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夠了，你這麼大了，鬧夠了吧？」我爸根本沒聽我說完，「你和你奶出去玩了多久了，還整什麼視頻，多丟人。你們這麼浪費錢不說，你奶這麼大歲數了，能這麼折騰嗎？你趕緊把人帶回來。」
「帶回來幹什麼？給你做飯洗衣還是給爺爺當拐棍啊？」
我沒好氣地點出來，「爸爸，你是不是以為我不在家，我就不知道你那些事？人家就是一小學老師，你真指望能幫你升官發財呢？」
上輩子也是這樣，張翠萍嫁進來就說自己家世多好，可以幫助我爸提升職位。
就是兩年時間下來，這話跟個屁似的。隻管吹牛，不管兌現。
而這爺倆卻被新奶奶蠱惑得隻差膜拜了。
「我在說你爺爺的腿，你在跟我說什麼升官發財？」
「張翠萍說能幫你升職，自然也有辦法照顧我爺。我回去了也沒什麼用，我也沒人脈不認識個醫生。待會兒我轉點錢，你給我爺多買點保健品補補。其他我無能為力。」
說完我就掛了電話。
掛了我突然發現，奶奶就坐在我身邊。
「奶奶，你都聽見了？」
我頭一次緊張了，我怕這個心善的小老太心軟了。
14
「奶奶你就當是我心狠。」我怕她又心軟，「老家有我的好朋友，離咱家很近那個。她和我說，咱爺沒事就和張翠萍聯系，上次還被張翠萍老伴發現打了一頓。要我說，他這腿，搞不好……」
奶奶卻搖了搖頭：「我沒心軟。我雖然聽說你爺爺腿斷了，心裡也不好受。可是我也不想回去伺候他了。」
說完她伸出了她的胳膊。
Advertisement
從小到大我都知道，奶奶的胳膊伸不直。總會有一個弧度。
現在我才知道，因為奶奶的胳膊斷過。
「那會兒家裡窮，我說去衛生所。你爺爺說沒錢自己綁綁就行了。
「後來綁了幾天我疼得受不了了，自己去了衛生所，這胳膊已經耽誤了。你說它斷了吧它也接上了。你說它好了吧它又伸不直。天氣不好還酸疼。」
可奶奶從來沒有得到過休息。
照顧爺爺之後是爸爸，後來又是我。
「我疼的那會兒，你爺爺還會嫌我吵著他睡覺了。我疼得不行了，還嫌棄我做飯慢了。」奶奶拍了拍我的手，「乖乖，我現在跟著你出來了，突然就覺得，那時候也不是不委屈，隻是找不到人訴苦，久而久之，就忘記了。」
我以為這生活就會一直這樣下去。
我和奶奶過我們的日子，爺爺和他的白月光早早在一起。
結果這輩子居然和上輩子不一樣了。
爺爺大概在張翠萍身上付出了太多得不到回報，直接鬧到了她學校。
這麼一來。
張翠萍工作被爺爺搞黃了不說。
她和自己老伴也是灰溜溜離婚了。
可是這樣離婚而不是像上輩子喪偶的張翠萍，哪能還看得上爺爺。
她直接卷了爺爺不少錢跑了。
15
這是我帶著奶奶旅行的第二年。
我們的旅行賬號已經做出了口碑。
爺爺又一次跑來訴苦，說自己識人不清，已經後悔了，想讓奶奶回去。
「淑芬啊，我以後再也不會說別人好了，就是你最好。我錯了你回來吧。」
爸爸也在一邊跟著添油加醋，說自己和爺爺點了好久的外賣，現在都吃膩了。
「我和爸兩個大男人家務事是一點不會，媽你回來幫幫我們吧。」
可是已經學會了奔跑的奶奶怎麼可能願意被困在那方寸之間？
之前，奶奶做菜從來沒有應付，葷素搭配每天還得換著來。就這樣還得被爸爸和爺爺嫌棄不好吃不下飯或者菜不夠。
有時候發起酒瘋來，還會把奶奶辛辛苦苦做的菜砸了。
每次奶奶都悶不吭聲，自己收拾了所有碎片，又重新燒好飯等著他們。
當大爺當慣了，現在沒人伺候了，自然是不適應了。
「四十多歲，正是奮鬥的年紀。」我把奶奶的電話搶了過來，「這時候，爸爸你更應該學著獨立自主。家務不會做就學啊，那不然你以後指望誰呢？奶奶現在可是網紅，有自己的事業，哪有空管你們這點小事呢？」
越來越多觀眾真心喜歡奶奶，奶奶在整個過程裡很是開心。大概是心態好了，整個人外觀看上去都更年輕了。
自駕在路上遇到粉絲了，奶奶也很樂於展示自己的廚藝，這樣得到的回應可比當初在家多多了。
