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秀蓮是個脾氣很好的女人。

可她偏偏生了個兇神惡煞的女兒。

小時候周秀蓮哭，我心疼地摸摸她的臉。

長大後周秀蓮哭，我拎起爬犁，板起臉：

「哭哭哭，頂天立地的女人不許哭，誰欺負了你就說出來，我去打斷他的牙！」

1

我從生下來就沒有爸爸，村子裡人都說我是孽種。

沒有人願意和我玩兒，狗娃子說我是髒東西。可是我每天都洗得很幹淨，哪裡髒呢？

狗娃子說，我的骨子裡就是髒的。

我跑回家問周秀蓮，我的骨子是怎麼髒的？

其實那會兒我根本不知道骨子是什麼。

「人的骨血都是一樣的，誰說髒，就是他的眼睛髒了，我們李李幹淨著呢。」

周秀蓮輕輕拍掉我身上的腳印，一點一點撫平褶皺的衣服，攔腰抱起我，我卻疼得龇牙咧嘴。

周秀蓮忙把我放下，撩起我的衣服，我細嫩的肚子上滿是烏青。

周秀蓮的眼睛紅了：「這是怎麼弄的?」

我低著頭小聲嘟哝：「狗娃子和王二小，他們說我是髒東西，王二小還踢我，說我有傳染病，媽，我什麼時候生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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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秀蓮拉著我，抄起掃把就衝到了王二小家。

一向好脾氣，總是低著頭走路的周秀蓮從不允許任何人欺負我。

王二小他媽在我們村是出了名的潑辣，周秀蓮沒討到便宜，不僅挨了打還挨了罵，無非就是什麼婊子，破鞋，惡心之類的話。

我和周秀蓮聽得太多了，我從聽不懂話的時候就在聽。

周秀蓮鼻青臉腫地拉著我回了家，給我炒了兩個雞蛋。

我和周秀蓮沒別的親人，就我們兩個相依為命。

周秀蓮白天種地，晚上糊紙盒子。我白天陪周秀蓮種地，晚上陪周秀蓮糊紙盒子，因為沒人願意跟我玩兒。

水田邊，長滿了紫色的花串，花單生在一側，遠遠看上去，像隻開了半枝。

周秀蓮說這叫半枝蓮，聽說城裡有一種太陽花，也叫半枝蓮，別稱死不了，開起花來又圓又豔，特別好看。

我看著周秀蓮一臉憧憬的樣子，向她承諾，等我長大了，要給她種很多很多的太陽花。

2

後來我長大了些，周秀蓮送我去上學。

我明白了欺軟怕硬的道理，誰再欺負我，無論男女，我撂下書包就是打。

起初打不過，整日鼻青臉腫地回家，怕周秀蓮擔心，我總是龇著牙沒心沒肺地笑，哄著說她下次不會了，但是下次還是打。

打著打著，就成了武林高手，幾個高年級的小子加起來也打不過我，再大些的男孩子要臉面，懂得不能打女子的道理，我就更鮮有敗績。

他們沒本事，挨了打還要回家告狀。家長找的多了，校長招架不住，要求馮老師找我談話，馮老師不以為然。

「周玉李從不是會主動惹事的孩子，誰挨了揍，誰便是該打，李李不打，我也要打，我不打，也要告知他們家長去打。」

校長一拍大腿：「那也該家長打，輪不到你們來打！」

我怕馮老師為難，便收斂了些，最多叫他們不敢再惹我就夠了。

到初中，我個子已經抽得跟周秀蓮差不多高了，村裡的人我便通通都不怕，誰再敢嚼舌根子，我就撕爛誰的嘴。

對門的王麻子賊眉鼠眼，兩個眼珠子總盯著周秀蓮看，被他媳婦兒翠娥發現好幾回。

翠娥說周秀蓮是婊子，賤蹄子，慣會勾引人，當年到底是被人糟蹋了，還是自個兒發騷，還說不準呢。

我從院子裡拖出水管子，把她曬在門前的麥子澆得透湿，她發瘋要扯我的頭發，我一巴掌呼了她五個指印，拎起水管把她衝成了落湯雞，揚言再有下次，連她院子裡的麥子也一起澆。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連唱帶哭，聲調悠揚，說我欺人太甚，要大家伙給她評評理。

