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的眼睛陡然睜大。
「昨夜皇上被您嚇得做了噩夢，半夜夢魘時，是賢妃娘娘及時趕到，安慰皇上。而且啊，賢妃娘娘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容貌大盛，直教皇上挪不開眼呢。」
皇後尖叫一聲，一把推開了我，「我不相信，我要見皇上！」
我快步上前，拿起銅鏡捧到她面前，「娘娘要見皇上，這個樣子可不行。」
皇後愣愣的看著鏡子裡那個眼眶青黑深陷，滿臉青紫，面色青灰的女子，再也支撐不住，暈了過去。
11
太醫們奉了皇帝的命令匆匆而來，摸了皇後的脈後卻又抖若篩糠。
不出半日，宮裡便都知道，皇後得了急病。
鳳儀的大門，落了鎖。
皇後的軀體，日漸萎縮腐敗。隻是靠曼陀羅勉強撐著一口氣，漸漸癲狂。
皇帝卻再也沒踏進過鳳儀宮一步。
她終於不用再患得患失了，她最在意的寵愛，已經煙消雲散。
皇後又在寢殿內發狂了，我上前扶住了她。
「娘娘，無論如何，您還是皇後。您還住在鳳儀宮裡，鳳印還在您手上，您還是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
皇後聞言一愣，而後強撐起衰敗的身軀，竟咧開嘴笑了笑，「對，本宮是皇後。本宮是天命的皇後，阿茗你不知道吧，本宮小的時候有個道士說過，本宮是皇後命格。」
「那個道士被我爹爹救了性命，才會泄露天機，他說脖子上有七顆痣的皇子才是皇帝命。我被派去伺候七皇子的時候都絕望了，沒想到啊，他的脖子上竟然有七顆痣！」
Advertisement
她痴痴地笑，「不然，誰耐煩對一個比太監還不如的小孩好呢。果然，我成了皇後，那些身份高貴的世家權貴，都匍匐在我腳下，你們這些卑賤性命我想殺就殺。」
我震驚地掩住了口，哎呀，差點就讓她死了，果然，她最在意的不是寵愛啊。
她最在意的，是皇後之位。
我撤了些燻香裡的曼陀羅，推開了窗，皇後的眼神恢復了一絲清明。
我輕輕扶起她，嘆了口氣，「可是，娘娘，奴婢剛剛打聽到，賢妃娘娘有孕了，太醫院說，十之八九是個皇子。到時候，隻怕要母憑子貴了。」
皇後的手陡然收緊，指甲深深掐進我的肉裡。
我笑了笑，「而且，下個月的親蠶禮，太後要賢妃代行皇後之責主持，到時候誰還能記得您這個正經皇後呢？」
皇後喃喃低語，「怎麼辦？本宮應該怎麼辦？」
她一把抓住我，「阿茗，本宮平日裡待你不薄，你幫本宮出個主意！」
我跪倒在地，端正叩拜，「奴婢願肝腦塗地，報娘娘大恩。」
12
「娘娘，不如您躺下吧，奴婢一樣可以為您上妝，您也可以節省些力氣。」
皇後微微點了點頭，隨即躺下。
嗯，這樣才對嘛，我這陰妝化起來才順手。
透亮微光的妝油調和妝粉呈糊狀，牢牢吸附在皇後的臉上身上，遮蓋住了一切醜陋腐敗，讓皮膚重新變得白皙飽滿。
這瓶油是用小梨做的，就是那個十三歲的，就因為好奇多看了一眼皇帝就被她打死的小宮女。
鮮豔的口脂均勻塗在唇上，這罐口脂是綠水做的，你嫉妒她容貌秀麗，就逼她嫁給太監，害她上了吊。
眉黛、額黃、胭脂、香露，這些東西凝聚了無數被肆意輕賤的可憐性命，它們緊緊吸附在皇後面皮上，為她描繪出一副絕世詭豔的容顏。
而隆重華麗的皇後朝服下，是秦若水幾乎要腐爛殆盡的軀體。
我攙扶著她，出現在了百官命婦，皇室宗親齊聚的親蠶禮上。
賢妃的眼神看向我，微微有些擔憂，我微不可察地對她搖了搖頭。
「本宮還沒死，哪用得著你越俎代庖！」
