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隻有我們三人用餐,食盤卻滿滿擺了一桌。
我默默端起碗,想起昔日冷宮中那一碟鹹菜兩碗素面,卻不如今日佳餚更讓人難以下咽。
我機械地夾起一口米飯,慢慢咀嚼。
「姐姐,我想吃那個蟹,」周蘇一臉純良眨巴著眼,尾音裡還帶著撒嬌的味道,「幫妹妹剝個蟹可好?」
在聶沅出聲前,我淡淡撩起眼皮,平鋪直敘道:「蟹性寒,孕婦忌食。」
周蘇一噎,轉臉看向聶沅。
「舒舒說得對,你不要隻圖口腹之欲,一切以孩子為重。」聶沅略有些不滿,睇她一眼。
周蘇咬了咬下唇,眸光輕閃。
「那妾身想吃那蝦,這總不會出錯。」她眼波流轉,輕笑道:「就勞煩姐姐為小皇孫剝個蝦吧。」
聶沅擰起眉,「此等事交給下人便是,你豈能——」
「殿下。」周蘇嗔怪地打斷他,「你忘了,我們要讓姐姐親自參與進來,這是殿下的孩子,也就是姐姐的孩子,母親幫孩子親力親為,最能培養感情了。
「更何況,殿下不也經常幫我剝蝦嗎?」她故作小聲的嘟囔道,「為何姐姐就不能剝……」
「好了,多餘的話就不必再說。」聶沅不自在地輕咳一聲,偷睨我面色。
「舒舒,」他舉起筷箸,夾來一隻蝦放到我面前,柔聲開口:
「孤記得,你以前經常說喜歡小孩,這是孤第一個孩子,往後也會喚你作母親,你歡喜嗎?」
我定定望著眼前那隻蝦,須臾後,素手執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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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類謂巖蝦,為這時代特有,蝦殼格外鋒利堅硬,貴人們自己動手時,常用工具開蝦,免得弄傷手指。
我不想受傷,固,剝得認真。
半晌,白嫩的蝦肉脫殼而出,我沉靜回道:「歡喜。」
8
周蘇孕五月時,特請了慈銘山的道士,算出此胎為男。
聶沅歷來厭惡道士術法,可在聽到男胎時,亦不甚明顯地彎起了唇。
太子府上下一片喜氣,連皇帝也賜下了麒麟玉佩。
或許是因為聶沅來得勤,亦或是怕我暗害她孩兒。
周蘇沒有精力再過多刁難於我,隻天天捧著肚子,神神道道。
我過得松快些,心裡亦愈發平靜。
隻待她順利生產,我便得自由,從此遠走高飛,這太子府也好,皇宮也罷,均不過往事塵煙。
但我沒料到,會不經意撞上個大麻煩。
眾人午憩時,我睡不著,獨自散入梅林深處,越走越偏時,聽到了一道熟悉的聲音。
「到底為何?我最近已經不止一次腹痛了,這藥真的沒問題嗎?」
周蘇的聲音急促又嘶啞,與往日那把柔柔的嬌嗓判若兩人。
我不自覺隆起眉心,貼靠在樹後。
