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敘開始頻繁地來長樂宮。
自從裴情走後,他不再央求我作畫,隻是偶爾看著我畫畫,很多次我看著他幾度張口,欲言又止。
我知道他想問什麼,可事到如今,一切解釋都過於蒼白。
我照例盡心盡力地服侍他,在床榻上,他的動作比從前溫柔了不少,甚至情動時還會叫我的名字。
阿霜,霜娘。
我總是緊緊地摟住他的脖子,配合他的動作,似乎一切與從前沒什麼不同。
但有些改變是悄無聲息的。
譬如,他開始想盡方法給我送藥,可我的臉是他毀的,怎麼可能恢復成和以前一模一樣的狀態。
我不再施粉,臉上的紅痕結成了疤,醜陋又惡心。
裴敘給我的藥,我幾乎都原封不動地送了回去。
小太監求著我上藥,我卻輕飄飄地說,承蒙皇上抬愛,但潑出去的水哪有收回來的時候?
更何況,裴敘現在不需要我的臉了。
小太監把我的話一字不差地傳給裴敘,我終於在他的眼睛裡看到了一種名為「後悔」的東西。
可惜為時已晚。
12
裴敘開始盡可能地在我面前減少提及裴情這個名字,甚至有段時間,長公主都成了長樂宮的禁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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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天下沒有密不透風的牆,風言風語傳進我的耳朵時,就成了我不知廉恥爬了龍床,甚至還擠走了長公主。
可我怎麼能與裴情爭呢,我方方面面都比不過她,她在裴敘心裡非比尋常,而我隻是個無足輕重的小角色。
直到某日裴情一個人回了宮,找到了我。
她素色單衣,依舊落落大方,她告訴我,她已與裴敘促膝長談了一番,中間很多內情他都知道了。
很多內情?
我仔細回想了一下,一時間竟然有很多事情想不起來了。
我朝她笑笑,說多謝長公主告訴我這些,可是有些事情我自己都已經記不住了。
她擔憂地看著我,我擺擺手,說,這是老毛病了。
我誰都沒有告訴,當年我跑遍整個皇城給裴敘求藥,冒著瓢潑大雨,磕了無數個頭,我也落下了病根。
我的記性開始變得不太好,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忘掉一些事情。
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我拿起了畫筆。
我不識字,宮裡的嬤嬤就告訴我,記住一個人的最好方式就是把他畫下來。
如果有一天想不起來了,拿著畫像一個個去找,一定會記起來的。
我為了兌現和裴敘的承諾,開始苦練畫畫。
直到我閉著眼睛都能把他畫下來。
我為他畫的那千百張畫像,就是為了防止我忘記他而畫下的。
但現在這些畫像,都被我一把火燒了個徹底。
我握著畫筆,久久未動筆。
裴情嘆了一口氣,不忍心地走了出去。
她走了沒多久後,裴敘來了我的宮裡。
我看見他,忽然就記起應該怎麼畫畫、怎麼動筆。
我三兩下地勾勒好輪廓,正要在他畫像身邊再補一個人時,他卻一把按住我的手,輕聲道:
「霜娘,別畫了。」
我不明就裡地看著他,裴敘不自然地道:
「以後畫畫,都不用畫其他人了。」
我不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隻是盯著畫卷上那一大塊留白,覺得刺眼睛。
我對他說,可如果我隻畫一個人的話,這幅畫不好看。
裴敘就說,那就把霜娘畫上去吧。
我歪著頭想了想,最終搖搖頭,說,我畫不出來。
我從來隻在鏡子裡見過自己,我也沒有對鏡畫畫的習慣。
這麼多年以來,我幾乎從未畫過自己。
我老老實實地回答:
「作畫之人不入畫,皇上這個要求,臣妾完成不了。」
我看著裴敘,他眼底的情緒極為復雜。
我後知後覺,那種情緒,叫做心痛。
13
然而我沒有想到,我竟然有一天還會再一度遇喜。
診脈的消息傳來,裴敘激動地摟住我,說我們終於有孩子了。
他打量我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道:
「霜娘放心,這一次無論如何我都會好好地保住你和孩子的。」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很謹慎,生怕我想起從前那個被他親手扼殺的孩子,但我的表情淡淡的,不悲也不喜。
他沒看出我的不對勁,隻叫人好生看護我,誰知當天晚上就出了事。
我喝下一碗紅花湯,等他趕到時,早已滑了胎。
他怒不可遏,問是誰有這麼大的膽子敢謀害皇嗣,沒人敢說話,隻有我默默地站了起來。
我說是我主動要喝的。
裴敘愕然地看著我,我卻迷茫地問,不是皇上要求我喝的嗎?
