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梁王檢舉太子大行厭勝之術,惹得聖上震怒,廢太子於東宮。
心灰意冷之下,太子自焚了。
宮中失火,剛生下的兩位皇孫被趁亂抱走,不知所終。
派出的千騎隻找回了許鶴鳴,而他的雙生哥哥許鳳澤,身患重病,死在了路上。
漸漸地,皇帝發現,許鶴鳴機敏狡詐,深諳朝堂的遊戲規則,年紀輕輕,就可以和梁王分庭抗禮。
於是,被削弱大半勢力的梁王,收買了翰林院的官員,讓皇長孫的門生在鄉試全部高中。
言官自會以幹擾科考的罪名,參上皇長孫一本。
這場權力爭鬥,以皇長孫被罰俸兩年而告終。
而翰林院數十官員卻被判了斬監候。
其中就有無辜的溫秀才。
他從邊陲小鎮走到廟堂之上,花了整整三十年,還未等到直上青雲,富貴榮華,就慘遭牢獄之災。
官場一向是這樣的。
死幾個人,不礙事。
皇上這樣認為,梁王這樣認為,皇長孫也這樣認為。
可溫潤今卻不這樣認為。
他一進京就在官衙奔走,想為父親討回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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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不小心驚動梁王的人,丟了性命。
人命可真輕賤啊。
輕賤到隨時都能無聲無息地消失,成為塵埃中的孤魂。
23
夜裡下了彌天大雨。
我戴著一頂蓑衣去了亂葬崗。
滿地丟的都是骨頭架子,風呼呼刮著,裹著屍臭,好似新鬼舊鬼的哀鳴。
在死人堆裡搜尋半天,竟摸到一張嬰兒的面皮,七竅流著黑血,像是剛餓死的。
我忍不住吐了出來,等緩和一會兒,刨了個坑,又扔進去幾顆花生,將他埋了。
這裡除了我,一個人也沒有。
隻有冤死的魂。
寒風吹過,微微露出了月影。
月光下,有個東西埋在殘骸裡,亮得駭人。
我手腳並用地爬過去,顫抖著手,小心握住它。
這是一根芙蓉玉簪。
我又哭又笑,像是中了邪祟,捧起白骨就朝土裡埋,直到一頂油傘遮住前路,我抬起頭,看見了許鶴鳴。
他轉著戒指,織金的紫袍一塵不染,像是誤入凡塵的仙官。
可這裡是地獄啊。
住著阿皎姐姐,住著餛飩大娘,住著溫潤今……住著所有喪生在強權之下,卻得不到公允的人。
鳳子龍孫不配來到這。
許鶴鳴想將我拉起,可他那雙幹淨無瑕的手,卻催生出我的惡意,抽出玉簪,劃破他的掌心。
護衛掐住我的脖子,許鶴鳴摁著流血的手,怒斥了一聲「住手」。
而後向我命令道:「跟我回去,隻要你安安分分做本王的狗,本王可以許你一生無虞,榮華富貴。」
我絕望地大笑:「許鶴鳴,可我不是狗,我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我們到底做錯了什麼,竟逼得做了孤魂野鬼,連人間都容不得!」
許鶴鳴找人打暈了我,醒來後,我大病了一場。
大夫說我心肺鬱結,怕是活不長了。
那口斷斷續續的氣,在看見玉簪的那刻,已經斷了。
許鶴鳴指著一排戰戰兢兢的大夫,威脅道:「你要是死了,本王就殺了他們給你陪葬!」
說完,他掰開我的嘴,強硬地將湯藥灌進去。
我疲憊地抬了抬眼皮,恍惚間把他當成了溫潤今,顛來倒去地說:
「溫潤今,別忘記回颍川,那裡有好山有好水,還有一間小肉鋪,雨淋不到,風也吹不著……」
意識清醒的時候,我也會求他放我回家。
周遭很靜,靜到能聽見許鶴鳴連綿起伏的呼吸,他對我說:
