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小姐很兇,一不高興就會打我。
醉仙樓的包子十文一個,她每天要吃十個。
可我每日做苦工僅能賺二三十文錢。
把我賣進百花閣那天,我對小姐說:「小姐,以後就有吃不完的包子了。」
小姐笑著連連拍掌。
我摸了摸她的頭:「小姐高興,阿芙就高興。」
1
我在城北的廢棄小巷裡找到小姐。
數九天,天寒地凍。
早上我將她用數件單衣裹得嚴嚴實實,此時卻被褪了個幹淨。
小姐皺著眉,不斷推搡壓在她身上那個肥頭大耳的男人。
而她越推搡,男人就越變本加厲地往她身上拱。
嗓子裡咕嚕嚕的,像頭肥豬。
我握緊手上的木棍,悄悄走上前,朝他的後腦狠狠擊去。
男人歪倒在地,鮮血汩汩流出,他像蛆一樣在地上扭動,叫聲悽厲。
好在旁邊是臭名昭著的百花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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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裡,人們聽見什麼聲音都不會覺得奇怪。
2
我將小姐從地上拉起來,小姐拉住我的袖口:「阿芙!冷!冷!」
我從地上撿起染血的衣裳,挑了幾件血跡不多的給她套上,又將身上的單衣脫下給她穿上,和早上一樣,把她裹得嚴嚴實實的。
那些被血浸透的衣裳,則被我一股腦套在了身上。
管它髒不髒的,總比受凍強。
小姐嘟著嘴,拉住我的袖口:「阿芙!餓!餓!」
我剛要安撫她,卻聽見頭頂傳來一聲輕笑。
我沒有抬頭去看,而是摸了摸小姐的頭:「小姐乖,阿芙這就帶你去買包子。」
3
我帶小姐回到剛才我搬貨的碼頭,卻發現貨物已經搬完了。
剛才我正在忙,突然看到一旁的小姐不見了,這才急急忙忙去找。
東家黑著臉,見到我便破口大罵:「有你這麼做工的麼?!活兒幹一半人跑了!看你可憐才找的你,你就是這麼報答我的!」
我低頭認罵,緊緊攥住錢袋裡那幾文錢。
昨日小姐哭得兇,可我卻沒找到活兒幹。
無奈之下,我便將壓在枕頭底下小姐最愛的那支簪子賣了,終於在醉仙樓關門前買到了包子,且還餘了七文錢。
可七文錢,連買一個包子都不夠。
東家怒氣正盛,可小姐也開始鬧人了:「阿芙!餓!餓!」
那幾文錢隔著錢袋,將我手心割得生疼。
於是我啞聲乞求:「東家,我好歹搬了一半貨物,求你把那一半工錢結給我好嗎?」
4
東家張口,眼看還要罵人。
目光卻突然下移,落到我被血浸透的衣裳上。
她嘆了口氣,語重心長:「你這又是何苦呢?自己都活不起了還帶個傻子!還不如棄了她,讓她自生自滅好了!你生得如此貌美,本可以尋個好人嫁了,可如今你帶個拖油瓶在身邊,還有哪個正經人家敢要你?!」
說完,她扔下工錢走了。
我數了數,有五十文錢,比我們約定好的工錢還要多上二十文。
我感激地將錢收進錢袋,領著小姐去醉仙樓。
路上好聲與她商議:「小姐,阿芙錢不夠,包子就先買五個好嗎?」
小姐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5
醉仙樓門口,伙計攔住了我們。
「東家嫌你們老來買包子耽誤我們做生意,以後不讓賣給你們了!」
我求他通融,他面露難色:「都是下等人,你又何苦為難我呢?!不過你家這傻子也真是的,沒有富貴命還得了富貴病!吃什麼不好,非要吃我們醉仙樓的包子!我們這兒的包子,是給你們這些窮人吃的麼?」
他實在不肯通融,我便隻好拉著小姐離開。
可沒見到包子,小姐不肯走,噘著嘴,氣鼓鼓地瞪著我。
我使出力氣拽了她幾下,她便生氣了,抬起巴掌落到我臉上,一下又一下。
「阿芙!壞!壞!」
「阿芙!壞!壞!」
6
路人紛紛停下腳步看戲。
「傻子打人咯!傻子打人咯!」
我任由小姐的巴掌雨點似的落到我臉上。
