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寧

第6章

字數:4318

發佈時間:2025-03-03 16:35:18

冊子上說,國民對國家負有義務。這我早就聽過,就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村裡的教書先生常帶著男孩子們搖頭晃腦地念,來春花樓的秀才喝了兩碗酒,也總是臉紅脖子粗地叨叨。


可我當時覺得這話就是扯淡。


天下是皇上、太後的天下,我不過是給他們墊腳都不配的蝼蟻,種田時交糧食,進了春花樓跟著姑娘交花捐,高高在上的老爺夫人們享用完佳餚,施舍給我們一點殘渣,就足夠我們感恩戴德地啃上好久。他們指縫裡彈下一粒灰,壓在我們身上就是一座山。


見鬼的朝廷沒讓我過得好,憑什麼還要我對它負責?


我如今已不再那樣偏激,也不是因為我長大了、讀了書,而是因為我日子過得好了。


我晃了晃腦袋,繼續讀下去,越讀越覺心驚。


原來冊子上不隻說了國民對國家的義務,還說了應當廢黜皇室,以後不再有皇上、太後,而是由國民共同商議決定,因為國家應當是國民的國家,而不是皇上、太後拿去討好洋人的私產。


沒有皇上,也能叫一個國家?


我想不出會是什麼樣子,可若是不用再交一年比一年多的糧食、銀子,去供養越生越多、生下來就能騎在所有人脖子上、一輩子什麼也不做便能衣食無憂的皇族,那這樣的日子好像的確不錯。


我知道這冊子絕不能給人看見,第二天便不得不再次說了謊,跟何媽說要好的同學請我出去玩,何媽向來主張我應當多跟同學交往,當下便痛快地答應了。


等到下學,朋友帶我去了約好的地方,是一座不起眼的小劇院,裡外看著都有些荒涼。也因為不起眼,我們走錯了路,進去時裡面已來了不少人,多是青年學生,男女都有。


陳先生到時,我不禁吃了一驚。


不僅因為她是位女士,更因為她生了一張我如此熟悉的臉。


「瑾寧,我怎麼覺得陳先生同你長得有些像啊?」


朋友看看臺上,又看看我,驚得張大了嘴。


另一位坐在附近的同學素與我們倆有些不對付,當即輕嗤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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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吧,陳先生可是留學法蘭西的高才生,密斯何怎能跟人家比呢?」


以陳為姓,留學法蘭西,與我相似的容貌。


我想我知道這位陳先生是誰了。


傳聞中跟鬼佬私奔,被家族宣判「死去」的梁三小姐,梁舒窈。


我曾偶然從傅維楨那裡得知,她生母就姓陳。


13


被「陳先生」震驚的不止我一個。


確認了她不是秘書,而是陳先生本人,臺下有幾個男學生就坐不住了。


他們自詡是念過新學堂,了解過新思想的先進人,平日自視甚高,以為尋常男人也未必配得上給他們講課,女人家整日隻知埋首於後宅亭臺樓閣,怎麼配讓他們坐在這裡聽講?


當下對視一眼,便有一人搶先站出來質疑。


梁舒窈微微一笑,放下粉筆。


「今日有幸與諸君相會,並非為了傳授什麼,而是想要尋個機會與大家溝通交流。知識、觀點長在腦中,難道在幾位新派的傑特曼看來,身為女性便沒有腦子嗎?」


那幾個男學生交頭接耳議論了一陣,又推出一人道。


「我們並非這個意思,然而女子的頭腦究竟是否能與男子等同,的確存在疑問。不然何以二萬萬女同胞中覺醒者寥寥,而多數還沉醉於華服珠寶之中,以嫁一位有錢人為終生奮鬥之目標?」


「這話說得好。」梁舒窈竟還為他們鼓了幾下掌,氣定神闲。


「好就好在以果為因,本末倒置。」


我和身旁的朋友都沒憋住,險些笑出聲來。


「女同胞之所以覺醒者寥寥,乃是因社會與家庭將她們塑造至此,而非出於自主選擇。古人雲『讀萬卷書,行萬裡路』,可是看看她們的一雙小腳,寸步難行,斷不能像男同胞那樣,擇自己所願之路,而隻能被困於深宅後院、亭臺樓閣之中,不能工作,不能自立,隻得依附於父兄丈夫,深深困於井底,所望見的天不過四方一塊,豈能怪她們不知天地開闊,山高水長?」


