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後風光威武的大將軍此刻隻是一個在冬日被欺凌命懸一線的可憐稚兒。
銅鏡之外,眾人一片沉默。
司離朝左右使了個眼色,將駐留在門口心腹遣走,不讓他們看見這位少年將軍落魄的從前。
而謝掣雲本人早已無力注意這些,他滿面錯愕看著銅鏡,甚至不自覺走到了跟前。
我知道他在驚愕什麼,那次墜湖,依舊是我救了他。
我不但救了他,還給他指了一條明路。
我告訴他,用拳頭去反抗,是最劣等的反抗。
真正成大事的人,都是懂得隱忍蟄伏的,他們的反抗是珍惜自己的生命,是無論在何等的逆境之下都能夠抓住一切機遇順勢上爬。
握緊拳頭抱著沒有來日的想法去和一些蝼蟻拼命,是最笨的舉動。
終究是少年心性,謝掣雲當即怒了,他紅著眼眶衝過來攥住了我的衣襟,聲嘶力竭地問我,那還要他怎麼做。
「你什麼都有,自然可以在那講你的大道理,若你是我這個境遇……」
「若我是你這個境遇,我絕不會就為了守住這樣一點家產在京中與人死耗。」我說著,冷著目光撥開了他的手,便這樣直直看著他。
我告訴他:「留在此處受人欺負,再待十年也是一樣,守不住的還是守不住,卻硬生生扼殺了自己成長的機會。我要是你,我就往關外去,去找自己父親從前在軍中的兄弟手足,去繼承父兄從前的志向,這才是你真正要堅守住的東西。」
眼見著孩子快要被我說哭了,我忍不住放柔了聲調,輕輕撫了撫他的頭頂。
我說:「等你成了將軍,那些失去的東西自然可以回來,你就權當是暫且借給他們罷了。」
「怎麼會……怎麼會是她……」像是無法承受這樣的認知,謝掣雲整個人的面色都難看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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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顧青覷了他一眼,忽地垂下眼眸,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
「你待他們倒是好。」
我就在他身邊,自然聽得見他的低喃。
我想起了從前我便總是這樣開導被自覺被世家子身份束縛住的顧青。
顧青卻以為我對誰人都如此,可他若當他知曉,我開導謝掣雲幫助司離,是這個時代需要謝掣雲和司離,唯獨安慰顧青,僅僅隻是因為他是顧青時,又該作何感想。
畫面還在繼續,年幼的謝掣雲在聽了我一席話後,看向我的目光中充滿著仰慕與崇拜。
那次之後,謝掣雲堅定了離京的決心。
他重恩,臨別時探問我的姓名以便日後相報。
他說隻要謝掣雲活著一日,就不會忘記我對他的恩情。
可我不欲與太多人建立關聯,隻留下了貼身丫鬟雲秀的姓名。
我告訴謝掣雲,他的父親與兄長都是有名的將領,而我相信,謝掣雲會做得比他們更好。
舊歷六十三年,失了父母庇佑的謝掣雲徹底放棄了死守在京中從親戚手中維護父母遺產的念頭,轉頭孤身投軍。
後來,他遇伯樂,立戰功。
再回歸時,榮光滿身。
他沒忘記少時承諾,回京的第一時間便是去了師家舊宅討要一名叫做雲秀的丫鬟。
可雲秀早在三年前病故,謝掣雲百般打聽,卻隻聽說了師家從前的三小姐,如今的帝師師綺華常苛待下人的消息。
那話是謝掣雲的仇家故意放出來的,為的便是挑動這個愣頭青和我對上。
可謝掣雲並不知,他從那時候起便認定我心思歹毒。
我們相見的次數不少,每一次相遇,他對我的恨意便更深。
他認定了我心腸惡毒,身在高位,卻連愛惜百姓都做不到。
雲秀之死隻是因,他更不能容忍的是,我這樣的人身在司離身旁。
他在邊關時,一封又一封請求將我處死的諫書如同雪花般朝司離遞去。
甚至,為了能夠促使少年帝王下定決心,他甚至不惜以邊關戰事施壓。
他是不怕背上惡名的,為了死去的雲秀,也為了他決定效忠一生的司離,他萬事皆能犧牲。
隻是令他不曾想到的是,沒有所謂的雲秀。
當初以身救他又點醒他的人是我。
這樣的我,年紀輕輕便胸懷博大,面對墜湖的孤兒都能以身相救,又怎麼會去苛待折磨無辜的下人?