明晃的太陽下，皇後周身沒有一絲活氣，穿戴卻極其隆重，如同一具豔屍般緩步前行，直直地朝大典正中的皇後寶座走去。
皇上太後以及眾人都被這詭異一幕驚呆了，隻是愣愣地看著。
眼看著皇後離那個位置越來越近，她的眼睛裡迸發出一股近乎癲狂的熱烈。
還剩一步之遙的時候，我受驚一般地驚叫一聲，一把推倒了皇後。
綴滿珠寶的華麗發髻從她頭上掉落，一顆布滿癩子的可怖光頭出現在眾人眼前。
皇後急忙去尋假發，可是臉上卻越來越痒，她用袖子胡亂去抹，用指甲大力去抓，行動間臉上精美的妝容已然斑駁。
一隻又一隻的蛆蟲從她的臉上直直落下，皮肉腐爛，發出惡臭。
她驚恐大叫著在地上翻滾，厚重的皇後朝服似乎讓她難以承受，撕扯間，露出了腐敗的軀體。
片刻後，女眷中發出一聲又一聲的尖叫。
太後雙眼一翻，昏死了過去。
皇帝兩股戰戰，一股淡黃色惡臭液體，順著龍袍流了下來。
現場一片混亂。
13
秦若水在冷宮中醒來，她張了張嘴想說話，已經腐爛的聲帶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坐在她身邊，好心為她解釋。
「這是冷宮，你已經不是皇後了。現在外面都在傳，你是妖孽。廢後詔書已經曉諭天下了。」
秦若水張大了嘴，卻發不出一絲聲響。
我湊近了她，「你還記得那個叫朝顏的宮女嗎？」
秦若水的眼神出現了一瞬間的迷茫，而後陡然清明，瞪大了眼睛，驚恐地看向我。
看看，我姐姐伺候了她十年，她卻連我姐姐是誰都一時想不起來。
「我其實不叫阿茗，我叫夜顏，是朝顏的親妹妹。」
我倚靠在床邊，嘆了一口氣。
「我姐姐從你剛剛成為皇後就在你身邊，伺候了你十年，盡心盡力，任打任罵。眼看著就要出宮了，卻因為你和皇帝一場口角而丟了性命。她可真是可憐，你說是不是？」
我拿了一面鏡子舉在她面前，「看看你，真是醜陋又惡心。我姐姐給你化養顏的活人陽妝你不要，偏偏喜歡我給你化的死人陰妝，看看你這副鬼樣子。」
「哦，忘了告訴你了，你用的妝油口脂，都是用鳳儀宮枯井裡的屍體做的。化了陰妝，你早就是個死人了，所以你的孩子才會沒。」
秦若水喉嚨嘶嘶作響，爆發出了一聲如同鬼哭般的恐怖悲鳴。
我輕輕推開門，陽光灑進了這間破舊的屋子，幽幽嘆息，「你要是不殺了我姐姐，你現在還是皇後呢。」
14
秦若水死了。
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身軀腐爛發臭。
我笑了笑，擦了擦眼中流下的淚。
姐姐，你看到了嗎，她得到懲罰了。
自作孽，不可活。
天不罰，我來收。
肺腑間一陣熟悉的劇痛傳來，我抹了抹嘴角，手指間溫熱猩紅。
姐姐對不起啊，夜顏沒聽你的話，給活人化了陰妝。
我的天譴來了。
但是我不怕，我們要再見了，有姐姐在，夜顏不怕。
我又去了鳳儀宮，雕梁畫棟的華麗宮殿亙古不變，隻是主人已經變成了賢妃。
宮人們依舊低眉斂目，但是腳步卻輕快了不少。
我看著賢妃微微隆起的腹部笑了笑，「娘娘生下皇子，就能封後了吧？」
賢妃撫了撫肚子，語氣帶了一絲憂慮，「皇上自從親蠶禮受了驚嚇，就不大好了，太醫也說不出是什麼病症。」
我歪頭笑了笑，秦若水用陰妝取悅他，他們日夜耳鬢廝磨，肌膚相親，秦若水的口脂盡數進了他的肚子裡，他又怎麼會好呢？
估計是看不到這個皇子出生了。
「娘娘這裡要和家裡通氣，早做準備才好。」
賢妃先是一愣，而後倒吸一口涼氣，震驚而又探究地看向我。
我對她眨了眨眼。
賢妃的眼神恢復了清明堅定，對我微微點了點頭。
和聰明人打交道是極輕松的。
「希望娘娘日後善待宮中眾人，造福天下蒼生。」
我端正施了一禮，轉身欲走。
