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鏡衡近百年的相伴,最後隻剩下我印在他月白色衣擺上的半個血手印。
6
在紫竹林裡躺了七八天後,我終於能隨意下地了,立馬就去拆了師兄師姐們送來的東西。
一眾賀禮間,鏡衡送來的玉簫並不算起眼。
鏡衡修音律,靈器是一管竹簫。
前世我跟著他去了白石峰,他說自己教不了我劍道,我隨手拿起桌上的玉簫,說我可以以簫做劍。
如今他送來的,正好是那管玉簫。
我扯唇自嘲地笑了笑,將所有賀禮都囫囵收了起來。
掌門師父之前去了藏書閣,一待就是三個多月。
等他回來時,我已經閉門不出、一日千裡地修煉多時了。
他見到我的修煉進度,連連咋舌誇我天賦異稟。可隻有我自己清楚,不過都是前世的經驗罷了。
闲談兩句後,他讓我靠近了一些,抬手便要查探我的靈骨。
暖融的靈力自上而下緩緩將我罩住,半炷香的工夫,光芒散盡,掌門師父的眉頭卻鎖越緊:
「你靈骨卓絕,為何這些年在外門聲名不顯?」
猜到會有此一問,我行了一禮,如實道:「弟子原本靈骨駁雜,在望春洞試煉時,是祖師的殘魂與弟子打了個賭,如果我能在她手底下過三百招,她就為我剝除雜質。」
靈寶葫蘆中,我法陣、符箓、長劍、傀儡齊飛,吊著半口氣硬生生把祖師的殘魂磨得沒了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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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門師父歷盡千帆,略微驚異後便恢復如常:
「大多數弟子試煉時連祖師殘魂的影子都看不見,她肯見你,又肯舍去殘魂助你塑靈骨,是你的造化。」
我點頭應是,聽見他接著道:「聽說當年是鏡衡將你帶回來的?」
聽見鏡衡兩個字,我垂在身側的手蜷了蜷:「是,是師……六師兄救了我一命。」
掌門師父正要再說點什麼,大師兄突然闖了進來,甚至來不及行禮,匆忙道:「師父,宗督病重,時日無多,消息已經傳到各大宗門世家了。」
7
現任宗督是流火城城主,她若死了,宗督之位便會突然空懸,就連師父也立刻站起了身。
沉吟片刻後,師父對大師兄說道:「你帶上一隊弟子,替為師去一趟流火城。」
大師兄點頭後,師父又看向了我:「你也同去,好讓外面的人都見見我太元宗的後起之秀。」
「是。」
太元宗起初是十三大宗門之首,後來弟子良莠不齊,以致落寞,鏡衡的出現中興了太元宗,可他又渡劫失敗,從此沉寂。
如今的太元宗地位尷尬,的確急需能撐起門面的人。
我和大師兄一起離開了紫竹林,他去召集弟子,而我在山門處等著他,思維也慢慢發散了起來。
宗督這個位置,既是燙手山芋,又是總讓人惦記。
所謂的修仙正道,若沒有規則約束,一件靈寶、一本秘籍,就會引來多方廝殺。但若有規則束縛,眾人難免又會對執掌規則的人虎視眈眈。
昔年葉家就是在無人任職宗督時吞並了洛家,害得洛聽雪家破人亡,後來葉家也被人所瓜分,整個氏族隻剩下一個剛出生幾天的嬰兒。
直到洛聽雪出現,我才知道自己就是那個葉氏遺孤。
前世宗督之位空懸多年,最後是鏡衡挑起了擔子,才以絕對的實力結束了亂局。
想著想著,我連日來因重生打成了死結的思緒突然松動了一下。
葉家餘孽又如何?
前世我舍去一半修為幫鏡衡修復經脈,後來亦能坐穩副掌門之位。
今世這個宗督,難道我就做不得嗎?
