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答應下來,整晚無眠。
18
其實我不是沒有想過離開戲班,我談不上喜歡唱戲,隻是偏生有那麼一點天賦,這才得了機會進各位看官的眼。
但太苦了。
從小就開始的基本功,為了保持旦角的纖細,我幾乎從未吃過一口飽飯,不僅是我,戲班裡頭的姑娘們都這樣。
畢竟誰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有一天忽然上臺。
曾經脫離這個地獄對我來說是太過遙遠的事,而如今,竟然很快就要實現了。
19
整個早上我都有點心不在焉,秋水視線時刻鎖定在我身上,生怕我跑了。
我裝作沒看到,故意往後院去,她果然跟了上來。
「啊!」
我心跳加快,咚的一聲,秋水倒下了。
棍子還捏在手裡,我眼紅地把秋水扶到另一邊,又快速把她的雙手束縛在一起。
「對不起,但是我們必須要走,秋水,你別怪我。」
許真言會帶人過來接我,我不用擔心到時候弄不走她。
臺前還在唱著,早上的場子很冷,就像是香梅說的,根本就沒有幾個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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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心緊張地出了汗,眼神不斷往四周看,生怕出現什麼變故。
但越是怕,就越是來!
「臺上的,帶走!」
「幹什麼!你們幹什麼!」
香梅尖叫起來,戲班的幾個打手快速上前,隻是還沒靠近,砰砰幾聲槍響,地上就多了幾灘血跡。
為首的那個男人拉開了外套,我這才看見他腰間的槍。
「昨天街上有個戲子!跟許家那個煽動派有關系,誰要是敢阻止我查辦,殺無赦!」
「不是我,你們弄錯了,真的不是我!」
我臉色煞白,香梅被拉下去的時候忽然看到我,瘋了一樣掙扎起來。
「是她!是她!」
20
我身後忽然多出了一隻手,猛地一把拉過我。
「許哥叫我來接你,走!」
「可是香梅姐......她是被當作我帶走的!」
我哽咽起來,忽然覺得自己簡直卑劣到了極點,明明是我,為什麼剛剛不敢走出去!
左澤眼神復雜地嘆了一口氣。
「溫小姐,你以為他們隻抓了這一個地方嗎?抓走的是誰不重要,找不找得到你也無所謂,他們要的,隻是許哥。」
「他們猜到了我們要走?」
左澤點點頭。
猜到了,但並不知道他們從哪裡出發,隻好到處抓人,企圖打亂計劃。
「但許哥已經安排好了,放心吧溫小姐,你一定能安全離開的。」
我嗫喏著唇,想到昨晚答應過的承諾,又想到了後院還昏迷的秋水,隻覺得滿心都是倉皇。
21
左澤順利地帶著我和秋水一同出來了,不知拐了多少曲折的路,我總算是見到了許家的人。
「老爺,準備好了。」
我被推著往前加快了步子,沒多久,面前就多了一個黃包車。
「你就是真言要帶走的姑娘?」
我有點局促,還帶著說不出口的自卑,低著頭,不敢看面前的人。
跟我想的匆忙不同,許老爺看起來很是淡定,似乎隻是出門談事那般簡單,包袱更是沒有一個。
任誰都不會把他跟逃亡聯想到一起。
「淼淼,我的淼淼!」
一個帶著檀香的懷抱猛然撞過來,我蒙了,耳邊隻聽得到婦人聲嘶力竭地哭泣。
「把夫人拉下去,你莫怕,夫人自從小女兒走失之後一直心智不穩,見到年輕姑娘就認錯。
上來吧,時間由不得人耽誤了。」
我輕輕應了一聲,跟著坐在了後面的黃包車上,隻是耳邊總響起方才那夫人的聲音。
不知為何,她一叫那個名字,我心口便難受得厲害。
21
左澤喬裝打扮成了拉黃包車的樣子,一張嫩白的臉塗黑了,沒了眼鏡,他看人下意識會眯起眼。
此時他眯著眼正往遠處看,我心頭猛地一跳,像是感知到了什麼,也順著那個方向看了一眼。
是許真言。
他也換上了一身短褂,衝著我笑了一下,我心裡發熱,僵硬地勾著自己的唇,也想笑一個。
但時間好像在這一刻就被拉慢了。
許真言的手上有一塊表,他曾開玩笑說過,每次看到我在臺上的時候,時間好像都停了,就連表都不轉了。
我那時候總是不明白,但此刻,卻像是明白了。
混亂的街頭響起了爆炸一樣的槍聲,許真言還來不及回頭,子彈就貫穿了他的胸口。
「軍隊進城了!」
「跑啊!鬼子進來了!」
人群裡面不知道是誰叫了這麼一句,許真言的身體很快倒下,又很快被來往奔跑的人踩踏。
「許哥!」
22
太混亂了,我從未見過這麼混亂的時刻。
許真言的屍體很快就不見了,左澤紅著眼眶,憤怒地衝著地上砸了一拳。
我們這邊的動靜在人群裡面顯得那般不顯眼,黃包車很快流動起來,我怔然地一滴淚砸下來,燙在脖子前掛著的玉佩上。
我不知黃包車走了多久,秋水早醒了,事到如今她也猜到發生什麼了,不安地抓著我的手。
「姐兒,班主他們呢?許先生呢?」
我動了一下嘴唇,發現自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隻好無奈地搖頭。
許真言就這麼輕易地死在了我面前,但我卻沒有想象中來得崩潰。
相反,我無比冷靜地配合左澤,甚至還主動安慰起了夫人,夫人這時候情緒平穩了一些,不再把我當作女兒。
但兒子的打擊更大,她竟一時間像是失了魂。
許真言的事,沒人再提起,我們一行人南下,換了不知道多少交通方式,總算是到了暫時安全的地方。
「這還是我年輕時候做生意跑過的路,想不到,再來一趟,已成了這般光景。」
半個月時間過去了,大家好像都從那天的慘烈裡面出來了,琢磨著這亂世之下的出路。
就連秋水也不再說起戲班裡的事,一心開始為以後的生活打算起來。
所有人都很好,我以為我也是。
但隻有我自己知道,這半個月來的每個深夜,許真言胸口爆開的傷口都在我面前,反反復復,反反復復......
