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我在守當鋪時,太子喬裝打扮地進門來了。
他問我:「三年前的臘日,可有個叫冬蟬的姑娘,來店裡當過東西?」
我印象深刻。
那日正值太子大婚,滿城喜慶燈籠。
那姑娘來當的不是寶物,而是此生為情所流的最後一滴眼淚。
太子攥緊手心,聲線發顫:「她往哪兒去了?」
我笑道:「我就說姑娘名字取得不好,夏蟬啊,又怎能活過冬天?」
1
京城城西有家百年當鋪。
其實不止百年了,生意一直火熱非凡。
可當貨也可買貨。
來店裡當賣什麼的都有。
但店裡一直有個奇怪規矩:
「隻當客人此生最後一件寶物。」
據說這家當鋪有個世代祖傳的奇能,能通過當貨人當掉的東西,看見客人此前十餘年的過往。
我爹是方圓百裡的名醫,一手醫藥救人無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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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是這當鋪的掌櫃,前幾年她嫌膩了,就甩手交給我去管。
幸好我也繼承了能通過寶物看客人過往的本領,還不至於丟人現眼。
我手中的寶物無數,不過收到過最奇怪的,還得是三年前來當鋪當貨的姑娘。
那天是臘八時節,聽聞再過兩日,太子便要成親了。
恰逢天下了大雪,路上幾無行人。
那姑娘身著單薄,眉眼隱匿在飛雪和青絲當中,隻露出溢血的蒼白嘴角。
她幾乎是扶著牆走過來的。
她當的不是別的,卻是一滴淚。
雖說我家有世代祖傳秘法,一滴淚也可封存完好。
可當鋪裡的人都納悶,面面相覷,暗自嘀咕著這也能當嗎?
伙計問她:「我們這當鋪規矩,和別家不同,姑娘可知?」
我們當鋪裡,客人要當什麼都好,哪怕是一個貝殼、一雙筷子,都可給當。
來我們這裡的許多客人,是不打算把東西要回去的。
如果不打算要回去的,當鋪可讓客人自己開個價,將來若是有人來買,以這價格能賣出去,我們就會將賺到的部分錢送還到客人手中。
往往來我們店裡買貨的,隻是想聽這貨物的主人此前的故事,想知道些什麼真相罷了。
「是,就一滴淚。」那姑娘說。
姑娘還年輕。
所以當我將眼淚封存起來後,我透過她的眼淚,幾乎看盡她過往短暫的一生。
2
眼淚中的冬蟬姑娘看起來還很小。
夜晚,她在鄉間田野中,追著螢火蟲跑,手中提著一盞花草糊的漂亮燈籠。
她踩到了什麼東西。
低頭看去時,冬蟬大概不會猜到,今晚她救起來的男孩,會是今後的太子。
她也不知道宮中發生叛變,此時早已大亂。
她隻擔心男孩死了,於是拍著他的臉一遍遍喊他。
那一路回奶奶的茅屋裡,她都是背著他,一步一個泥腳印,踩著回到家的。
她救回來的是個小啞巴,一整年都不會說話。
一年後,小啞巴會說話了,在她低頭摘蘑菇時,他喊她的名字:
「冬蟬。」
她才知道,他叫雲祁。
後來長高了的少年在她十六歲生日那天,送給她一條親手編織的紅手繩,支支吾吾紅著臉說不出話來。
冬蟬沒有立刻接過手繩:「你喜歡我,是不是?」
雲祁點點頭。
「永遠都喜歡?」
他又點頭:
「永遠都喜歡。」
「喜歡到什麼程度?」
雲祁想了想,說:「阿蟬將來能嫁給我嗎?」
冬蟬也想了想,說:
「祁哥哥,我家四代人,都從未有過納妾的事。阿蟬心眼小,眼底容不下別的姑娘。
「祁哥哥若是想和我成親,就一生不許納妾,我也一生都會像你喜歡我一樣喜歡你。」
夏日的風帶來鳥語花香,連帶著少年的話也滿是急切:
「除了你,我誰也不喜歡。
「我發誓決不納妾,阿蟬也隻許嫁給我,好嗎?」
冬蟬這才笑了,接過他送的手繩。
再後來,皇宮裡來人了,將雲祁接走了。
臨走前,他說:「阿蟬等我兩年,我定來接你。」
兩年期到,他果然如期而至,他成了太子,來接她入宮。
又過了兩年,太子要娶妻了。
太子妃不是她。
3
那滴眼淚已在櫃子裡塵封了三年。
當鋪裡,別的貨物都已賣得差不多了,隻有這滴淚還存著。
在我險些以為,永遠都不會有人來買它時,當鋪裡來了個貴客。
貴客來的這日,也是個臘日,天空飄著鵝毛大雪,很是生冷。
我坐在木椅上打瞌睡時,被貴客身旁僕人打扮的帶刀男子叫醒了:
「你是這兒的掌櫃嗎?
「掌櫃的!醒醒!」
僕人這一拍,把我從夢中驚醒,一時屁股沒坐穩,徑直滾到櫃角處,磕撞到了額角:
「唔。」
我揉著腦袋,迷迷糊糊從地上爬起來,雙手扒拉在櫃臺上,睜眼就對上一雙清俊鳳眼。
貴客一身銀白色錦衣沾染落雪,也襯得眉眼冷清。
隻一眼,我就認出來。
這人就是我透過那滴眼淚看到的太子雲祁。
我假裝不知,笑吟吟地爬站起來:「失敬、失敬,不知公子是想當貨呀,還是買貨呀?」
太子慢慢開口:「我想來打聽一下,三年前的臘日,可有個叫冬蟬的姑娘,來這裡當過東西?」
他的眼下有淡淡烏青,問這話時,手心微微攥緊,下顎也繃得發緊。
冬蟬?