我環視著圍成一圈聲討我的村民，聲音洪亮：

「周秀蓮脾氣好，我周玉李可不是好欺負的，不信就回去問問你家的孩子們，有幾個沒挨過我的打！從今往後，誰再張著一張爛嘴胡說八道，我就是豁出一條命去，也定要叫他一家連帶祖宗十八代都不得安生！」

哄鬧的人群一下子安靜了下來，看我的眼神活像看一個瘋子。

翠娥的老公王麻子立在門口，低著頭，一聲不敢吭。

我伸出水管子滋他：「還有你，以後眼珠子再亂瞟，老娘把你煽了。」

被一個小丫頭片子當眾指著鼻子罵實在有些難為情，王麻子硬著頭皮罵了回來。

「一個小姑娘說這種話，也不害臊。」

「你倒是活了這麼大歲數，腆著老臉，我看你也不知道什麼叫害臊。」

翠娥不甘心，趁我上學的時候，找上周秀蓮，要周秀蓮賠她麥子。

周秀蓮覺得理虧，還是賠給了她，誰知她得了便宜還賣乖，叫周秀蓮管好她的瘋女兒，否則遲早跟她爹一樣，要進監獄。

我媽當下火冒三丈，提起菜刀就砍在了門上：「我不怕進監獄，你怕不怕下地獄！麥子留下，你給我滾出去！」

下學回家，我疑惑地摸著木門上深深的印子，周秀蓮端出做好的飯菜，雲淡風輕：「切菜的時候蒼蠅嗡嗡地我心煩，順手砍了一刀。」

3

臨近中考的時候，周秀蓮不要我下地了，也不讓我做家務，每天變著法給我做有營養的飯菜，讓我安心學習。

一個禮拜六，我一個人在家看書，一對兒自稱是我爺爺奶奶的老家伙找上了門。

「跟著你那個婊子娘能有什麼好日子過，奶奶給你說了一門親事，那家可有錢了，你嫁過去，享一輩子清福。」

我去他奶奶爺爺的，我連爹都沒有，哪兒來的爺爺奶奶。

我才十五歲，說什麼親事，這兩個老東西簡直精神不正常，我隨手撈起牆邊的爬犁，把他倆懟了出去。

關上門，他們兩個在門口罵了好半天，吵的我心煩，不過我懶得搭理他們。

十裡八村兒的，就這麼大點兒，我還能真不知道他們是誰，不就是那個強奸犯王天明的爹娘，還爺爺奶奶，我呸，兩個混不吝的老東西。

養出那樣的敗類兒子來，能是什麼好鳥兒。

過了一會兒，我隱約聽見了周秀蓮的聲音，心道壞了，她今天怎麼回來這麼早。

我拎起爬犁打開門，周秀蓮已經被推倒在了地上。

那老太婆騎在她身上，掐著她的脖子咒罵：「都是你這個死婆娘，賤蹄子，自己勾引我兒子，還把他弄到監獄裡，你還我兒子。」

我一見這場面，氣得嘴唇發抖，可手還沒碰著老太婆，胳膊就被老頭兒扯住了。

我正幹著急，一個胖女人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拽住了老太婆的頭發把她拎了起來。

定睛一看，是王二小他媽。

「老不死的，欺負到我們村兒女人頭上了，你那強奸犯兒子不進監獄誰進監獄，再讓我看見你進我們村兒，見一次打一次。」

王二小也來了，把我從老頭兒手裡拽出來，我扶起周秀蓮，和她乖乖站在一旁，雙雙露出崇拜的目光。

王二小他媽，果然是村裡出了名的潑辣女人。

4

沒錯，我就是周秀蓮被強奸之後生下的孩子。

周秀蓮從小就生得好看，可她母親是個寡婦，寡婦門前是非多，長得好看對她可不是什麼好事。

周秀蓮有個青梅竹馬的好哥哥護著，好不容易平平安安長到了二十歲，卻被隔壁村的無賴王天明盯上了。

好哥哥名字叫什麼，我不知道，聽周秀蓮說他是個有本事的人，去了大城市闖蕩，這一闖可再也沒回來。

有道是，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好哥哥一走，周秀蓮就遭了殃。

知情的人都勸她別聲張，就這樣過去吧，鬧大了吃虧的還是女人。可周秀蓮偏要報警，她不怕吃虧，她隻怕別的姑娘再遭無賴荼毒。

王天明坐了牢，周秀蓮也懷上了身孕。周秀蓮她媽被氣的跳了井，周秀蓮摸著肚子，她就剩這一個親人了。