「娘娘若不信貧道,大可立馬斷掉此神藥,用人力擅改胎兒男女,本就為逆天之事,娘娘區區千金銀錢,卻活活折損我道行,若不是瞧著娘娘誠心,貧道絕不應允。」
是那慈銘山道士的聲音。
我心下一沉,這周蘇為生下男孩,竟膽大如斯。
「荃道長,請恕我失言,」周蘇長吐出一口氣,「實在是……輸不起,事已至此,我必須誕下男胎。
「假以時日,我母憑子貴扶正後,自然也少不了道長的好處。」
那道士笑了笑,一捋拂塵,「那便先賀喜太子妃娘娘了。」
我聽得心驚肉跳,趁她們走遠,趕緊離開。
那道士的藥不知有何古怪,我雖不通藥理,但也有基本的生物常識,若隻是騙騙錢還好,就怕會傷及性命。
幾番思慮後,我決定直接告訴聶沅。
我不是聖母,沒義務去解救聶沅的女人,卻難以眼睜睜看著那無辜嬰孩被戕害。
聶沅領皇命,現正在江南幾處視察民生,我寫好書信,交由香蘭送出去。
次日晨間,我摸進小廚房,趁丫鬟端走補藥後,快速取走藥渣。
我拿著它,請回春藥鋪的大夫看了看。
「老夫也說不好,不過瞧著都是猛藥,孕婦人最好不要服用。」他用手捻了捻,眯起眼,「裡面有幾味藥像是來自西域,慎用啊。」
我垂頭,少頃,「麻煩您重新幫我配一副藥,味道與此差不多,但要對孕婦無害。」
每到寅時,我便摸黑去小廚房換藥,隻待聶沅歸來。
這日,手剛觸上藥罐,後背一陣疾風襲來,手腕被蠻力死死捏住。
吳婆子眼神淬了毒,惡狠狠道:「賤人,此番叫你死無葬身!」
我被推搡到正堂,腿彎處遭猛地一踢,跪撲在地。
周蘇居高臨下,睨視著我,「譚舒,我有何對不住你?你要如此害我。」
「藥沒毒,」我忍著痛,從地上慢慢站起來,「你大可隨便找個大夫看。」
正堂空空,四處的風從腳下灌進來,激得汗意透涼。
俄頃,她勾唇,「若藥無毒……那想來是你知道神藥的事了。」
周蘇輕蔑垂眼,「口口聲聲不屑於太子妃的位置,現下又阻攔我誕下男胎,真是虛偽。」
「世上根本無藥可調換胎兒性別,」我抿了抿唇,心中有些無力,「若亂吃藥出了岔子,別說太子妃,側妃你都保不住。」
周蘇一怔,神思不定地撫摸著肚子。
吳婆子上前一步,急道:「娘娘別被她糊弄,荃道長道法高強,聽說宮裡愉妃便是吃了神藥,才誕下的五皇子。」
「我看她就是包藏禍心,」她掃來一眼,陰毒滲人,「最重要的是,現下我們留不得她了。」
此話一出,我與周蘇皆驚懼抬眼
眸色相接。
9
「毒啞了便是,也無需要她性命罷。」
周蘇咽下一口口水,雙手緊揪著絹帕。
任平時再如何老成,她也不過才十七八歲的小姑娘,目光流轉,撞上我的視線後,又匆匆撇開。
「毒啞了,她還有手,會寫會畫,莫給自己留後患啊,娘娘。」
吳婆子牢牢握住周蘇手臂,循循道:「娘娘,若她又啞又殘,待太子回來,您打算如何解釋?」
「我——」
周蘇雙肩緊繃,鼻尖上冒出細密的汗珠,「可她不見了,殿下肯定會找我麻煩,屆時,我又如何解釋?」
吳婆子攬過她,讓她面向自己,低聲道:「她有手有腳,自行回家了,誰能管得著?