梁舒窈的目光掃過臺下女學生,面帶憐憫。


「若要說缺乏覺醒抗爭意識,諸位女同胞想必大多有經歷,男同胞們家裡有姊妹的,應當也見識過一二。年不過垂髫的女孩子,便被母親、祖母強迫著將腳骨生生折斷,一層層裹起,多有因此高燒不退,甚至送了命去的,哪怕熬過最初,其中痛楚也不必言說,不信的,去折一折自己的腳骨便知了。」


「然而這些母親、祖母,又是故意想讓自己的女兒、孫女為難嗎?」


梁舒窈提高了嗓音,嚴肅道。


「不,她們也是這樣過來的,或許她們也曾流血流淚抗爭過,可是終於拗不過世俗強加給她們的枷鎖。不纏足,便找不到好夫婿,可留在家裡,有幾個人家禁得住旁人戳脊梁的闲言碎語,幾個兄弟願意平白多養一位不出閣的姐妹,分掉他眼中本應全部屬於自己的財產呢?既知道抗爭不過,便隻有讓女兒、孫女們迎合順從,以期少受些苦。」


「明明是千百年來男子的畸形癖好,是形成的世俗風尚鼓勵他們去爭奪、貪圖財產,到頭來卻要打發女人去磋磨更年輕的女人,使她們相互怨恨。這一代代被裹縛雙腳的女子,日日承受斷骨之痛,連自如行走都不能夠,被世俗定下的教條拘束在小小庭院裡,從一個金絲籠轉到另一個金絲籠,從伺候一個主子變成伺候另一個主子,在成長的過程中便被根除了一切不順服的思想,剝奪了所有自立的資本,套上了沉重的枷鎖;而那些因生為男性便能天然獲得巨大利益的人,現在卻要站在束縛女子的枷鎖之上,居高臨下地指責她們思想落後?天下豈有這樣的道理?!」


這一番話擲地有聲,我隻覺猶如醍醐灌頂,從前習以為常的許多事都變得可疑起來。


我想起了何媽那雙小小的,還沒有我手掌大的腳,覺得十分揪心。


她是傅維楨母親的陪房,自小作為貼身丫鬟陪著小姐長大,深受器重,因此才得了纏足的「殊榮」。


她已經放足許多年,可那雙腳永遠停在了六歲,比她小孫兒的年紀還要小,逢陰雨天便疼得睡不著覺,常要我幫她煮了藥湯一點點擦拭。


我又想起我自己,小時候娘說,倘若家裡沒男人,孤零零的女人就是圈裡的羊,隨便來個人、來條狼就牽走、叼走了,於是我們為了這看不見的危險,日日承受著落在身上的打和餓。


明明我和我娘一樣要下地幹活,外頭的苦,我們吃的不比他們少,回到家來,還要繼續吃他們給的苦,憑什麼?憑什麼啊?!


我突然驚覺,以前我竟從未想過這些。


為什麼?因為我娘常說,姑娘要做媳婦,媳婦熬成婆,人人都是這樣過來的。


14


在我走神的時候,臺下幾位女學生已經帶頭鼓起掌來,整座教室很快響起掌聲,我趕忙跟著拍手。


臺上的梁舒窈因為情緒激動漲紅了臉頰,一雙眼睛亮得逼人,抬手將散落的頭發別到耳後,頗有大將之風地朝我們笑笑。


先前質問她的男學生被駁得啞口無言,瞧著在場這麼多女學生的眼睛都望著他,一時又想起了自己的男子漢氣概,攤開手陰陽怪氣道。


「陳先生說得頭頭是道,的確讓我受教了。可我隻好奇,先生這樣痛恨男子,莫非是因為曾經受過情傷,至今沒有男人要?」


這下連他旁邊的一位女學生都看不下去了,站起身指責他強詞奪理。


梁舒窈卻隻深吸了一口氣,向臺下笑道。


「諸位姊妹,現在可見識了嗎?我等身為女子,即便衝破層層阻礙,與男子並肩作戰,卻依然有許多看不見的壓迫。適才這位兄弟因辯不過我,便要拿出男子的身份強壓一頭,說我沒有人要,那我請問這位兄弟,又何謂『要』?」


那男生方才被人一激,沒留神將心中所想脫口而出,正覺失言,便抖一抖長衫,竭力往回找補。


「陳先生,你再瞧不起我,我也是受過新式教育的人,斷然說不出要你回家去相夫教子這等話。我隻是好奇,陳先生如此痛貶男性和家庭,不知若有男子願與你夫妻恩愛、共築家庭,你又將如何?」