周秀蓮顯然低估了「吃虧的還是女人」這句話的分量，鋪天蓋地的流言和謾罵席卷在這個巴掌大的小地方，纏得周秀蓮喘不上氣。

她還是咬牙生下了我，因為我是她唯一的親人了。

王天明剛被抓走的時候，他父母來鬧過好多次。可一聽說周秀蓮有了身孕，就變了臉。

隔三差五送點兒吃的用的，裡外裡就是想一分錢不花，白得一個媳婦兒和大孫子。

周秀蓮一次門也沒讓他們進過，後來得知生的是個丫頭片子，就再也沒來過了。

我小時候愛哭鬧，有時候周秀蓮一夜都睡不了覺，隻能抱著我，看著窗外的星星。

「西畔大星如玉李，伴人不睡向人明。」

於是我就有了名字——周玉李。

5

周秀蓮沒有結婚證，為了給我下戶口，把家底都花光了，才堪堪夠交上罰款。

一個獨身女人帶著一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實在艱難。

從前的周秀蓮很喜歡看書，自從生了我，就很少有空看書了。

她名聲不好，男人們嘴上看不起她，心裡又惦記她，女人們嘴上忌憚她，心裡卻可憐她。

周秀蓮白天一手抱我，一手幹活，忙得暈頭轉向，晚上摟著我躺在床上，想起那些無端的謾罵和排擠，眼淚直流。

我五歲之前，周秀蓮的身形一天比一天瘦弱，好像幹癟的葫蘆，失去了光澤。

我懂事以後，周秀蓮就很少哭了，因為我會伸出短短的小手，幫她擦掉眼淚，像她哄我那樣哄她。

我一哄她，她就笑。

我長大之後，就不再允許周秀蓮哭了。周秀蓮一哭，我就板起臉：

「周秀蓮同志，不許哭，咱們是頂天立地的女人，誰欺負了你就說出來，我掰斷他的牙。」

我要求周秀蓮好好吃飯，好好睡覺，抬頭挺胸走路，可她一看到旁人的目光，又蔫巴著低下頭。

「周秀蓮女士，請問你做錯事了嗎?」

周秀蓮立馬站直，堅定地搖頭。

於是我和周秀蓮肩並肩，手挽手，昂首闊步地從人群異樣的眼光中走過去，坦坦蕩蕩。

6

後來我考上了高中，要到城裡去上學，周秀蓮自己待在村裡我不放心。

聽說城裡的紡織廠招女工，包吃包住，我叫她跟我一起去城裡。

周秀蓮也怕我自己到了城裡照顧不好自己，就撇了地，跟我一起進了城。

她在城裡上班，我在城裡上學，我們住在各自的宿舍裡，有空的時候見面。

在這裡，沒有人知道我們的過去。周秀蓮心地善良又勤快，在人堆兒裡很吃得開，她很快交了幾個朋友，笑容也多了起來。

我競選上了班長，班級氛圍挺好的，就是有一個刺頭，總是不服管。

刺頭名叫餘年，經常逃課去網吧，作業從來不寫，一上課就呼呼大睡，我不明白，這樣的人還上學幹什麼？回家睡去唄。

班主任把他安排成了我的同桌，要我帶帶他。

照理說他學習好不好跟我沒有半毛錢關系，可是在班主任那兒留個好印象，就更有可能拿到獎學金。

我朝他要作業，他翻了個白眼，扭了個頭，臉朝另一頭趴下接著睡了。

城裡不比村裡，我不敢動手。況且他長得太高，我沒有勝算。

於是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餘年，你要不要好好學習，然後給你爸媽一個驚喜?」

餘年幹脆把抽屜裡的校服拽出來，蒙在了頭上。

後來我從同學那兒知道，他爸媽忙著做生意沒空管他，學習好不好不重要，反正到時候他是要出國的。

同學們都很羨慕，我不明白，國外有什麼好的。

因為餘年，那時的我井底之蛙似的以為隻有不愛學習的人才會出國，因為在國內混不下去。

我才不管他以後要去哪兒，我隻關心他交不交作業。

再說了，林婉家裡也很有錢，她怎麼成績那麼好呢？算了，林婉和餘年是青梅竹馬，穿一條褲子。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