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安元年春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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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佈時間:2025-03-17 17:04:25

「頌安啊,」我捧著他的臉,笑的溫柔,「帝王之術你還沒有學好,皇姐教你,你認真看著,好不好?」


小年夜,太後和先帝在養心殿宴請大臣,左相與匈奴細作勾結,妄圖謀害皇室,長公主率兵清君側。


第二日,幼帝禪位,太後病重。


這是史官記載,嘉安元年始。


8


我的登基之路並非一帆風順,本朝鮮少出女帝,為了穩住朝堂,我常常熬夜到凌晨,然後趴在書案前沉沉睡去。每次醒來時,都會發現自己在溫暖的床帳裡,蓋著柔軟的蠶絲被,裴景行在旁邊睡著,緊緊地摟住我。


他睡眠淺,我一動就醒,有點起床氣,還耐著性子哄我乖一點,再睡半刻鍾,等會他跟我一起上朝。


我笑著推他:「傳出去不要名聲了?你還怎麼娶妻,湖安怎麼辦?」


太久沒聽到湖安的名字了,裴景行一愣,下一秒反應過來我吃飛醋,故意拿冒了青渣的下巴磨我的臉。太痒了,我想推開,他又死皮賴臉湊上來。


「什麼名聲不名聲的,咱倆是有先帝婚約的,小夫妻黏一塊怎麼了,讓別人羨慕去。」


夫妻,多好的詞呀,我想板起臉,又忍不住偷偷笑開來。


「我怎麼嫁你呀?除非你嫁我,把你抬進宮裡來。」


好好好,聽你的,他胡亂吻我,還困嗎,不困就起來吃點東西,一會還要上朝呢。


這些日子連軸轉,身體實在有些吃不消,補氣活血的湯藥流水般喝,卻沒什麼用處。裴景行心疼我,又做不了什麼,沉默地在案幾旁看我批了半天折子,說要不下個月陪我去西山行宮。


算啦,走不開。我嘆氣。你看看你眼下的青黑,還是別折騰了。


裴景行又被封了五司指揮使,這段日子為了幫我平定朝堂,也沒休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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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嘆氣,來牽我的手:「我隻恨不能讓你開心一點。」


「你能來陪著我,我已經很開心了。」


那不一樣,他垂下眼自責。


「那,你明晚來陪我小酌兩杯吧,前幾天元宵宴上人那麼多,都沒能跟你說上幾句話,咱倆再單獨過一個。」我捏捏他的手。


裴景行的眼睛亮起來。


為了赴這個約,我特意推了不少公務,暮色剛起時窗下小幾已經溫好了青梅酒,誰知裴景行卻遲遲不到。


「陛下,裴大人又在門口跟白統領鬥嘴呢。」長福進來報信。現下御前伺候的變成了年豐的徒弟長福。太後軟禁我時,曾嚴刑拷打年豐,她直到被活活折磨死,也沒有吐露我的半點機密。


我挑挑眉,奇道他倆怎麼攪合到了一塊。剛挑開簾子,便聽到裴景行沉著臉說:「白統領畢竟是外男,頻繁進宮不合禮數,以後還是注意些好。」


我沒繃住,笑出了聲。裴景行和白畫山都抬頭看我,我竟從他們兩個高挑的成年男人臉上,看到了類似委屈巴巴的神色/


「好了,瑜之,你先回去。」裴景行一聽到我親密的喚白畫山的字,臉色更沉鬱了。


「幹嘛呀,」我挽著他往內室走,「下次再見面就不能喊白統領,要喊將軍了。」


什麼意思,裴景行終於轉過頭看我。


「他明天要去邊關了,京中我有你,就足夠了。」


「都是我親信,你老找他不痛快做什麼?」


裴景行這些年錘煉得頗有幾分喜怒不形於色的沉穩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隻是面對白畫山的時候,又回到了幾年前肆意驕矜的小公子模樣。


「誰讓你當時信他,都不信我。」他小聲嘀咕。


我終於知道他這些日子耿耿於懷的是什麼了。


「可是我知道,即便那時候我們還別扭著,隻要你在京城,就不會讓我受到傷害。」


這話真心實意取悅到了裴景行,他一把抱起我,在我連聲尖叫裡大笑。


「宮裡的酒有什麼好喝的,走,我帶你出宮。」


9


說起來荒唐,但朕堂堂一位君主,大晚上竟然坐在裴府房頂上,跟人喝酒。


裴景行神神秘秘從他院子裡的樹下挖出兩壇桂花酒。酒上了年份,香味馥鬱撲鼻,我揶揄他想不到裴大將軍還是個酒鬼,誰知裴景行沒像往常一樣大大方方開玩笑,而是紅了臉,支支吾吾。