思維百轉間,大師兄的聲音已經越來越近。
我抬眸望去,卻看見鏡衡和大師兄並肩而行,言語間說著鏡衡也要同去流火城。
他去做什麼?
他如今就是個尋常人,去流火城遇見心懷不軌的人當頭就是個「死」字。
簡直是個累贅。
8
秋色連波,太元宗的弟子騎雁趨流火。
鏡衡的烏發被長風吹亂,素白的發帶和發絲攪在了一起,看起來病病歪歪,常年別在腰間的竹簫也不見了蹤影。
他與大師兄同乘一雁,和我隔得不遠。我聽見大師兄滿懷欣慰,說鏡衡這些年孑孓獨行,現在終於肯去人氣多的地方轉轉了。
鏡衡並未反駁,片刻後看向了我:「師妹的傷可痊愈了?」
「多謝師兄關心,已經大好了。」我眼觀鼻,口觀心,疏離回答。
鏡衡點頭,不再搭話。
好不容易挑起的話茬就這樣結束,大師兄無奈打趣鏡衡:「你這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孤寡性子看來是改不了了。小師妹當年還是被你帶回太元宗的,你看看你們倆,現在生分得跟剛認識似的。」
鏡衡語氣平靜:「世間緣分有深有淺,興許隻是我與師妹緣淺罷了。」
我抿了抿唇,垂下眼簾:「六師兄說得對,緣分深淺天注定,豈是人力能更改?」
鏡衡身形微滯:「我記得你從前從不信天命。」
「從前不信,現在信。」
非得經歷了徹骨之痛,把一身銅鑄的心氣悉數擊垮,才知天命既定,去懇求上天憐佑。
思及此處,我突然有些恍惚,想到鏡衡在渡劫失敗後也是如此,凡事都歸在天命之上,不掙扎、不違逆。
大雁掠過山巒間的白霧,一聲雁鳴響徹雲霄,刺激得我靈臺瞬間清明,手也攥作了拳頭。
我與鏡衡,竟是越來越像了。
9
流火城放出的消息是城主花盈衣病重,連棺材都備下了。
說來也是無奈,花家出了四任宗督,但花家血脈個個早亡,如今的花盈衣不過十七歲,已經是花家最後一個傳人。
前世這個時候我還在白石峰抓鳥摘果,今生來了流火城,我才算是見著了什麼叫作毫不掩飾的各懷鬼胎。
這哪裡是來看望花盈衣的,分明是來搶花家的破虛龜甲的。
花家人擅佔卜,一副破虛龜甲傳承近千年,據說可以通曉未來過去。
花盈衣之所以能三歲接任宗督之位,就是因為破虛龜甲的驚天一卦,算出了九黎鞭會認她為主。
九黎鞭天生有靈,但破虛龜甲卻沒那麼多彎彎繞繞,誰搶到了就是誰的。
花盈衣一死,流火城就沒了指望,分而食之不過是早晚的事,破虛龜甲就是最肥的那塊肉。
流火城街頭巷尾暗流湧動,來的人臉上都掛著笑,眼裡都是餓虎撲食的精光。
在城中住了幾天後,各門各派的人終於都到齊了,病中的花盈衣也傳了信,說要在熒惑堂面見眾人。
鏡衡對此興致缺缺,大師兄也沒逼他,就隻帶著我去了熒惑堂。
花盈衣早早地坐在主位等候眾人,見到她時我難免心驚。尚是個半大的姑娘,眉眼間卻氤氲著一股死氣,眼見著就熬不過這兩天了。
熒惑堂中的人越來越多,寒暄聲此起彼伏,花盈衣咳嗽了好幾聲,眾人的聲音才漸漸停了下來。
「我自繼任宗督之位起,多仰仗諸位施以援手。如今我命不久矣,還望諸位日後亦能多扶持下任宗督,勿讓此世淪為人間煉獄。」
說著,花盈衣又咳了起來,上氣不接下氣。
堂中再度哗然,不少人都在追問她這是什麼意思,難不成她流火城還要推人出來繼續霸佔宗督的位置。
待到所有質疑聲都吐了出來,花盈衣環視了一圈,才緩緩開口:
「諸位何必動氣?我有此一言,是因為破虛龜甲卜出了新的卦象。」
10
傳言昔年九黎鞭認主的驚天一卦,引得天生異象,鳳凰落入流火城。
今時今日,異象再現。
天際緋紅的雲霞化作鳳凰的模樣,直直飛向了太元宗的方向。
破虛龜甲流光溢彩,卦象明晃晃地指出,九黎鞭已經給自己選好了新的主人。
堂中懂得卦象的人不在少數,一時間,道道目光如同利箭,全部插在了我的身上。
大師兄「騰」地起身,朝花盈衣拱了拱手,語氣急切:「我師妹年紀輕輕,恐怕擔不起如此重任。」
「同樣是九黎鞭所選、龜甲所卜,我不過三歲就當了宗督,這位姑娘自然也當得。」花盈衣淡淡道,「我一將死之人,下任宗督是誰和我已無關聯,諸位若不服,大可同九黎鞭說去。」
那是天地初分時混沌中誕生的靈武,它認誰,誰就是宗督,誰敢去找它要說法?前世鏡衡已成當世第一,都還是同九黎鞭在秘境鏖戰了三年才強行馴服了它。
聽見花盈衣這麼說,眾人面面相覷,不再言語。
大師兄焦急地看了我一眼,我扣住椅子扶手,感覺到這一世有什麼東西正在完全超脫預期。
我雖對宗督之位有意,但卻不想在此時成為宗督,畢竟匹夫懷璧,隻會招來刀槍箭雨。
況且我壓根也不信什麼九黎鞭認我為主的鬼話。
前世花盈衣根本沒有佔卜過下任宗督,而是在熒惑堂親手毀了破虛龜甲,連呼三聲「天既生我花盈衣,何故毀我青雲志」後吐血而亡。
這件事傳得天下皆知,我絕不可能記錯。
破虛龜甲懸浮在花盈衣毫無血色的手掌上,流光淡去,花盈衣被人扶著站了起來,看著我說道:
「你跟我來,我同你交代些身後事。」
11
偌大的城主府,花盈衣屏退了所有人,獨自帶著我在其中穿行。
她走幾步就得停下來歇歇,我想要扶她,她卻擺了擺手:「最後一段路,我想自己走。」
看著她纖瘦得像柳葉的背影,我的心抑制不住地沉了沉。
她帶我去的,是花家的祠堂。
長明燭搖曳,成百的牌位林立在上,花盈衣指著其中一處空位,說:「這個位置是我的,兩旁是我的姐姐和母親,你可別記錯了。」
她無人可依,隻能把身後事交給我這個外人。
花盈衣說完後垂下胳膊,轉過身衝我笑了笑,我還沒反應過來,她就「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我一驚,連忙也蹲下了身體。花盈衣擒住我的胳膊,她明明已經用了全身的力氣,可力道卻輕得像撓痒痒。
「我騙了你,卦象和鳳凰都是我偽造的,九黎鞭沒有認你為主。」花盈衣說。
已經隱約猜到是這個答案,我沒有多震驚,隻是好奇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花盈衣的神情漸漸偏執了起來:「你可知花家為何人人早亡?」
我搖頭,花盈衣笑意愈盛,宛如一朵荼蘼的山茶:「因為這是代價,是壽命作交換……去觸摸這個世界的法則!」
花家先祖煉出破虛龜甲,佔卜出未來會有一場生靈塗炭的浩劫。
為更改這既定的結局,花家的人代代以性命作賭,上詢天意,想知道仙人為何降下滅世之災。
花家祠堂百餘個靈位,無一人活過三十歲,所佔卜出來的結果如細流相匯,最終流到花盈衣這裡,終於成了一條小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