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同意,你這般實在太過於莽撞,自古推崇變法者,古往今來者從未有過好下場。」
「燕涑變法會死的,你死了誰來娶我?」
涼亭處,我與宋汐月坐於湖邊對弈品茗。
她哭紅了雙目,顫抖著手將棋盤打翻。
宋汐月擔心我,不準讓我離開。
國不平,情難全。
我意已決,哪怕前方是死路。
汐月,我隻能負她,與她相遇,終是生不逢時。
「別等我,公主是九天翱翔的鳳,除我之外,世間所有好男兒,公主都配得。」
「棋局已勝,汐月放手吧。」
我將她眼尾的淚擦拭幹淨,心裡蔓延出無盡的不舍與心疼,曾經許諾過的比翼雙飛,終究是要食言。
紅鬃馬捆在涼亭外,外面日頭曬著大,馬兒不滿地嘶鳴著,我彎腰衝汐月一別。
此去,便是不歸。
千裡迢迢回到燕國時,我從來都知道自己選擇的是一條沒有回頭路的路,可真的好難。
上到天子,下到百姓。
變法對於他們而言,都是極其避諱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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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宗之法不可變,豎子爾敢!」
「變法?簡直妖言惑眾,害我世族根基。」
「變法不能讓我們吃飽飯,又得殺頭。今年的稅又交不起,家裡人也死光了。唉,我也要去挖墳坑了。」
我在燕國舉步維艱。
焦急危難時,燕王駕崩,兄長繼位。
他急需制衡世族的棋子,我便自薦枕席。
變法終於在皇權的支持下得到推動。
法令執行後,不到三年就使國庫豐盈,百姓安居樂業。
可利從何來,國與民,民與權,權與國,三者相生相依,國強民強,專權的世族便元氣大傷。
世族根基受到重創。
霎時謠言橫行,先祖賜言,變法者詭也。
世族以極其低劣的手段,向皇兄施壓,又向兄長許以好處,威逼利誘間,兄長毫不猶豫將我推出。
失去靠山的變法者,就是世族手中待宰的羔羊。
從進牢獄那日起,我就再未見過光明。
傷疤被反復撕裂,每日迎接我的不是陽光,而是獄卒們的汙言穢語以及各種酷刑拷打。
我以為這便是世族最惡的手段。
但我低估了人性的惡。
「燕涑果然好皮囊,便是髒兮兮的,也依舊瞧著楚楚可憐。」
「將他給本公子,收拾一下,抬入我房中,本公子要好好給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一個教訓。」
燕氏一族,美人如雲,我亦是玉面郎君。
眼前的人,好男風。
還是世族之首。
我慘淡一笑,想要咬牙自盡。
可是下巴被卸掉,連求死都做不到。
那段時日裡,我當真體會到了什麼叫作生不如死,傲骨被寸寸打斷,狗鏈子系在脖間,遊遍大街小巷,身上體膚無一處完整。
昔日受我恩惠的民,變得猙獰無比,不僅滿天辱罵,還試圖對我拳打腳踢。
我差點死在自己想要救贖的百姓手中,或許我真的錯了,一腔孤勇終究錯付。
直到宋國的軍隊,踏平燕國時,宋汐月穿著一身藍色騎裝,劍刃砍斷我脖間的鎖鏈。
她大哭將我抱住:「燕涑,我們回家……」
感受到她身上的溫度,我才覺得自己此刻像個人。
可我滿身汙穢,怎麼還配得上風光霽月的她。
其實我在宋國的十三年間,根本不曾受過什麼苦楚,她是嬌豔善良的長公主,總會保護受到欺辱的弱小孩童。
在她的庇佑下,我的十三年擁有很多笑與甜。
那點甜是治愈我破碎時光裡唯一的良藥。
我瘋掉的最後一根稻草,不是燕國,而是宋汐月,我不配她的好,她值得雲端皎皎人,而不是我這一攤爛泥。
所以,我回避她的好,將遭遇過的所有苦都臆想成是她所引起。
期盼著她受不了,就能夠拋棄我。
可是我錯了,她比我想的還要固執。
9.
「孤真恨不得殺了你,她是宋國的戰神,她該死在戰場上,死在兵行詭道間。」
「阿姐怎麼能如此草率死在你手上?燕涑啊,我的阿姐不欠你,求你離開,不然孤會忍不住把你殺了。」
此刻,孤傲高冷的帝王不再是掌權者,而隻是一個乞求阿姐能夠活著的卑微可憐蟲。
我的瘋病害了宋汐月太多,我不該逃的。
太醫齊齊跪在公主殿外。
宋啟明說她死了,我不信,硬要闖進去。
「汐月怎麼可能會死?」
「求你讓我見見她,哪怕一面,我知道我是個懦夫,宋啟明,她想見我的。」
侍衛將我押在地上,我拼了命地想要把眼前的門給推開,可就隻露出了一絲縫隙,裡面什麼也看不見。
我期待有她的笑顏。
可裡面黑漆漆一片,什麼也看不見。
喪鍾響起,宋國最年輕的女將軍,唯一的長公主——宋汐月,她死了,死在我的手上。
她燦爛的一生,被我草率地了解。
我就是千古罪人。
我又犯病了,嚷著讓宋氏人死,嚷著要變法強國。
執念困其一生。
宋汐月出殯那日,文武百官為其送行,百姓皆自發身披孝服,為其守孝三年。
而我就像一個異類,穿著一身不倫不類的喜服,衝進人群中,想一頭撞死在她的棺椁邊。
宋啟明卻把我攔住。
他憤恨不爭氣地看向我:「蠢貨,長姐辛苦救你,並非讓你如此自賤性命,你的命是長姐給的。」
「你得活下去。」
「讓我死了吧,活著又有什麼意義?行屍走肉般受盡折磨煎熬。這一生太苦讓我隨她去吧!」
我頹唐地跪在地上,大腦時而清醒,時而癲狂。
活著又有什麼意義?