我瞧得出,這人嘴上說得客氣,實則上來先扣一頂大帽子,再洋洋自得地「揭穿」人家的陷阱,我看瞧不起人的明明是他才對。


我雖然不鬧戀愛,卻也知道「沒人要」是件頗難為情的事,隻看學校裡追求者眾多的幾個女同學就知道了,因而我幾乎立時想到了傅維楨,他那樣愛她。


可是模模糊糊的,我總覺得哪裡不對,仿佛這樣想才是落入了一個圈套。


「何謂夫妻恩愛?」梁舒窈問。


「自是夫唱婦隨,舉案齊眉。」男人對答如流。


梁舒窈朗聲大笑起來。


「好個『夫唱婦隨』,好個『舉案齊眉』!若是調轉過來,要一個男子壓抑自身的才華本領,而去順從妻子,他可會覺得這是恩愛?為何到了女子身上,這便不是對丈夫委曲求全,而是恩愛?」


如此灑脫颯爽的奇女子,難怪傅維楨為了她至今不娶。


這樣的念頭剛冒出來,我驚出一身冷汗。


為何我看到她的好,心裡卻立即將這些好歸為了另一個男人喜歡她的理由?


為何一定要有個男人的愛作為她的底氣、她的根,而她本人的才華學識都隻能作為錦上添花?


為何當我品評一個男人,譬如傅維楨時,就不會首先想到他的婚姻,他的「羅曼司」?


梁舒窈收了笑容,繼續說。


「再回到『要不要』這個問題,我心中一直有樁疑惑——為何男子不婚,便是大丈夫何患無妻,而女子不婚,便是沒有男人『要』?為何女子不可做自己的主人,而要像個花瓶般任人挑選?」


「婦女強則國必勝,不為她們是誰的妻子、誰的母親,而為她們同樣是國家的國民,是與男子們站在同樣一片土地上,佔了我們國家半數人口的國民!」


她四下環顧,狠狠一拍桌子。


「如今外敵當前,山河破碎、國家危亡之際,諸位兄弟不思與二萬萬女同胞共御外侮,反而因在外打不過洋人,便調轉槍口對準本該與你們並肩作戰的女同胞,以壓迫更弱者來顯示自己的高人一等,這便是你們所學的新思想、你們的男子氣概嗎?」


掌聲如雷鳴般響起,我拍紅了巴掌,有種奇怪的激流從心裡迸發出來,順著血液流遍全身。


有了這樣的開頭,接下來便順利了許多。梁舒窈講起冊子上提過的種種設想,關於推翻皇上、太後,建立由國民參與並負責的國家,團結民眾,人人平等,解放奴工,結合她在國外多年的經驗,每一樁都讓我如聽天書般新奇。


交流結束後,我情不自禁地跟著同學們走到臺前。


腳下踩著棉花似的,過往十餘年從未質疑過的信念被她以言語為刀,劈開了一條縫。


見到她之前,我極好奇那鬼佬,如今卻覺得沒必要問了。


我隻是湊過去,想聽她再說幾句話。


不料排在前頭的幾位同學離開後,梁舒窈卻一下注意到了我。


「這位密斯,好有緣啊,咱們見過一面的。」她眼睛微亮,笑著說。


15


我站住腳步,滿頭霧水。


梁舒窈拿起鴨舌帽,將齊耳短發全攏進帽子裡,俏皮地伸出一根手指橫在上唇,朝我眨眨眼。


「啊,原來是您!」我脫口而出。


五天前,我去上學途中,遠遠瞧見一個年輕的姑娘被人扔出宅門。


我向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今時局越來越亂,我不想給傅維楨惹麻煩,便目不斜視地往前走。


可就在這時,我聽見旁邊人議論,說這姑娘本是個娼妓,被男人贖了悄悄養在外頭,好死不死今日讓家裡大婦發現,鬧了起來。


「娼妓」這兩個字仿佛兩顆釘子,讓我停下了腳步。


身邊有人唏噓感嘆,說她年紀輕輕所託非人,實在可憐。


也有人語帶不屑,說她自甘下賤,做了千人騎萬人睡的娼妓,活該讓人扔出來。


他們遠遠站著,冷眼看著,就著熱鬧抽煙喝茶,品評那姑娘露出的身形肌膚。


深秋的天已經很冷了,她隻穿了一件薄薄的寢衣,趴在地上半天站不起來,隻見一滴滴鮮血落下。


我仿佛看見了另一個自己,一個沒有幸運地遇到傅維楨的自己。


再沒什麼猶豫,我走到她身邊,脫下外套為她披上。


「別……小姐,我身上髒,莫要汙了您的衣裳。」


她慌忙抹掉鼻血,不住地在身上擦拭雙手。


「你不髒,髒的是那些作踐你、瞧不起你的人。我扶著你,能起得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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