「怎麼回事,」難得看他這樣,我酒也不喝了,掰他的臉,「還沒喝呢,先醉了?」


「這還是六七年前的事了,」他摸鼻子也掩蓋不住臉上的紅暈,「你不知從哪裡看的,非要喝加了青皮桔的陳年桂花酒,我就試著埋了兩壇。」


「現在想來,好像一直沒有認真同你講過。」


「嘉安,我心悅你。」


晚風中,他鄭重地看著我的眼,彼此交換了一個帶著桂花和橘皮香氣的吻。


心悅的小將軍親口說他也喜歡我,他比晚風溫柔,比烈酒醉人。


那時候,我覺得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並且往後,能一直這樣幸福下去。


懷疑的種子是在我流水般的湯藥喝下去、身體卻不見起色的時候發芽的。


太醫顫顫巍巍跪在我的床榻前,試探著問,要不熬參湯。


我搖搖頭,讓他下去了。


當年父皇臨終前三個月,靠參湯吊著一口氣。我才二十一,就已經到了如此地步了嗎。


裴景行推門進來,照常端著一碗藥。身體日漸衰弱一事我瞞著所有人,他還當我隻是太過疲憊,調理身子用的。


我嫌苦不樂意喝,他連哄帶騙給我蜜餞清口,「睡一覺吧,睡一覺起來,什麼都會好的。」


不知為何,今天我格外疲倦,在帳中昏昏沉沉之際,突然感覺房裡好像來了人。


說話聲,像是被軟禁在京外寺廟的太後。


女聲還在繼續說。


「裴大人此番立了大功,待到頌安登基那日,裴大人便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確是太後無疑了。


接著是我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裴某不求這個,隻希望太後信守承諾,給嘉安一個善終。」


「你不放心我,難道不放心頌安?會給她留個體面的。」


朝夕相處、互通心意的人,又一次,倒向了我的對面。


安睡在我枕邊的狗,實際上是一頭餓狼,靜待時機,然後一口咬住我的脖子。


「我的親信在外面備了馬車,裴大人與頌安親自商議吧」


太後多年夙願達成,大喜之餘說漏了嘴。


「頌王此刻不在宮裡嗎?」裴景行敏銳地捕捉到了不對勁,沉思片刻,突然暴起,掐住太後的脖子,她撞到屏風上,連連咳嗽。


「頌王在哪裡?你把嘉安怎麼了?」我第一次聽見裴景行這樣涼薄冷血的聲音,像是一頭潛伏了多年的猛獸。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太後大笑起來,笑的眼淚都流出來了。