宋啟明扯起我的衣領,將我從地上拉起,他憤怒衝我咆哮著:「變法,她求我讓你當宰相,阿姐想看你抱負實現。」
「你還想拋棄阿姐一次嗎?」
自從汐月死後,我的瘋病便不再發,像是找到主心骨一般,又像是傀儡一般,每日每夜都想著如何變法。
宋啟明在位三十年,他頂著各方壓力,護佑我三十年。
三十年間,宋國國富民強,國力蒸蒸日上,接連吞並七國,一統天下。
我成為天下人的宰相,孤獨終身。
10.
番外:宋汐月
上課時,除了上課一切都好玩。
今日,書院裡又來了位新朋友,我從一進門就注意到了那個蘿卜丁,他靠在窗邊,坐得筆直。
翻開的課業,早已經寫滿筆記。
他比夫子還認真勤奮。
後來從母妃口中得知,他是燕國送來的質子,早年喪母,還得搬到異國他鄉,頓時就覺得他可憐又堅強。
正式認識他,是因為一場美救英雄。
燕涑被二弟攔在街頭小巷。
二弟不僅搶他課業,而且還將人凌辱一番。
我看不過眼,出手相助幫他趕跑二弟。
結果,燕涑根本不記得我,還用假名騙我,叫什麼「溫道遠」。
我生氣他對我的防備,所以故意騙他,也編了個假名騙他,叫「宋明月」。
他聽到我的姓氏後,立馬就撒腿跑。
結果,回到書院時,夫子正好抽查燕涑回答問題,我故意找茬:「溫道遠你起來幹什麼?人家喊的燕涑。」
他吃驚地瞪我一眼。
單純的視線裡帶著無知。
夫子不悅地看向我:「宋汐月又想在課堂搗亂是嗎?」
我連忙笑眯眯擺手,用書本遮住半張臉,眼睛盯著燕涑,不自覺地笑成月牙。
後來,我們接觸的時日多了,關系漸漸變得親密,成為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其實比起好朋友我更想成為他愛慕的女子。
及笄那年,父皇帶領群臣去北山狩獵,我亦跟隨其中,燕涑跟在馬車隊伍最後面,他走著走著人就不見了。
我嚇死了。
北山四面環山,豺狼虎豹多不勝數。
我尋著他的馬蹄印,他竟然闖進了狩獵場。
平時與他多有嫌隙的二弟,正在遠處搭著弓對準著他,我腦子一熱,見不得他受一點傷,騎著馬便快速擋在他身前。
那一箭我差點死了。
二弟受到處分,被貶安州。
救命之恩,當以身為報。
燕涑此後滿心滿眼都是我,我覺得那一箭挨得挺值。
本以為事情會按照我設想的順利發展下去,燕涑會留在宋國,然後當我的驸馬。
可他要走了,他要回燕國。
我早該有預料的。
我們都是大人了,自然不可能被兒女情長牽絆,他心中有丘壑,腦中有大智。
但變法者,自古沒有好下場。
我攔不住他。
後來,他變法成功了,燕國國力強盛。
可好景不長,才三年燕國世族就容忍不了,要讓燕涑去死。
我帶兵不要命地打了一個月,最後才從世族子弟手中把他救出來。
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郎, 像條狗一樣被他們凌辱,我沒忍住, 將世族殺盡,手段殘忍到令自己都咂舌。
燕涑卻好像病了。
他會將我錯認成虐待他的人,瘋瘋癲癲嚷著要殺了我。
清醒時, 他知道所做的一切後又愧疚萬分隻想尋死。
所有人都勸我放棄他。
可我怎麼能,我護了他十幾年,習慣早已經刻入骨髓,要是我也離開, 還有誰去愛他?
我不顧一切與他結婚, 這樣他日後再犯什麼錯, 我長公主的名頭也能護他一次。
婚後,燕涑的病情穩定不少,但他偷偷把藥停了,導致癔症又發, 竟然給自己臆想出了個情敵。
我看著他對空氣擰眉吃醋,心中覺得好笑又心疼, 連忙配合著他演戲。
可是,他的病情太嚴重了。
身後的傷還隱隱作痛,親族的屍體或許還被扔在某個角落,任由野獸啃食。
「(願」他嚷著要給燕氏復仇。
我在病榻上躺了一月, 孩子沒了。
皇弟勸我與他和離,可我舍不得, 放不下。
他自幼喪母,還被父親送往宋國做質子, 又遭遇如今的種種,我要是真的放手,就真沒人疼他。
孩子沒了,還能再有。
牢獄中一月, 燕涑斷了藥,瘋病便越厲害,竟然又捏造想象出了個人物叫「宋明月」。
他對宋明月笑得寵溺,我心底有幾分吃醋。
為了治他的瘋病,我隻能又守著他喂藥,藥喝下去後, 他臆想的人物就在他腦海中死去。
燕涑發了瘋,讓我別傷害宋明月。
扭打的聲音引來前來看望我的皇弟, 皇弟腰間別著劍, 燕涑眼疾手快拔過,就要衝皇弟刺去。
他可以殺我, 至少殺我能夠活著。
可皇弟若出事,便隻能死。
我擋住佩劍,那一劍刺穿了我的胸口。
我舊傷發作,新傷又起。
這次是真的挺不住了。
「阿姐從未求過你什麼, 若是有朝一日燕涑醒來, 你讓他做宰相,讓他變法,他能行的。若不能,阿姐隻求你護他一生順遂。」
我眼前泛起雪花, 四周的聲音都聽不大清楚,可我要為燕涑求一條路,他值得。
願來生無虞順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