粉絲們一個個誇她做菜超級好吃，讓她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我看著這些時常感動得偷偷流眼淚。
她活得如此鮮活快樂，這是我上輩子體驗不到的人生啊。
於是，我突然在旅行到南京的時候，停了下來。
在這個「一句梧桐美，種滿南京城」的城市，我租了個小屋子。
奶奶以為我喜歡南京，從來不反對我做的決策。
我對奶奶說：「時間差不多了，你的眼睛要做手術了。」
16
奶奶其實隻是白內障手術。
但是她眼睛不好從來不說，都是靠自己忍著。
這一忍就是很多年。
過去我並不知道這些，也怪我自己忙於工作對這方面並不十分了解。
一開始，白內障症狀不嚴重，她還是可以正常生活的。
到了後期，等我發現不對勁，我想帶她去看病，她總推說自己已經老了，身體也不好，怕自己死在手術臺上。
而爺爺和爸爸為了省錢也是不贊同我帶奶奶去看眼睛，這事就一直拖了下來。
一直到她去世，她都是用不清晰的雙眼去看這個世界。
知道這點的我，無數次在夜晚後悔萬分。
我甚至不能想象，她最後的那些時光，每次見到我，還能不能分辨出自己親孫女的樣貌。
這一次我認真地和她說：「你的身體很好，白內障手術也隻是個小手術，我咨詢過一隻眼睛隻要一周時間，等恢復好了我們可以繼續旅行，什麼都不會耽誤。」
「我年紀這麼大了，何必做什麼手術，而且我也看得見，就是有點不清楚而已。」
其實她更舍不得花錢。
我笑著和她解釋：「奶奶，其實你特別厲害，這個賬號因為你，賺了很多錢。」
上輩子我自己打拼事業都沒有這麼成功。
奶奶得到了肯定，也變得有些自豪：「沒想到老了，我還能有點用。」
這句話就是一個悲哀，仿佛人活到 50 歲就會知道：你對別人再好，都不如對別人有用。無論你多善良，隻要你沒有價值，就沒有人會在意你。
「奶奶，人的價值不是有用或者沒用來衡量的。」我很認真地說，「對於我來說你能陪在我身邊，我起床之後能到處喊奶奶奶奶就讓我很開心了。」?
最終奶奶終於同意了我的請求去做了手術。
眼前的世界重新變得清晰是件很讓人激動的事。
除了通過社交賬號知道這件事的爸爸，第一時間打電話過來責問：「我之前和你說借錢點，你說你沒錢，那怎麼有錢給你奶看眼睛的？」
我氣不過回他：「就是有錢看了眼睛所以沒錢了啊，怎麼了，我替你盡孝道，爸爸你還要指責我嗎？」
我爸被我說得一愣，還是說了來意：「你借我點錢，最近經濟不好，公司讓我下崗了。我這麼大年紀了，上哪找工作去？」
「爸爸你有手有腳的，怎麼就沒地方去了呢？再說了爺爺退休金也不少，現在也沒老伴給他花錢，你就讓爺爺養你。」
結果我爸一提到爺爺更是一肚子火：「這老爺子不知道怎麼回事，聽說那張翠萍老伴死了，又和那張翠萍聯系上了。現在他就鬧著要娶她回家呢。」
我想起上輩子爸爸教育我的話：「爺爺這麼大了，能有多少年好活呢？就這麼點心願，爸爸你做兒女的，要不就應了吧。再說了，你不就想要個女人回家幹家務嗎？這人不就來了嗎？」
我帶著奶奶旅行的第四年。
爺爺和張翠萍結婚了。
17
聽說這次的結婚可不如上輩子來得光彩。
畢竟當初倆人各自有老伴搭在一起的事鬧得盡人皆知。
可爺爺娶到了當初的初戀，骨子裡驕傲自豪，沒錢還辦得隆重誇張，還對外昭告所有親戚和村裡認識的人。
來參加婚禮的，不是來看熱鬧的，就是來討論熱鬧的。
當然，奶奶早就放下了這些，我也沒回去參加婚禮。
奶奶她現在最大的任務就是，陪著孫女好好看這個世界。
可事與願違，爺爺僅僅結婚半年就鬧起了離婚。
張翠萍從小家裡條件就可以，家裡人也寵她，到了結婚，自己的丈夫也寵她。
以至於她也過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嫁給爺爺之後，兩個人都是不愛幹活的。
一開始爺爺心裡惦記著這個白月光，自然是處處哄著，可爺爺一輩子甩手掌櫃當慣了的，漸漸就和初戀產生了分歧。
爸爸本來也是個懶鬼，一開始以為爺爺新老伴家裡能有人操持，結果多了個人家裡更亂。
工作上工作沒了，生活上也是一團亂。