這名兒可熟。
「有的,有的。」我笑道,「有當東西,存這裡可久了。」
太子像被冰雪凍住了,仿佛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她……當了什麼?」
「公子稍等。」
我彎下身子,把壓箱底的東西取出來:「喏,是這個。」
貨物亮出來了。
是一條草編的項圈,懸垂著一顆琥珀般的珠子,裡頭封存的一滴淚,跨越蒼茫的歲月,閃爍著淡淡微光。
太子的身子晃了下。
他伸出手來,想碰一碰它,卻生怕將它碰碎般,又縮了手:
「這是什麼?」
我笑了笑:
「冬蟬姑娘說,這是她此生,為情所流的最後一滴淚。
「從此以後,永永遠遠,再不會了。」
我拎著那條項圈,細細打量著面前人。
他怔怔地盯著那顆眼淚,許久沒說話。
「可是天冷?公子眼睛都凍紅了。」
我殷勤地取來一塊手帕遞給他:
「不過一滴淚而已,公子何必這般傷心?可是和那姑娘相識嗎?」
太子沒有接過手帕,他終於輕輕拿起項圈,帶薄繭的指腹在用草編成麥穗狀的項圈上緩緩撫過,聲音微啞:
「我認得她。」
他怎麼會忘了她?
又怎麼忘得掉?
那草編的項圈仿佛還散發著淡淡的青草花香。
閉上眼睛,他似乎能聞到當時踏過田野鄉間的氣息,回到想接她進宮的那天。
她背對著他,正赤腳在採摘桑葉。
清風帶著泥土的芬芳卷入鼻尖。
他遲遲沒喊她的名字,隻想靜靜看著她。
直到她發現了,回頭看他,一手還摘著桑葉,人卻定在了原地。
良久,她莞爾一笑,扔下了草筐,小鳥一般飛撲進他懷裡:
「祁哥哥。
「你果真來找我了。」
她抬起手給他看手腕,腕上戴著一條紅手繩,還是當時他親手編織送她的:
「我不小心將它磨破了些,對不起。」
他揉著她的腦袋說:
「這有什麼?待改日得空,我再為阿蟬編一條就是了。」
當年許諾的話,直到她不知所終時,他竟再沒兌現過。
4
當鋪裡,太子慢慢將那顆淚珠緊緊握在手心,喃喃道:
「她定然是怨極了我,竟也狠心三年躲著不肯見我。」
他又問我:「這是阿蟬當的最後一物,那你定然會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是嗎?」
我笑著點頭:「知道,倒是知道的。」
冬蟬姑娘跟著雲祁進宮去了。
到宮裡後,她才徹底明白雲祁的身份。
她並沒有像雲祁預想的那般害怕。
她隻是覺得,雲祁似乎比她擔憂更多。
他會私下和她說:
「阿蟬,你萬事該多留心些。
「待時機到了,我便與阿蟬成親。」
冬蟬聽到最多的就是這句話。
雲祁將她帶在身邊,卻從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靠近她。
在大臣和皇上面前,他變成了她快不認識的雲祁。
他讓她以貼身侍女的身份跟著他。
他和她走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再不是從前那個追著她跑、無所畏懼的少年。
冬蟬想不明白,雲祁為什麼很怕讓別人知道她是誰。
從他悄悄帶她回宮那天,他就告訴她:
「阿蟬,從前宮外的事,莫要和別人提起。
「在人前,阿蟬要守規矩,不可有過分舉動。」
他總說,這是為他和她的未來好。
所以,當她不小心碰翻他桌上的墨水時,他在人前就冷了臉。
身旁的姑姑責罰她洗一晚上的衣裳時,他在旁始終未有絲毫表情。
冬蟬有些恍惚分不清,好像自己果真是他的一個侍女罷了。
她在大冷天洗了一晚上的衣裳,直到手凍腫時,雲祁來了。
他心疼地將她的雙手握在手心:
「阿蟬,你莫要氣惱。
「如今許多事尚未落定,我隻好盡可能少惹些麻煩,這才在人前當你是普通宮女。
「可我答應過阿蟬,兩年了,是該接你來我身邊的,沒見到阿蟬,我心中不安。
「你再為我忍耐些,好不好?」
他說得那麼情真意切,又滿面愁容。
冬蟬沒說話了。
但仍舊有大臣看出來太子待她不同。
她還未將茶端送進門時,就聽見雲祁冷聲說:
「阿蟬曾於我有恩,因此待她稍好些罷了。
「她不過一介鄉野民女,陳大人多慮了,我自是不會想娶她為妻的。」
冬蟬端著茶定站在原地。
她端茶進去時,雲祁抬頭看見了她。
待大臣走後,他說:「阿蟬,你可是都聽見了?」
冬蟬說:「都聽見了。」
「阿蟬莫要放心裡去,那不過是诓騙他們的話罷了。」
於是那一年,她的又一歲生日時,她一個人蹲在黑夜中,手中捧著一盞沒有蠟燭的燈籠出神。
曾答應要年年給她過生日的少年,一整晚都沒來看過她。
她心底琢磨著:
他太忙了。
他如今是太子殿下。
直到後來幾日,她才聽說。
原來那一天,相府的嫡女蘇婉來了,可巧那日也是蘇婉的生日,她纏著雲祁撒嬌了許久。
他們都說,蘇婉四年前第一次見到雲祁時,就喜歡他。
可雲祁不喜歡她。
至少他和她再次見面時,是這麼說的:
「如今蘇家勢大,不可輕易得罪罷了。
「阿蟬,你再等等我,我定會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