「況且,她又不是第一次,五年前不就失蹤過嗎?殿下會信的。」
周蘇靜默,良久,渙散的目光漸漸沉聚,「我聽嬤嬤的。」
我垂下眼睫,身側的手微微蜷縮,復又松開。
吳婆子親去準備毒藥,堂中隻剩我與周蘇,兩兩相對。
漫長的沉默後,她輕聲啟唇,「我曾經,嫉恨毒了你,明明是個丫鬟出身,卻得殿下全部心神,而我不過是幾分顏色似你,才博得他的憐惜。」
隨即,她苦笑一聲,「恐怕你不知道,我本叫周檸,可殿下卻叫我舒舒,我索性就給自己改了個名,讓他叫得方便。」
我眼珠動了動,沒有回答。
「是不是覺得我很賤?」她喉頭微哽,「我也這麼認為,可即便卑微似蝼蟻,我亦無路回頭,心和人我總得留住一樣。」
周蘇陰鸷地望向虛空,「你死了,再也無人可跟我爭,我也再也不是任何人的替身。」
「若再出現一位與我更像,比你更年輕的女子,又如何?」我冷眼瞧去,「你要這樣鬥一輩子嗎?」
周蘇面皮驟然青白,紅唇略略發抖。
「娘娘,莫聽她蠱惑,」吳婆子端著藥,快步走進來,「總之贏了她便是,以後的事用不著舒姑娘操心。」
漆黑的藥汁遞到我面前,「喝吧,舒姑娘,別讓老婆子來喂你,我手腳可不溫柔。」
我垂眼,接過碗。
我並不懼死亡,隻是有些想笑。
第一次死亡,是戀愛腦中毒,為了一個男人。
第二次死亡,居然是因為聖母病犯了,做了一件好事。
多麼諷刺的一生,我輕聲笑了笑,一仰頭,喝幹那碗斷腸湯。
「現在,我可以走了嗎?」我漠然抬眼,看向那對主僕。
「不可!」吳婆子嘴角耷拉著,「咽氣後得立刻燒了。」
「什麼?」周蘇瞬息捂住嘴,背脊僵硬。
「嬤嬤,拉到遠處葬了便是,何至於此!」
「娘娘,您心腸太軟了,我們不能留下把柄。」
「可——」
「燒吧,我同意。」我抹了抹鼻腔中湧出的血,搖晃著坐到了椅子上。
沒想到,在這兒還能趕上火葬。
主僕倆忽地噤聲,直愣愣看向我的臉,表情都有些悚懼不安。
身子越來越沉,密密匝匝的痛,刺向五髒六腑,我勉力壓下喉口的腥氣。
餘光一掃,窗棂後,香蘭恐懼的眸子在顫抖。
我乍然扭過頭,重重閉上了眼睛。
這一夜,太子府濃煙升起,徐徐飄了一夜。
10
聶沅風塵僕僕趕回來時,我正翹腿坐在院裡的秋千上,打著轉兒。
周蘇眼含思慕,快步上去,卻被迎面一道耳光扇倒在地。
「娘娘!」
吳婆子悽厲一喊,趕緊撲過去。
周蘇捂住臉,呆呆望向聶沅。
「殿下,娘娘可還懷著您的孩子啊!」吳婆子捶足頓胸,卻又不敢真的大聲叫嚷。
聶沅冷笑著,朝她胸口便是一腳,吳婆子癱倒在地,竟一時爬不起身。
隨後的親兵押著一人走進來,花白的頭發滿頭披散。
周蘇主僕均一副肝膽俱裂的模樣,我好奇地走過去,瞧了瞧。
原來是那慈銘山的老道士。
「周蘇,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亂用邪藥,戕害皇嗣,可知死罪。」聶沅語氣平靜,眼底卻聚滿戾氣。
「我沒有!」周蘇立刻跪行著,抱住他的腿,「殿下信我,那隻是養胎的補藥。」
聶沅後退一步,掙開她的手,「妖道已招,你還要狡辯。」
「若不是舒舒及時寫信告知,你這肚子已經保不住了!」聶沅眸色沉沉,咬牙道,「孤已派人查得,這妖道在南邊不知害過多少孕婦性命。」
周蘇瞳孔一縮,身子瞬間癱軟在地,吳婆子爬過去,與她哭抱在一起,一邊喊冤一邊詛罵著老道士。
聶沅怒其不爭地狠瞪她們一眼,又抬眼向後面望去,「舒舒人呢?怎不見她出來迎我。」
哭聲戛然而止,院內靜得落針可聞。
我緩緩走過去,揮手在聶沅面前晃了晃,他眼神不見一絲波動。
