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皇後的第三年,我被送往異族和親。
大火連綿三日,我幾乎被燒得屍骨無存。
本以為要爛死在這荒蕪之地。
有一人一塊一塊將我拼湊完整,他說:
「嘉榮,我帶你回家。」
可我,哪還有什麼家呢?
1
我睜眼時,正瞧見裴松蹲在地上。
令人暈眩的暖陽之下,他弓著身子不知疲倦地撿著什麼。
我這才反應過來,他是在收斂屍骨。
而這骸骨的主人,就是我。
我死在三月前的一場大火裡,連綿三日,燒得整個草原都寸草不生,連泥土都成了焦黑色。
駐扎在此的月氏一族,也被燒得糧草斷絕,不得不易地而居。
可死在這場火中的人隻有我一個。
我其實是很得意的。
想來盛京裡最善權謀的幕僚,也想不出我這般周全的計謀。既不費一兵一卒擊潰了月氏,又將我的身份徹底塵封。
Advertisement
唯一的壞處,想必就是我死了。
不過又有誰在意呢?
我湊到裴松跟前,看著他把嵌在泥土中的碎骨一塊一塊地摳出來,小心翼翼地裝進盒子裡,突然就有點想哭。
我問他:「喂,你不是很討厭我嗎?如今怎麼又不計前嫌地來給我收斂屍骨了?」
沒有人應答,畢竟,我現在隻是一縷遊魂。
我有些喪氣,卻又隱隱有些開心起來。
沒人能聽見我說話,是不是就意味著,我可以暢所欲言啦?
我逐漸坦然:「我跟你說,自從來了這兒,我連一頓飽飯都沒吃過。」
「聽附近的遊魂說,誰要是收斂了我的屍骨,我可就是要一直跟著誰了。你可要跟我準備一桌好吃的才行,什麼紅焖肘子、清蒸鱸魚、蘆筍雞絲,我可都要。我現在雖然吃不著,可聞聞味兒也是好的……」
我喋喋不休地說著,像是要把這些年憋在心裡的話,都說出來一樣。
從前在家時,我要做溫雅賢淑的嫡長女,進宮後,要做母儀天下的皇後,來了月氏,我又要做守口如瓶的和親女。
如今,終於自在了。
不用做誰的妻,也不用受誰的桎梏。
我隻是一抹自由自在的遊魂!
裴松終於收斂好了最後一塊骨頭,他合上那隻檀木盒子,指尖泛著猩紅的血跡。
我撐著臉問他:「你要帶我去哪兒啊?」
他抱著那隻木盒,坐在地上看看四周被燒得破敗不堪的帳帷,不知在想些什麼。
半晌後,我聽見他啞聲開口:「嘉榮……我帶你回家。」
家?
我早就已經沒有家了。
無論是世代簪纓的尚書府,還是那金碧輝煌的宮牆之內,我都已經回不去了。
我作為替嫁的和親女出嫁的那一刻,陳家的嫡長女,就已經以皇後之尊發喪了。
陳嘉榮,早就已經死了。
2
我是陳嘉榮。
十七歲之前我是陳氏一族的嫡長女,十七歲之後我是大靖的國母。
再後來,我被送往了月氏和親。
起因隻是因為月氏屢犯邊境,我的皇帝夫君元戈便想讓忠平侯府的遺孤——裴松出徵月氏。被我阻攔後,他疑心我還與他舊情未了,因此引出來禍端。
我的妹妹嘉嫣,成了帝王猜忌中唯一的犧牲品。
不過好在,最後上花轎的人是我。
火雖然是我縱的,但其實燃起的時候,說不害怕其實是假的。若是能好好活著,誰又會想死?