等她發泄完,便去路邊攤販那裡買了幾個包子給她吃。
小姐不吃那包子,回家的一路上都在哭喊:「阿芙!壞!壞!」
我哄了她一路,都沒讓她消氣。
回到郊外破屋時,我看到地上擺著醉仙樓的食盒,還有一個包袱。
包袱上的繡花我認識,那是百花閣的標志。
見到食盒小姐便忘了哭,她興衝衝地跑過去,拿出一個包子給我:「阿芙!吃!吃!」
我緊緊攥著拳頭,這時才感覺臉上火辣辣地疼。
7
血很難洗,我洗了整整一夜都沒洗掉。
隔日清早,我看著竹竿上凍得梆梆硬的衣裳發呆,隻穿了裡衣的身子凍僵了也渾然不覺。
小姐過來拽我的衣角:「阿芙!餓!餓!」
我輕輕拍著她的後背,柔聲安撫。
小姐永遠是這麼無憂無慮,餓了就吃,困了就睡。
可從前的她不是這樣的。
從前她通四書,曉五經,是洛縣最負盛名的才女。
不僅有才,她還有顆善心,有災情時她捐錢施粥,一點不似別家大戶小姐那樣高高在上。
洛縣百姓都說她是洛神下凡,我雖不知洛神是誰,但我知道,小姐一定是仙女轉世。
這麼好的一個人,本該一生平安順遂,喜樂無憂。
可卻因為我,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我打開百花閣的包袱,拿出裡面的兩身幹淨衣裳,笑著摸了摸小姐的頭:「小姐乖,阿芙帶你去買包子。」
8
我們到了昨日那巷子外,發現百花閣門口圍滿了人。
一肥婦人坐在地上哭天抹淚:「我男人不明不白死在你們百花閣!今日你們無論如何都要給我個說法!」
看來她就是昨日那男人的妻。
百花閣老鸨站在門口,不鹹不淡道:「什麼叫死在我們百花閣?他明明是被人打死在旁邊那巷子裡的!若不是被我們閣裡的姑娘看見,他的屍首早被野狗啃了也說不定!」
肥婦聞言從地上爬了起來:「看見兇手了!是誰!快告訴我!不然我就天天在這兒鬧!讓你們永遠都不得安寧!」
老鸨勾起嘴角:「這兇手嘛,可就在我們中間。」
她幽幽地掃視著圍觀百姓,最後,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肥婦指著我問:「是她?」
9
見老鸨沒言語,肥婦叫罵著朝我衝了過來。
「小狐狸精!敢打死我家男人!看我今天不打死你!為我男人報仇!」
身旁的人紛紛退至兩側。
見勢不好,我抓著小姐,將她護在身後。
小姐卻揮舞著胳膊,想要擋在我身前,嘴裡還大叫著:「阿芙!跑!跑!」
可我們能跑到哪兒去呢?
肥婦抓住我的肩頭,叫罵著抽打我的臉,疾風驟雨般,一下又一下。
我的臉炭盆似的燒了起來,連帶著昨日的疼痛,好似快要燒化了,漸漸疼得沒了知覺。
眼前的事物好似都靜止了。
直到老鸨過來將那肥婦拉開:「快住手!我隻是見她長得貌美,多看了一眼而已!她一個柔弱女子怎麼殺得了你男人?!你若再繼續鬧事,我可就要報官了!」
10
肥婦停下手,扭頭問老鸨:「那兇手到底是誰?!」
老鸨神秘地左右張望片刻後,附在肥婦耳邊說了幾個字。
肥婦聽後臉色大變。
老鸨挑眉:「如今你還敢鬧麼?」
肥婦不甘地咬了咬牙,又恨恨地斜了我一眼:「打你一頓算是老娘給你長個記性!以後別學這些狐媚子出來勾搭男人!」
她要走,老鸨卻拉住了她,命龜奴拿來一張算盤。
她噼裡啪啦打了幾下算盤,眯著眼道:「剛才你打壞我閣中物品,應照價賠償十兩銀子,我這就讓我的人跟著你去取!」
肥婦愣了片刻,又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青天大老爺啊!你們這是要逼死我啊!我孤兒寡母苟活於世,哪來那麼多錢?!」
老鸨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罷了!隻要你以後別再來我們百花閣鬧事,你的賬我就不要了!不然這筆賬我隨時給你翻出來!」
肥婦冷哼一聲,本想放狠話,想了想隻幹巴巴地說了句:「本就不應當要!」
說完,便爬起來氣呼呼地走了。