「等等，我知你非常人，也不問你的秘密，但我終究是得了你的助益，你可有什麼願望是我能幫上的？」
賢妃目光澄澈，語氣亦是誠懇。
我想了想，「那就請娘娘放我出宮吧。」
聽說被杖斃的宮人屍體都會火化後隨風散在京郊。
我想死在離姐姐近一些的地方。
番外
我叫朝顏。
一開始娘是想把陰妝手藝傳給我的，但是我膽子小，一見了死人就渾身發抖，成宿成宿地做噩夢。
我娘搖了搖頭，看了看對著死屍好奇擺弄的夜顏，長嘆一聲，「這都是命。」
娘死前緊緊抓著我的胳膊，滿眼的擔憂，「朝顏，夜顏的性子有些乖張，但她從小就聽你的話，你要好好規勸管束她，莫要讓她走了歪路。」
我含著淚應了，從此和夜顏相依為命。
發現夜顏企圖給玩伴化陰妝的時候，我驚出一身冷汗，娘青白衰敗的臉色不住在我眼前浮現，我第一次打了夜顏。
小小的女孩幾乎要哭斷了氣，她緊緊抓著我的衣袖，求我別生氣，求我別不要她。
「姐姐我錯了，二丫罵姐姐是有錢就能僱來使喚的梳頭丫頭，我才給她化陰妝的。」
我心頭一痛，把夜顏緊緊摟在了懷裡。
我們在這個世界上隻有彼此了，是我沒用，才讓夜顏學了陰妝，我要用我的全部來保護她，讓她一生平安喜樂。
夜顏十歲那年生了一場大病，要用人參做藥引。
我隻能進宮做宮女，換來十兩銀子，把夜顏託付給了裡正照料。
我愛自由，但是我更愛我的妹妹。
宮女年滿二十五歲就可以出宮，十年以後，我們就能再見。
我千叮萬囑夜顏莫要再碰陰妝，我會用俸祿養她。
夜顏把頭埋在我的懷裡，聲音悶悶地, 「姐姐好好的，如期回來, 夜顏就聽話。」
我心中安定了些，夜顏雖然性子執拗了些，但答應我的事, 就一定會做到。
說罷，我拿起一些已經調和好了的妝粉抹在自己臉上，「娘娘您看，無礙的。若是您不放心，可找太醫來驗。」
「作（」我被分到皇後宮中伺候, 靠著家傳的陽妝手藝, 成了貼身宮女。
皇後的寵愛富貴如同鮮花著錦，烈火烹油。
但是她卻並不快樂，她防備仇視每一個年輕女子，總要用鮮血和鞭子來發泄心中燃燒的怒火。
獨臥的夜裡, 她總是會被噩夢驚醒。
我用盡所有技巧，為她掩飾歲月的痕跡, 讓她明豔如枝頭桃花，隻希望她的內心能安定些。
後來皇上在用膳時隨口贊了我一句伶俐, 皇後便把一把匕首扔在了我面前。
「要命還是要容貌, 你自己選。」
我顫抖著撿起匕首, 閉上眼睛用力地往臉上劃去。
我要活著，我的朝顏還在等我回家。
皇後的笑聲尖利如刀, 那天的夕陽紅得像血。
歲月匆匆，鳳儀宮裡的宮人換了一批又一批。
靠著陽妝手藝, 我成了鳳儀宮裡活得最長的宮女。
年滿二十五歲的前一天，我把為夜顏做的衣服和帕子抱在懷裡，細細摩挲。
十年了，不知道我的夜顏長得多高了, 這衣服合不合身。
又摸了摸臉上的疤痕，想著明天遮一遮才好，別嚇壞了她。
這些年積攢下來不少體己，出了宮就買一個小院子，給夜顏找一個愛護她的夫婿，讓她無憂無慮的過完這一生。
晚些時候該去御膳房買些桂花糖, 夜顏最愛吃糖了，以前每次我去給新嫁娘上妝, 她都巴巴地蹲在門口等著我遞給她一塊糖。
像隻乖巧的小狸奴。
哦對了, 我還做了很多面脂妝粉，一會要交給綠水, 幫皇後保持容顏，讓她心情好些，鳳儀宮才能少死些宮人。
思緒萬千，心砰砰砰地跳個不停, 好像每一下都在叫著夜顏。
「姑姑, 皇後娘娘和皇上拌了嘴，要咱們都去殿前跪著呢。」
我點了點頭，看了看已經擦黑的天色，把帕子放在了心口, 快步朝外走去。
不過又是罰跪一會給娘娘撒氣而已，沒什麼的。
明天，明天我就能見到的夜顏了。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