而此刻得知真相的謝掣雲後退兩步,整個人失了著力處,幾乎是搖搖欲墜。
想通這一點,從來意氣風發的大將軍在此刻面色變得慘白,他顫動著唇,面上是驚詫與痛苦相交織的神色。
好半天,他都說不出話來。
「不可能……怎麼可能是師綺華,我不信!秀姐姐良善溫和,又怎麼可能是那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女人。」
他說著這話,面上十成十的痛楚之色卻出賣了他真正的心意。
是了,若雲秀隻是下人,又怎會年紀輕輕便能掌握如此多的見聞,通曉這般多的道理。
他離京十數載,當初救他的女孩,音容笑貌他早就忘了。
唯有她說過的那些話,始終讓他記在心頭。
到如今,他瞳孔輕顫,死死盯著那鏡中七歲女童的身影,
恍惚間,鏡中之影竟似與我此時靈魂漂浮著的虛影重疊。
素來威猛的將軍此刻渾身都在抖。
「可師綺華貪墨,置邊線十萬將士於不顧,數次派人刺殺將領,這總是事實……」
他的聲音嘶啞,再抬首時,兩眼是充血般的赤紅。
他的話音未曾落盡,銅鏡之中畫面一變,
好巧不巧,所現之事正是他口中刺殺事件的真相。
4
正是那一次事件堅定了謝掣雲必除我的決心。
彼時謝掣雲剛替司離平了先帝舊部的反抗之亂後,他回朝後用軍功請求皇帝為今年邊關過冬加糧十萬石。
而我正在查著朝中官員貪墨一案,上下梳理一通,線索竟直接蔓延至邊關,扯在了謝掣雲頭上。
這是明顯的攀扯,幕後之人明顯比我想象中能量更為強大。
秉承著寧可錯殺不可錯放的原則,我要司離駁回了謝掣雲的請求,看是否會有人買通來我這裡遊說。
可在那之前,宮中設慶功宴。
本以為以軍功相求,這一切本該板上釘釘。
偏是此時,謝掣雲身邊有人告訴他,這後面是我在運轉操作。
「看見了那位帝師了嗎?那可是新帝眼前的大紅人。」來人手持酒盞,遙遙朝著宴席高處的我伸手點去。
隨後又收回手,拇指食指輕挲,笑吟吟開口:「在京城之中要想成事,還是要學會打點通途啊。」
謝掣雲素來看不慣這些腌臜風氣,可為了邊關將士過冬事宜,他依舊上前。
被邊關風沙打磨得剛毅如鐵的臉龐上生硬擠出一個笑,那一夜,謝掣雲傳家的玉佩被送去了我府上。
而他本人則因為心中鬱鬱喝了個爛醉,在回去路上遭逢刺殺,是我的死士救下了他。
謝掣雲被我遣人秘密送回府中。
他並非全然醉倒,當夜便已著手查起此事。
最後,他看見了那名已經自盡的刺客。
他的身上,還揣著那枚謝氏的寶玉。
謝掣雲隻以為這是我故意要給他難堪,他以為是我貪心太過,瞧不上他謝氏的傳家寶物。
才做出這樣一出戲羞辱他。
從頭到尾,都沒想過自己是受人利用。
我想到了,可我不曾告訴他。
憤怒中的謝掣雲實在太好利用,潛藏在他身邊的人想要借他的手給我添堵,反被我借力打力。武將有武將的行事準則,有些區域是我不好插手幹涉的。
而如今,我隻需要朝謝掣雲放出風聲,誰誰誰同我交好,向我行賄,與我結黨。
謝掣雲自有辦法讓他們消失在邊場黃沙之中。
無怪乎前人有雲,有時候對付詭計,隻需要重拳出擊。
許多年下來,謝掣雲在他自己不知情的情況下與我裡應外合許多次。
我在朝中對付貪墨鑽營坑害百姓的文臣,他便在邊關斬殺他們的爪牙,可謝掣雲對我的誤解卻逐日加深,到最後無論如何也解釋不開了。
他心中認定我是佞臣,為了一己之私不顧百姓不擇手段,每日都在想著如何殺了我。
看到這裡,謝掣雲整個人幾乎快支撐不住,面上盡是茫然與痛苦。