「難道你不想替溫潤今報仇?殺他的是梁王,而梁王,我必除之。
「溫大人還關在獄中,你留在我身邊,我保他的命。」
24
也許他的話起了作用,我奇跡般地好了起來。
許鶴鳴怕我想不開,除了上朝,到哪都寸步不離地盯著我。
真是奇怪,明明我才是他的狗兒,他卻全無做主子的自在。
大夫讓我多出去走走,許鶴鳴擱在心上,帶我去京郊遊園。
春日裡,杏花先開,桃花梨花同開。
我恹恹地坐在涼亭,見人就煩,唯有賣糖葫蘆的吆喝聲,讓我輕微一愣,想起了溫潤今。
想起他抱著滿懷的糖葫蘆,於人聲鼎沸處,望著我笑。
回過神,許鶴鳴已經不在了。
路過一個渾身脂粉氣的男人,盯著我,嘿嘿嘿地傻樂:「小娘子,一個人在這賞花,寂不寂寞呀。」
我本想讓他滾,一抬眼,也忍不住嘿嘿嘿地傻樂。
數年不見,雖然王侍郎的公子折了一條腿,但化成灰我也認得。
這小子竟然躲在京都。
我突然有種預感,江涯也在這。
25
過一會兒,皇長孫抱袖走回來,身後的護衛扛著扎滿糖葫蘆的草靶子。
見我抽抽噎噎地流掉眼淚,他蹙起眉,俯身握住我的手:
「又不舒服了?」
我顫抖地咬了咬唇:「奴才很好,隻是……」
許鶴鳴拭掉我的淚,語調柔和:
「有我在,你且放心說。」
「奴才剛才遇上一個登徒子,一雙眼睛色眯眯的,還想對奴才動手動腳。奴才大病初愈,哪有反抗的力氣,竟讓他佔了便宜……」
許鶴鳴怒道:「你可知這畜生的名字。」
「奴才不知,但他約我十日後亥時,在京河小橋洞下見面。」
許鶴鳴冷笑一聲:「真是活夠了!」
一個月後,京河浮起一具無頭男屍。
官府以地痞作祟為由,草草結了案。
打撈屍體的時候,我也去河道圍觀,王公子缺頭斷根,在水裡泡得浮腫無比,瞧著跟牲口沒兩樣。
河的對岸,站著許久未見的江涯。
他瘦得隻剩一捧骨架,頭發亂糟糟的,骯髒不堪,一邊流淚,一邊朝我揮手。
恍惚間,我看見那個騎在牆頭,沒心沒肺的少年。
阿皎姐姐,我和江涯替你報了仇。
黃泉路上,記得少喝點孟婆湯,來世還託生在颍川,這一次,你一定能跑能跳,不必讓任何人做你的拐杖。
因為你自己就足以撐起天地。
江涯是一路乞討到京都的。
王公子身旁總跟著家丁,江涯費了半天勁,隻搞廢了他一條腿。
然後我就出手了。
那天在園子裡,我主動約了王公子去小橋洞幽會。
等皇長孫回來,我掉的是眼淚,賭的是憐惜。
我自知命如草芥,皇長孫不會真心喜歡,但隻要有一絲動心,也就足夠了。
情與愛太過虛無,我隻想借著這把利刃,斬盡邪祟,安慰冤死的亡魂。
聽說我在皇長孫府上當差,江涯告訴我一件怪事:
「半年前,我遇見過溫潤今。」
「有天晚上,我想向他打探王公子的消息,就去了如意客棧,但客棧門前的那條街被清了,有人說皇長孫正在裡面。」
26
回到王府,一進寢房就聞到了濃重的酒味。
許鶴鳴隨意躺在榻上,外袍脫了一半,露出幾片燻紅的皮膚。見我要奪酒杯,他眨了眨蒙眬的眼睛:
「我還沒醉。」
說完就仰起頭,一飲而盡。
我嘆了口氣,替他斟滿:「殿下是有心事?」
「左不過是朝堂上不太順心,被參了幾個門下。」
許鶴鳴撫摸我的臉頰,笑得格外肆意:
「你看,貴為皇孫也不盡是得意事。」
我輕如蟬鳴地笑了一聲,攀上他的脖頸:
「可是殿下,世間的得意事並非都在朝堂之上。」
許鶴鳴眼底一沉,任由我跌坐在懷中,指腹在他喉間打圈,最終摩挲到唇邊。
「殿下此刻得意嗎?」
「小狗兒。」
他的眼眸中氤氲著霧氣:「你想通了?」
「從鬼門關裡走了一遭,又瞧見殿下宰了那姓王的雜碎,奴才就在想,這世上,還有比您更好的兒郎嗎?