但我不能了。
不能讓他們發現我的身份有問題,不能讓他們發現我並非完璧之身。
更不能,讓他們在這富饒之地養精蓄銳。
我本以為人死如燈滅,卻不承想成了一抹遊魂。
裴松帶我回了軍營。
原來在我和親那一年,他就被貶黜到了邊關鎮守。
滿門忠烈的忠平侯府小侯爺,卻落得如今境地,他合該是愈加厭惡我了。
畢竟,若不是因為我,他也不會被皇帝猜疑,更不會……
我看著坐在書案前的男人,心裡多多少少還是生了些愧疚。
「看在你被我連累的分上,以後你要是打仗,我一定保佑你。」
躍動的燭火下,裴松捧著兵書,露出雅安清俊的一張臉。
我忽地就想起從前年少時了,那時我是尚書府的長女,而他是忠平侯府的幼子。
兩家大人雖一個文官一個武將,卻也相談甚歡,所以我們倆便時常一同玩耍。但他從小便是個不苟言笑的性子,更多的時候,是我一個人在自娛自樂。
譬如,在他練武時故意搖樹,落他滿身滿臉的花瓣。再比如,在他潛心研讀時,壞心眼地熄滅他的燭火。
這種時候,他便會皺皺眉,沉聲呵斥我一句:「陳嘉榮,你怎麼就這麼討厭。」
我便會笑嘻嘻地扯個鬼臉,下次還是照做不誤。
這般孩提時的往事,在月氏每一個難眠的夜裡,我都會想起。
隻是如今……
我飄到案桌前,揮揮手,一陣冷風驟起,燭火滅了。
裴松的臉瞬間就湮滅在黑暗中,我期待地瞪大眼,半晌後,卻隻是聽到男人冷冰冰的一句:「來人,點燈。」
我泄了氣。
朦朧中,有人掀簾進來,帶進一些亮光。
直到燭火燃起,我才瞧見,那是一個面容溫和的姑娘。
她一邊用火折子點燃蠟燭,一邊用手攏著那燭火,生怕熄滅。
而那素手中泄露出的暗淡光芒,恰到好處地映在裴松臉上。
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
好你個裴松,真是好不風流!
3
那姑娘叫阿禾,是個農女。
因著經常給軍營中的士兵做些吃食,便與裴松相識。
這些都是我從那些兵痞子口中聽來的,畢竟這樣好相貌好身段的姑娘,在男人堆裡,總是格外惹眼。
不過也沒有人敢去招惹她,畢竟大家都默認這姑娘是裴松看中的。
阿禾的確是個好姑娘。
她身段纖纖,卻能漿洗衣物,手若水蔥,卻做得一手好羹湯。
嘈雜雜亂的營帳也能被她料理得井井有條,甚至裴松帳中還放著山間的野花。
這樣的柔情似水,溫婉動人,實在是世間少有。
裴松卻不動如山,甚至面對阿禾做的一桌好菜,也隻是挑挑眉。
阿禾給他遞上碗筷:「軍中條件有限,阿禾簡單做了些,將軍不妨嘗嘗。」
我躲在帷幕後,哈喇子都快調出來了,紅焖肘子、清蒸鱸魚、蘆筍雞絲……
這都是我想吃的啊!
裴松隻夾了一筷子青菜:「我不愛吃葷,命人送去陵山吧。」
陵山便是軍營不遠處的一個小山坡,那裡安葬著駐邊犧牲的將士。
縱使是裴松冷臉如此,阿禾卻仿佛並不生氣的樣子,她柔聲道好,便將那些菜收進了食盒。
白日裡我是不能出去的。
我在營帳中按捺了許久,好容易等到了天黑,便悄悄去了陵山。
月亮掩在雲層中,透著森寒的光,我打了個冷戰,莫名有些害怕。
一瞬間又反應過來,我現在就是鬼啊,我害怕什麼?
那肘子放了許久,已經冷了,卻還是泛著油光。
我咽了咽口水,剛伸出手,身後就傳來一個聲音——
「你到底是誰?」
肘子「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我幾乎快哭出來了。
「你能看見我?」
她神色平靜地點點頭:「我天生異於常人,能看見。」
莫名有些心安是怎麼回事?
我看著她撿起地上的肘子,用帕子擦了擦,又放在我面前:「沒超過三秒,還可以吃,所以你到底是誰?」
三秒?什麼意思?