聽我朋友講，那個家裡三天一大吵，兩天一小吵。
周圍鄰居都拎著瓜子在那邊邊嗑瓜子邊看熱鬧。
於是，爺爺這段轟轟烈烈的婚姻持續了半年就結束了。
一離婚，爺爺這腿腳的毛病也越來越嚴重，就想到了奶奶的好了。
現在成了三天兩頭打電話來求好。
氣得奶奶直接換了手機號碼。
而這時候的我已經有勇氣嘲笑奶奶了：「淑芬吶，幫我去倒點水。」
奶奶伸了手給了我一巴掌，打得輕極了：「皮猴，奶奶你都敢取笑。快去洗手，我剛切了西瓜。」
我佯裝抱頭痛哭逃竄：「救命，淑芬你切的西瓜都有大蒜頭味。」
那還是記憶裡的奶奶，她的世界很小，小到根本沒有幾樣東西。
她的世界又很大，佔據了我整個童年。
我對著手機鏡頭說：「我偷偷給奶奶買了新的金項鏈和新衣服，我要讓淑芬成為這個世界最漂亮的老太太。」
我啃著西瓜，然後取笑她：「小時候你總把我的糖藏起來，我就衝你發脾氣。」
奶奶對著鏡頭居然學起了我，雙手圈在嘴邊：「淑芬，你不讓我吃糖，你是個小氣鬼。」
我跟著她哈哈大笑。
我在心裡默念。
淑芬, 你要長命百歲。
可人生不是動漫。
所以處處皆是遺憾。
沒過幾年, 奶奶還是病重了。
18
奶奶和上輩子一樣，到了時間，身體機能突然就像崩塌了一樣。
隻是來得晚了一點點，可是依然來到。
年輕的時候, 沒有愛惜自己的身體，更沒有被人愛護過身體, 所以病的時候就來勢洶洶。
這個大字不識幾個的小老太，躺在病床上還會和我開玩笑：「還是學習好, 我連我這病床的字都不認識。」
因為家裡條件一般，爸爸和爺爺一直不太支持我念書，像眾多重男輕女的故事情節一樣，他們想讓我早早嫁人解決家庭困難。
隻有奶奶, 自己的錢除了貼補家用，一毛錢都不敢亂用，每次要交學費，她都是一大把零碎舊鈔。
我還記得我坐在書桌前泡在題海裡抬不起頭, 而她在一邊用大蒲扇給我扇著風。
我還記得她把冰糖塞到我嘴裡, 告訴我：「不哭不哭, 生活很甜。」
我還記得她總是在廚房的灶臺忙碌，然後又在吃飯的時候忙著給我夾菜。
我考上了大學, 是她特別自豪, 逢人就誇自己孫女是她的驕傲。
「奶奶，我還說要給你賺很多很多錢，我還沒來得及帶你出國。你一定要好起來啊。」我在病床前和她說。
其實我在和天祈求。
奶奶笑著答應我：「好, 等奶奶好了，奶奶請你喝奶茶。」
這輩子唯一和上輩子沒變的是，當她臥床不起的時候，身邊隻有我。
可後來。
我身邊少了一個人。
多了一張畫像。
我看著火焰燃燒，跪在那裡給奶奶燒好多好多錢。
說好的賺很多錢，總歸是食言了。
爺爺和爸爸對奶奶沒什麼感情，但是葬禮也算是辦得風光。
生前沒好好對待, 大概這樣，才能掩蓋自己的愧疚。
以至於我看到他們在奶奶葬禮上哭得悽慘的時候，總有種荒唐又不真實的感覺。
果不其然，葬禮還沒辦完，那個口口聲聲讓奶奶回家說想她的爸爸就問及奶奶的旅行賬號能賺多少錢這種問題。
估計他們猜奶奶這個媒體賬號肯定賺了不少錢，早就等著分一杯羹。
可他不知道，這個社交賬號是我的名字, 一開始就是我。
我吸了吸鼻子：
「淑我」奶奶把身邊的首飾留給了我。
這一次, 不僅僅是那枚又歪又細小的戒指了，她留下來不少, 死前她早就用紙巾包好全部交到我手上叮囑我自己拿好。
我該罵一罵這個小老太的。
她還學會了背著我找律師。
在生前就訂立遺囑, 指定包括社交賬號等所有財產歸我一個人所有。
我在接到律師的電話時, 直接公開表態接受這份遺囑。
奶奶一直不太想和爺爺或者自己兒子有更多瓜葛。
我會帶著她的遺願好好活下去。
人生幾十載。
她留的遺物不多。
我也算一件。
在收拾老家奶奶的遺物時，翻出來她的舊布包裡，有一張我小學作文獲獎得的小勳章。
她珍藏了這麼久。
我泣不成聲。
世界的邊角料, 奶奶的小驕傲。
葬禮結束後，我徹底離開了家。
我已經有了一個人生活的勇氣。
淑芬吶，你在那邊也要好好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