11
圍觀百姓散去,老鸨示意我們跟她進去。
小姐拽著我不肯挪步:「阿芙!怕!怕!」
我握了握她的手,柔聲安撫:「小姐別怕,阿芙保護你。」
我牽著小姐走了進去。
百花閣不愧是銷金窟,我從未見過裝潢如此華麗精美的樓宇。
可它畢竟是個青樓,就算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脂粉香,也蓋不住那股醉生夢死的腐臭氣。
龜奴們在忙著收拾剛被肥婦打壞的東西。
老鸨讓他們收拾幹淨些,隨後笑嘻嘻地抬起我的下巴,端詳片刻:「嗯,糙了些,倒還是美的。」
又得意地挑眉:「瞧瞧!若我剛才揭穿了你,你這麼個美人今兒個非得被那母豬打死!」
像是鋒利的刀刃劃過空氣,我感覺到一股寒意。
昨日從窗中看見我行兇的人,果然是她。
12
我戒備地看著她,緊緊抓著小姐的手,隨時準備離開。
小姐掙扎:「阿芙!痛!痛!」
老鸨笑著嘆了口氣:「不用怕!」
她向龜奴使了個眼色,龜奴會意走開,再回來時,手裡拿著一個醉仙樓的食盒。
看見食盒,小姐便忘了怕。
她過去拿起一個包子遞給我:「阿芙!吃!吃!」
老鸨笑著問:「如何?」
我沒言語。
她便大笑著道:「那便這麼定了!從今以後,你便叫我『柳媽媽』吧!五兩銀子算是你的身錢,不過剛才那母豬打壞的東西可得你來賠!如此算來,你還倒欠我五兩銀子!」
我看著吃得津津有味的小姐:「可以,不過我有一個要求。」
我用手帕輕輕擦拭小姐嘴角的汁水:「以後每日我都要十個醉仙樓的包子。」
13
龜奴帶我們去為我們準備好的房間。
房間不大,但卻有窗。
我帶小姐去窗邊看,小姐不肯,一個勁兒往外拽我:「阿芙!走!走!」
我拉著小姐過去,從她手中拿下食盒,指著遠處的醉仙樓給她看:「小姐,以後就有吃不完的包子了。」
小姐笑著連連拍掌。
我摸著她的頭,苦澀地笑了笑:「小姐高興,阿芙就高興。」
天陰著,窗外一片蕭瑟景象。
雖也是北方,但浔城好像永遠都不會下雪。
小姐從小就喜歡雪,可自從我們離開洛縣,就再沒見過雪了。
一頂轎子從街上經過,被一群乞兒團團圍住:「老爺老爺!賞點吃的吧!」
車夫扔給他們一個饅頭,乞兒們開始哄搶,甚至扭打在一起。
搶到那人一口將饅頭塞進嘴裡,噎得直翻白眼。
其他人本站在一旁冷眼旁觀,見他始終順不下去,便又紛紛上前,捶打他的後背。
我關上窗,對小姐道:「小姐,快吃包子吧,別放冷了。」
14
柳媽媽說我皮膚太糙,要我去浴堂勤泡著,把身上的老皮泡下來。
我這才知道,百花閣後院有個浴堂。
天黑後,我帶小姐去了那裡。
水是冷的,且也不算幹淨,不過相較郊外那個漏風的破屋卻是強多了。
我們泡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把臉上糊得厚厚的泥巴洗幹淨。
我捧著小姐的臉看了又看。
小姐生得真是美極了,就算跟著我在外風餐露宿這幾年,美貌也並未減少半分。
我看得入神,忽然聽到百花閣中傳來男人的調笑聲。
我猶豫片刻,去外面抓了把黃土,浸湿後輕輕地抹在小姐臉上,一下又一下。
小姐不解,嘟起嘴又要打我,卻突然驚叫道:「阿芙!血!血!」
15
從外面走進來一個踉踉跄跄的女人,邊走邊往下褪衣裳。
她走過的地方,有一道淅淅瀝瀝的血痕。
我慌忙將小姐捂在懷裡:「小姐乖!小姐不怕!阿芙保護你!」
我扭頭去看那女人,被所見驚住了。
幽幽燭火下,她鼻青臉腫,身上也布滿了鮮紅的傷痕。
顯然是被毒打了一頓。
女人也看向我,她眼神木然,似乎對此早已習慣。
我脫口而出:「疼麼?」
女人沒說話,看向我和小姐的身體。
她臉上露出羞愧的神色,背過身去,拿起水瓢,繼續衝洗身上的血跡。
卻不知,她身後的傷疤更加猙獰可怖。
我猜想她定是想獨自待著,於是快速穿戴整齊後,便帶小姐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