好吧,講講就講講。
也許是一個人自言自語的時間太久,就著這個話頭,我喋喋不休地給她講了一遍我的故事。
阿禾聽完後,沉默良久。
而後問我:「所以,你便是大靖的和親之人?」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應該不算吧?畢竟,那和親的名冊上是嘉嫣的名字。
她目光如炬地盯著我:「所以你是?」
「陳嘉榮。」
我看著這雙眼浮現出種種情緒,先是愕然,再是驚詫,最後,轉變成大喜過望。
阿禾猛地撲過來,牢牢地抱著我。
我聽見她顫抖的聲線:「我終於找到你了,女主!」
4
阿禾告訴我,我們這個世界,其實是一本虐文小說。
而我就是小說中早亡的女主,男主則是我的皇帝夫君——元戈。
在原劇情裡,我與他生了嫌隙,產生了種種糾葛。我上了月氏的花轎替嫁和親之後,元戈意志消沉了幾年,後來勤於政務,日理萬機,成了一代明君。
直到他年過五旬時,才從邊境傳來我的死訊。
他將自己關進勤政殿,抱著我的骨灰盒哭得肝腸寸斷,後來又罷免後宮再不選秀。
自此,故事終結。
「小說讀者紛紛感慨元戈情深義重,對年少時深愛的人念念不忘,可以說是做到了矢志不渝。甚至有人說,雖然他做錯了事,但他痛失所愛對他來說已經足夠虐心了。
「他們似乎都忘了,在這個故事裡,唯一的受害人,是你啊!
「所以女主,我是來改寫你的命運的。」
阿禾拍拍我的肩,安撫道。
而我久久回不過神來。
原來,我慘痛悲切而又短暫的一生,隻是別人闲時逗趣兒的兩行文字。
我艱難開口:「……你方才說,要改寫我的命運?」
「是啊,」阿禾拍拍胸脯,旋即又有些失落,「我本來是應該趕在你和親之前找到你的,可這古代也沒有導航,我實在是找不到方位,這才耽誤了時間。」
「千辛萬苦也隻尋到了這邊境,我本來想著跟著裴松,就能守株待兔地找到你,卻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
我聽得迷迷糊糊的,卻也還是明白了。
「所以,現在已經沒有辦法了,對嗎?」
我已經死了,一個死人,是沒有命的,又何來運?
阿禾託著下巴沉吟片刻:「現在的確是有些晚了,不過……」
「不過什麼?」
「逆天改命我是做不到了,可若是你想回家,我可以幫你。」
回家?
剛到月氏的那些夜裡,我的確時時刻刻都想回家。
可細細想來,我又能回哪裡呢?華貴逼仄的宮牆之內,幽深僻靜的閨閣之中,我都回不去了。
阿禾似乎也知道這一點:「我想想辦法讓裴松帶你的骨灰回盛京,我們找個臨河靠山的好地界,將你安葬在那兒,也好過在這邊境四處遊蕩。」
魂魄的確是不可以四處遊蕩的,若是長久地不投胎,便會徹底灰飛煙滅。
我深知這一點,可……
「我們非親非故,你為什麼要幫我?」
阿禾展顏一笑:「因為我生平就是愛管闲事兒。」
「你可以叫我,朝陽群眾。」
5
對於阿禾的言辭,我是不大相信的。
一是因為她神神道道地,我有些聽不懂,二則是因為,我覺得這樣多少有些荒謬。
但不得不說,她的確是十分地盡心盡力。
為了讓裴松帶我回盛京,她在我的骨灰盒子上偷偷撒了花籽,又日復一日地偷偷拿出去曬太陽。
終有一日,那花開了。
是白色的木槿花。
阿禾歡歡喜喜地叫嚷:「這花邊境從未有過,可真好看。」
裴松瞧見時,一言不發,我知道他大概是想起了什麼。
從前年少時臨街的巷子裡,便有一大片,每次開花時,我總要摘上一些賞玩。
裴松那時斥我:「這花開得好好的,你非得摘了做什麼?」
「死了不就死了,這花年復一年,總是會再開的!」
從前的話語猶在耳邊回響,可如今那花開的地方,是我的骨灰盒。
裴松靜靜佇立了片刻,什麼也沒說,便掀帳出去了。
第二日一早,車馬便已經備好。
車壁均被牛皮封好,榻上又鋪了一層軟墊,我被穩穩當當地放置在上面,一旁甚至還點著橘皮香燈。
我其實很想告訴裴松,我如今已經不怕風了,更不怕顛簸。
還沒絮絮叨叨地開口呢,就瞧見阿禾攀著車壁楚楚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