「裴景行,我該誇你聰明,還是罵你蠢呢?」


「我找不到頌安,但是沒關系,有個跟他長得很像的孩子,正巧前段時間毀了嗓子,不能說話。我這個做額娘的替他說,沒有人會質疑的。」


「至於嘉安,給她藥酒讓她身體衰弱,又一碗藥送走她的,不正是你裴景行嗎?」


饒是裴景行見慣了大風大浪,此刻也被震驚到說不出話來。


太後竟然敢,混淆皇室血脈。


「沒辦法,誰讓你一碗毒藥,把嘉安殺了呢,她說不準,是大梁最後的血脈了。」


「誰知道她對我的頌安做了什麼,我要讓她償命!」


「你也是蠢,我不過是偽造了三軍將領的家信,你便真的以為,朝堂上下對嘉安不滿,即日就要造反車裂了她。」


「你想帶她走,可是我給你的,卻是貨真價實的鶴頂紅。」


「她活不過來了,大梁血脈斷了。」


「這皇帝,她能做得,憑什麼我做不得?」


我實在聽不下去了,一把掀開帳子。


「你算什麼東西?」


10


我沒涼在床上反而坐起來這件事,把太後和裴景行都嚇得夠嗆。


裴景行下一秒反應過來他們剛剛說的話我都聽到了,急著過來握我的手,被我甩開了。


「你以為你是個什麼東西?」我看著太後驚慌失措的臉,隻覺得好笑。


「拿個野孩子來,就想號令朝堂了?」


「朝野尊重你,是看在頌安的面子上,不然,父皇駕崩時,你就該跟著去了。」


她根本不愛頌安,她隻愛她自己,和她手中的權力。


「就算這大梁江山不是我當,也輪不到你。」


「頌安這些日子跟著我學到的東西,可比跟著你十幾年學到的都多。」


我將頌安藏了起來,對外放出他生死未卜的消息,逼著太後狗急跳牆,使出最後的底牌。與頌安容貌相像的孩子,她大概找了好幾年,早就有了攝政聽朝的念頭了。


身邊的人我處處小心,唯獨沒提防過裴景行。


殿外白畫山留下的親信衝進來將太後制伏住,我透過窗稜,看到長福踉踉跄跄往頌王所在的長安宮跑,長舒了一口氣。


傳位詔書早已寫好,三閣大臣已經在金鑾殿外候著,太後一脈被徹底鏟除,邊關穩定,朝堂興盛。


頌安將要繼承的,是一個很好的大梁王朝。


我這段時間身體弱,藥喝不下去,隻淺淺抿了幾口,沒想到為我續的這半柱香的命,竟然支撐我將大梁完好無損地傳承下去。


現在一直吊著我的心事沒了,我一下子松懈下來,便覺得眼前一陣發黑,將要栽倒。


裴景行穩穩地接住我,他剛想說話,被我打斷。


我緊緊地抓著他的手,盯著他的眼睛逼他。


「你答應我,輔佐頌安,把這條命交給他,就像當初對我一樣。」


「你答應我!」


我的意識徹底松懈開來,恍惚間隻聽到裴景行帶著哭腔的聲音,說嘉安,你會沒事的。


他還說了些什麼,我聽不清,也沒力氣聽了。


這一生到頭來,最懷念的,還是我十五六歲時的光景。


許多年過去,我仍是會想起慶寧十五年的那個冬天。隆冬天寒,長鸞殿暖。我從養心殿出來,帶著父皇天子金口許下的諾言,踏著雪地一步步向將軍府走去。我將要走到我所愛的人身邊,親口告訴他這個好消息,父皇答應賜婚了,我們永遠都不會分開了。天是那樣冷,凜冽的風刮在臉上像刀子般生疼,我把臉埋在披風外頭滾的那圈雪一樣白的狐狸毛裡。身旁是年豐為我打著油紙傘,長福急火火為我提裙,擔心雪地路滑被積起來的冰絆了腳,幾步之外父皇身邊最得力的趙公公用一種慈祥的目光目送我離開。放眼望去,紅牆碧瓦,宮裡一切都白茫茫的,我知道在身後重重宮闕裡,母後正著人做了我最愛吃的菜,等我從將軍府回來,一家人小年夜聚上一聚。


那是多好、多好的時候啊,父皇母後還沒有死,年豐還在我身邊, 裴景行還與我兩情相悅。我還是那個最受寵的小公主,不用故作堅強地為大梁和頌安撐起一片天。有好多愛我的人, 也有我一心一意愛的人。我覺得快活極了,什麼也不缺,因為我已經把天底下最好的東西, 通通都握在手中了。


11


「殿下怎麼在外面站著,陛下正在等您呢。」


午後日曬,頌安正站在御書房前的柳樹下仰頭看葉子。十幾歲的年紀,身形正在抽條, 他穿著月牙白的錦袍, 稱得上溫潤如玉, 聞言一笑:「這不是知道你跟皇姐在一處,不想打擾麼。」


裴景行喜歡聽這樣的打趣,笑吟吟地引他進去。


書房內,我著人溫了茶, 擺上棋盤,準備在這個春天陽光明媚的午後偷得浮生半日闲, 與頌安廝殺幾盤。


那日我以為我已經是必死無疑。然而大夢三天後,竟然睜開了眼。


裴景行和頌安皆是熬的面色憔悴, 卻執拗地在我榻前守著。


原來即便當初裴景行對我關心則亂, 中了太後的圈套, 卻仍然謹慎。太後給他的藥被扔了,喂我喝下的, 是會讓人脈象平穩有如假死、但三天後會醒來的藥。


隻是與太後對峙時場面太過混亂,沒有機會對我提起。


我氣他自作主張, 他將我的手握住唇邊摩挲了幾下,神色繾綣地道。


「再也不這麼做了,往後,都聽你的。」


咳咳, 頌安假意咳嗽了幾聲,屈起食指關節在棋盤上輕敲幾下。


「你想都別想,這段時間,就好好在公主府修身養性,把經書抄上一百遍吧。」


「這正」我們笑起來,裴景行罵一聲小兔崽子,站在一旁垂首幫我走棋。


當初頌安得知太後所作所為時, 很是消沉了一段時間。我實際是想讓他繼位的,然而卻被他自己推脫了。


「這段時間我愈發覺得自己還有很多東西要學, 皇姐教會了我很多。」


「如果換我來, 肯定做的沒有皇姐好。」


「有皇姐這樣的明君,是大梁之幸。」


他說的真誠, 我也不再推脫。


有了他這位前帝的支持,不出三月,朝廷徹底穩定下來。我這位本朝少有的女帝,終於坐穩了位子。邊關大捷、百姓安居樂業, 大梁一片昌盛。頌安說照這樣下去, 今年新年,我就能登功德樓受萬民朝拜了。


正值好春光,我與頌安在窗下對弈,裴景行在旁輕聲作弊。言笑晏晏間, 窗外幾隻燕子飛過,停留在柳樹枝梢上。


這是,嘉安元年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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