偏偏系統還看熱鬧不嫌事大般,畫面一轉,是去年某個雪夜,我挑燈伏案,處理公事。
一不小心,從堆疊如山的公文中掉出一封奏折,是謝掣雲從邊關上的,他在文書中再度極力諫請司離處死我。
替我掌燈的阿茹拾起奏折,隻淡淡瞄了一眼,便嘆上一口氣:「主子,何不告訴謝將軍,這些年來你保他的用心?」
她是我的死士,陪在我身邊日久,最知我這些年是如何一步步走來。
她話音落下,我頭都不曾抬。
「有這時間,不如多關注下冬日賑災救民。」
阿茹不作聲了,我察覺不對,從公文堆中抬起頭,才看見小丫頭抿著唇,眉頭也皺得死緊。
她這是同我生氣了。
我沒法告訴她,這會的系統在我腦袋裡大喊,因為本人受到的人身攻擊太重,精神損失費多加了兩千萬。
我隻能放柔了聲音同她解釋:「謝掣雲是個直臣,他不會耍小人手段,終歸害不了我。
「可當初若沒有你,他根本沒有出頭的機會,皇上根本沒看上過他,是主子向皇上力薦他,又數次在聖前以自身性命為他作保才換來他帶兵的機會,他分明是因為你才被提拔起來,怎可回過頭來對付你……」
哐啷一聲,銅鏡倒在地上。
扮作巫師的系統皺眉不悅地看向始作俑者,他上前去扶,沒錯過謝掣雲驚異的眼神。
「陛下,她說的,可是真的?」他緩緩從地上站起,挺直了脊背看向司離,眼神幾乎快要透血,卻還帶著一點希冀。
他是希望司離告訴他這一切都是在騙他的吧。
隻有這樣,他才不用面對自己報錯恩,恨錯人的真相。
畢竟,他是最重恩最愛憎分明的人啊。
可司離隻是沉默地注視著他,一直到大將軍素來平穩持槍的手都子抖得不像樣,他才輕輕開口。
語調中帶著一絲扭曲的快意:「沒錯,當初是阿姐在萬人的軍中一眼看中了你,也是她數次作保為你求來機遇,你的伯樂,你的恩人,從來都是她。」
他越說越輕快,到最後,竟還帶上近乎報復的暢然:「若是沒有她,你早讓人汙蔑枉死在軍中了,當初我年歲尚幼,哪有那麼高的識人本領,能看出你以後是領兵作戰的好手,這一切自然是姐姐主導的!」
「可你要我殺她!」謝掣雲再也承受不住,衝上前來一把揪住司離的衣襟嘶吼。
隻在這一瞬間,交錯的兵刃聲響動。
那些埋伏在暗處護衛司離的死士紛紛出手,謝掣雲揪著司離衣襟的手掌被一把薄刀刺穿。
鮮血瞬間汩汩流出,可他依舊不松手,對著司離嘶吼,目眦欲裂。
「這些年來,是你讓人向我暗示,師綺華野心勃勃,意圖左右皇權,而你力不從心……」他說這話的時候,司離神色晦暗,一旁的顧青卻是冷笑一聲。
是了,誤導謝掣雲的人並非司離,他隻是不去辯解,做一位帝王該做的事,牢牢掌握住他的忠心。
可謝掣雲的痛苦卻無法緩解了,他近乎崩潰地嘶喊出聲:「你都看見她的記憶了?她分明心懷博大,不是那樣的人,為什麼,為什麼你要讓我做這樣的事!」
謝掣雲說著,身軀猛然一頓,下一刻,鮮血自他的肩頭綻開。
在他身側,又是一名死士的長劍穿透了他的肩胛。
謝掣雲終於脫力,踉跄向後兩步倒下,他看向司離的眼神盡是仇與痛。
他說:「我遵循她的囑咐,立志要做一名為國為民的英雄,可如今,我卻將為這個國家犧牲奉獻最多的她逼死。」
他說著,目光從我的屍身上掠過,哀痛地合上眼睛。
「從前明明有那麼多次機會的,可我從沒去真正了解你,到如今,我再也沒有機會去認識你,同你道一聲謝了。」淚珠從他的面頰上滴落。
下一秒,謝掣雲反手拔出插在他手臂上的長劍,橫在了頸窩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