看來魂體真的無一點存在感。
「殿下,」吳婆子顫聲開口,「舒姑娘總嚷嚷著要回家,有天突然就不見人,我們娘娘派人找了好久……她應是又回家去了。」
聶沅倏地怔愣在原地,眼珠子一動不動,像是沒聽懂吳婆子的話。
許久,他輕聲開口,「她又走了麼?」
他空洞洞地望著我臥房的方向,濃黑的長睫緩緩眨了眨,「這一次又是幾年?」
我心髒猝然鈍痛,恍惚看到了五年前那個失措的少年,我趴在他耳邊,輕聲道:「這一次,不用等我了。」
他卻兀自搖了搖頭,「不礙事,又不是沒等過她。」
淚撲簌簌滾落下來,我才意識到,五年前我還欠那個少年一句對不起。
縱使後來覆水難收,我們也曾真摯相待過。
「殿下!」香蘭從屋裡猛衝出來,重重跪倒在地,「她撒謊!我親眼看見,她們殺了舒姑娘,您再也等不到她了。」
聶沅嘴唇翕合,半晌沒說出話,他偏了偏頭,又看向周蘇。
此時的周蘇已害怕到幾近昏厥,真相如何,已無需言明。
「她在哪兒?帶我去看。」他一出聲,嗓音幹啞到近乎撕裂。
香蘭抬起頭,已是滿面淚水,「沒有了,她們燒了舒姑娘,燒成了灰。」
聶沅遽然面色慘白,他手背青筋暴起,死死扣住自己咽喉。
「殿下,您怎麼了?你別嚇我。」周蘇微微顫顫想去扶他。
聶沅眼球一突,忽地一口鮮血噴出,岿然倒地。
11
四周的人瘋狂湧上去,團團圍著他,我靜靜飄在圈外,什麼都看不見。
太子突發重病,臥床不起。
宮裡的太醫來了一撥又一撥,皆是嘆氣搖頭。
他們說,太子心肺俱損,藥石罔效。
周蘇守在殿外一步不挪,聶沅不肯見她,她水米不沾,已經哭成了淚人。
我默默立在她身旁,片刻,又飄進了屋內。
臥房裡濃濃的藥味並不好聞,我皺眉,想要支起窗,手卻直直穿過,什麼都碰不到。
我回頭望向床邊,乍然與聶沅目光撞上,我心下一跳,差點以為他能看見自己。
「舒舒,」他呢喃著,氣息微弱,「我錯了,我竟會被一張皮囊所惑……無人能替你,舒舒,我錯了,你到底幾時回來。」
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他背高高弓起,嘴角被鮮血洇湿。
我想替他擦拭, 卻有心無力。
未及多想,我便被恭敬地請進了太子府。
「作(」「當初那場高燒, 你便不應救我這狼心狗肺之人……」他深深埋下頭。
我垂眸, 看著枕巾片片變深。
我以靈魂形態,一直陪在聶沅身邊,聽他一邊絮叨一邊吐血,有時說到過去的糗事, 我們皆會心一笑,又會瞬間陷入沉默。
直到那日清晨, 他突然精神大好,都能自行從床上起身。
他沒讓太醫近身, 隻招來心腹近侍, 交代後事。
我坐在太師椅上, 蜷縮著身體,不知為何, 我的魂體也逐漸稀薄。
「此休書交給周蘇,待她產子後, 按殺人之罪將她送入大理寺,以命還命。
「周蘇身邊所有奴僕,皆杖斃,今日行刑。
「孤死後, 燒了,灰埋到歸兮園的秋千下。」
「殿下!」近侍驚懼不已,跪倒在地,「不可啊,殿下。」
他悽聲笑道:「有何不可,此殘軀在世, 恐惹得她厭煩,隻有燒得幹幹淨淨, 望來世, 舒舒能再給我一次悔過的機會。」
說罷,他閉上了眼睛。
近侍以額觸地, 久久不敢起身。
生死相隔,往日愛恨都變得模糊,我抱著腿,偏頭看向窗外日頭, 睡意襲來。
不知過了多久, 渾厚的鍾聲響起在耳邊,我渾身一震。
待鍾聲停止,我數了數,一共二十八聲, 該是皇太子薨逝了。
我抬眼,望向他的方向,魂體逐漸消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