的色塊。
隻是這一次,是韓星北和雪柔站在了光中。
而等待被拯救的人,變成了自己。
顧景言自嘲地扯起嘴角,然後迎著那束灼人的光,低著頭走過去。
尾聲
「爸, 我可以進去買一本書嗎?」
少年脊背瘦弱,坐在輪椅裡, 眼中殷殷期盼。
他看到那裝修得精致溫馨的書店裡,女人溫柔地望著眼前亭亭玉立的女孩,滿是欣慰和驕傲。
被病魔奪走了雙腿,可他好歹還有一雙清醒的眼睛。
他看到女孩眉飛色舞, 像是在講述在學校的趣事, 逗得女人笑容開懷。
女孩長高了不少,卻撒嬌般依偎在母親懷裡,像小貓一樣嬌憨可愛。
正該是團圓的佳節, 家家戶戶張燈結彩。
他想了又想, 終究沒忍住, 輕輕張口:「媽……」
被凜冽的寒風一吹,這本就站不住腳的稱呼直接破碎在了風中。
他咬住下嘴唇, 眼淚無聲無息地湧上來。
顧嘉俊很少路過這家書店, 因為輪椅的緣故,他為數不多的幾次出行,都需要爸爸陪伴。
女兒則是乖巧懂事得驚人,從不讓我費心。
「(可」薪水隻夠溫飽, 再加上兒子的醫藥支出,父子倆的生活總是捉襟見肘。
「爸,我可以進去買一本書嗎?」
顧嘉俊很小心地, 又問了一遍。
貪戀的目光掃過店裡正在歸攏書籍的女人,他望著她的側臉,童年的記憶湧上來,卻因為此時的不可得而顯得格外殘忍。
治療過程真的很痛苦,可她從來都沒有探望過自己。
也對, 爸爸說過,是他們欠媽媽的。
媽媽肯救我, 已經仁至義盡了。
可為什麼, 酸楚仍一陣陣翻湧著, 讓他移不開視線。
如同無數個長夜一樣, 顧景言沉默地矗立著,他在路燈下的影子有些搖晃, 仿佛是寒風在提醒他——
該走了,別再打擾她們的生活,就是最好的贖罪。
遠遠望見韓星北的身影時,顧景言條件反射般, 躲進了路燈的陰影裡。
他看到他眼裡幸福的光, 更看到他手上拿著的烤紅薯, 還有背包裡盛放得快要溢出來的,那捧熱烈的花。
顧景言落寞地笑了笑,他清楚, 春意盎然在那家書店裡。
而他的世界, 永遠冰封萬裡。
趁著笑聲還沒能傳進耳朵,他推著兒子的輪椅,背對著春天離開。
今夜的雪依然溫柔, 隻可惜,不會再落在他的肩上罷了。
可再沉寂的夜晚,也總會亮起繁星點點。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