23
決定一個人回去京城那天,我是在深夜出的門。
臨走之前,我把身上一大半的積蓄都偷偷塞給了秋水,帶的隻有簡單的幾口幹糧上路。
我沒有許老爺的能力和人脈,叫不到馬車和船,一路隻能邊走邊問。
越是接近京城,街邊看到的橫屍就越是多,我耐心地一個個把他們拉到一起,然後用他們身上僅剩不多的衣服,蓋上他們的眼。
起初我還有些害怕這些屍體,但後來,就都習慣了。
京城已經徹底被佔領,或許,現在應該叫北平了,戰火依舊不斷,就連大白天,走在路上的人都很少。
我沒想到,回來見到的第一個人,居然是香梅。
她衣衫不整,頭發雜亂地披散下來,懷裡似乎還抱了一個人。
「梅姐兒?」
聽到我叫她,她警惕地看過來,一雙眼,渾濁得不像話。
「你、這是怎麼了?」
她像是完全不認得我了似的,眼看著我要走過來,立馬開始尖叫,一邊叫一邊抱著懷裡的人往後退。
隻是她的力氣還是有限,懷裡的人沒拉動,反而因為她的動作露出了臉來。
是她的相好。
不過身上已經有了腐屍的味道。
「梅姐兒,你跟我走,這次我一定不食言,跟我走好不好?」
我眼眶發酸,不忍去想她都經受了什麼折磨,香梅對這話本身沒反應,但不知道又為何發起瘋來。
竟然一口咬在我手腕上。
她下口極重,我疼得倒吸一口涼氣,但沒有掙扎,任由她這般發泄。
我欠她的,我想,我總歸是欠她的。
24
我帶著香梅開始在京城裡生活,梨園沒有倒閉,隻是裡面的人都被抓去了,聽說是為了給軍閥解樂。
我在當時許真言中槍的那個街頭來往地找,但是時間太久了,街道早就已經被清理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有人說可能會在亂葬崗,於是我花了半個月時間翻遍了亂葬崗。
我甚至還妄想過,萬一那天隻是我眼花呢?
畢竟我從未看到過許真言穿短褂,又如何就能確定那就是他呢?
香梅一日比一日好,有的時候,她甚至清醒到可以叫出我的名字,或者在家裡唱上幾句穆桂英。
她偶爾也會露出更多痴痴的神態出來,輕輕叫著她那個相好的名字, 又哭著說對不起他。
而許真言的消息,一點也打聽不出來。
街上大部分的時候都是冷清的, 但是偶爾,會有人扛著旗幟,大把大把的工人跟在後面, 嘴裡念叨著反抗和自由。
他們都不是許真言,但又都像是他。
25
我用剩下的一點錢開了一個小茶水鋪子,位置好,生意也還算是不錯, 來往的人已經沒有幾個記得我當年的虞姬了。
極少數的時候梨園的戲臺會開放, 但我也從未去看過。
回到北平的第三年, 香梅還是死了,她開始整夜地哭,最終不肯吃飯,躺在床上的最後一晚, 還是沒認出我。
同一年,左澤回到了北平。
「你倒是跑得快, 可叫我好找!若是你出事了,我還怎麼跟許哥交代?」
他氣急, 但說出這句話之後又沉默了。
我們之間, 許真言已經成了一個閉口不提的話題。
左澤告訴我, 他現在才是真的在搞革命,他說他在為新的未來奮鬥, 說起這些的時候,他眼裡的光很亮。
「先生,你到底要如何呢?我早說了,那金子,我不與你計較,臺下人給的,我都得受著,何況那還是彩頭。」
「作(」「到時候我們成功之後自然會把許老爺接過來, 對了,許家老宅還有許哥留給你的東西,你去拿吧。」
26
我不是第一次來許家了,隻是上一次, 我隻是走了側門的秘密基地。
而這一次,我是拿著鑰匙的。
許宅沒被拍賣,但無人照看,破損得很厲害。
許真言給我的東西埋在地裡,我用盡力氣,總算是挖了出來。
是信。
給我、或者說, 是給他妹妹的信。
從他八歲開始,斷斷續續, 滿滿一個小箱子。
而最上面, 卻寫著溫茗親啟。
我心裡的一根弦好像忽然就崩斷了,原來他知道了啊。
是從什麼開始呢?
從我們相似的年紀, 還是我的小習慣?
又或者是我手心裡被挖掉但還是留疤的那顆痣。
身前滿樹都是枯黃,我呆坐在地上,對著滿地的信淚流滿面。
那些本就不被世俗接受的感情,在這一刻也似乎像是得到了某種釋放, 我多卑劣啊, 直到最後一刻,也貪心地,不想叫出那句哥哥。
玉佩烙在我心口。
那是屬於許真言的玉佩。
而五歲那年,我因為逃跑, 摔斷了的,是玉佩的另外一半,屬於許淼淼的一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