「奴才死了男人,在這京中猶如一葉浮萍,除了您又能依靠誰呢?就算眼皮子再淺,也知道向前看。」
我眼稍微紅,痴痴注視著他:「不知殿下的承諾還作數嗎?」
他似真非真地打量著我,傾身上前,吻住我的唇。
喘息間,還不忘喑啞應了聲:「自然作數。」
所謂的床笫之歡,不過是你死我活。
許鶴鳴總是粗暴的,我也鐵著心不想讓他好過,一邊掐著他的脖子,一邊暗暗磨著牙尖。
皇長孫不會武功又身嬌肉貴,比不得我自小殺豬宰羊,有的是蠻力。幾番下來,還是他傷得更重,渾身通紅,布滿了牙印和手印。
許鶴鳴笑得幾乎發狂:「還真是養了隻好狗。」
還非要自取其辱地問:「我與那書生,哪個更好?」
「啊?」
「你啊什麼。」
為了氣死許鶴鳴,我說了實話。
他非說自己沒有過女人,多來幾次就好了。
呵!雷聲大雨點小的東西。
單論體力,還真比不上。
等他折騰累了,我攏起裡衣,默默退到屏風外,對著窗外的月亮發呆。
到底是隔著幾層心思,同床就好,共枕就罷了。
還是月亮好啊!
亙古不變地掛在那,清清靜靜的,哪知人間愁滋味。
27
不知道是不是做恨做出了良心。
天亮後,許鶴鳴抬我做了通房。
府裡人少得可憐,冷冷清清的,日常消遣就是坐在閣樓上喝茶,對著遠處發呆。
到了晚上,皇長孫自會出現在房裡,不等熄燈滅燭,裡衣外袍就落了一地。
翻雲覆雨間,他跪在榻上,滾燙的皮肉迎合著我,全無半點高貴姿態。
直到暗潮洶湧的電流,竄過他腰後的溝壑,他的氣息再次覆蓋下來,吻在我的鎖骨。
又偏執地央求道:「嘉嘉,留在我身邊。」
我默默望向窗外。
天陰了,山雨欲來,籠裡的黃鸝急得打轉。
許鶴鳴說:「一隻破鳥有什麼好看的。」
是嗎?
可你剛剛搖尾乞憐的樣子,還不如這個破鳥。
以防身為由,我向他借了幾個死侍。
沒過多久,其中一個姓朱的死侍,溺死在池塘。
他本是去陪我釣魚的,我在他茶盞裡下了迷藥,讓江涯隨手淹死了。
過程十分簡短,不超過半炷香。
想來比他隨手殺掉餛飩大娘,還要快一些。
分別時,我遞給江涯一袋銀子:「回颍川吧,做個買賣,娶個姑娘,安安心心過自己的日子,把京都的一切都忘了。」
江涯卻眼眶紅紅:「嘉嘉,我回去幹嘛呢,颍川已經沒有等我的人了。
「我要和你一起,總不能把你也弄丟了。」
再後來,我在書房無意發現一些信件。
信上記著溫潤今近五年的動向:
【慶歷十四年冬,溫潤今鄉試高中解元。】
【慶歷十八年秋,溫潤今與妻郭氏成親,感情甚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