我掰著手指數,謝耽、小桃……皇上說了,隻要我不喝,就要殺了他們。
我說我不想他們死。
裴敘的臉色終於變了,他問我現在是什麼時候,我想了想。說現在長公主剛好回宮,皇上正忙著照顧她呢。
他顫抖著問,那你還記得裴敘嗎?
我覺得奇怪,說,裴敘就是皇上啊。
他又接著追問,那我呢,你記得我是誰嗎?
我盯著他搖頭,說你好生奇怪。
我不想和這種奇怪的人說話,對小桃說,走吧,謝耽還在給我熬藥,不能耽誤時辰。
小桃跪在我旁邊,泣不成聲。
裴敘死死地盯著我,好半晌,才從喉嚨裡發出一句變了調的泣音:
「霜娘……」
自那之後,裴敘終於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我的記憶開始逐漸消失了。
他搬到長樂宮,日日與我同吃同住,但依然沒能阻止我的記憶衰退。
對現在的我來說,記憶已經成了最沒用的東西。
很多時候,小桃才和說的話轉眼我就忘記了,有時候我看著裴敘,明明知道我應該與他有一段難忘的記憶,可看見他,我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這不還是最糟糕的,最壞的事情是來自於我的身體。
兩次藥物對我的身體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我再也沒有以前那樣的活力,幾乎大半的時間都躺在床上。
隨著時間的流逝,我越來越瘦,臉色也越來越白,像一隻岌岌可危的籠中雀。
前來給我診治的太醫說,這是一種心病。
他隻能給我用湯藥續命,如果想要真正治好,隻能靠我自己。
可我要怎麼治病?
越來越多的事情在我的記憶裡消失,我丟失的那些記憶,也許才是治病的關鍵。
但我早已弄丟了它們。
14
裴敘為了討我開心,也開始學著畫畫。
我喜歡畫畫,對愛畫畫的人頗有好感。
裴敘正是仗著這一點,在我的身邊一待就是大半天。
偶爾我能認出他,但大部分的時候,我都是一臉茫然地看著他,問他是誰?
他就溫聲告訴我,他叫阿敘。
我說這個名字與我從前認識的一個人很像。
他試探著問我,還記那個人嗎?
我仔細回想,說,我記得。
我告訴他,我記憶中的那個人是個不受寵的皇子,總是受到嬤嬤們的打罵,明明比我還大一歲,但看起來比我瘦小得多。
他聲音發顫,問,之後呢?
我搖頭,說我不知道他去哪了,隔了這麼久,我覺得他應該是認不出我了。
但是我給他畫了畫像。
他看到畫像,一定能夠想起我。
我絮絮叨叨地和他說著,起身想找那些畫像,但無論我怎麼找,都找不到任何一幅。
我急得掉眼淚,說,要是沒有這些畫像,我認不出他怎麼辦?
裴敘聽到我這樣說,緊緊地把我摟在懷裡,聲音都在發抖。
他說那個人一定記得我,一定不會忘的。
他捧著我的臉,態度低微到塵埃裡。
他說,他一直都記得我,隻求我不要忘記他。
我看他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連忙安慰他,說我怎麼會忘記你呢,我一直都記得的。
我說我記得,你叫阿敘。
裴敘花了很多心思,試圖減緩我的記憶衰退,但無一例外的,幾乎任何方法都沒有成效。
直到我提出想出去走走。
他現在對我言聽計從,無論什麼樣的要求都會答應。更何況這是我生病以來第一次主動要求出門,他二話不說地就答應了。
他陪著我從長樂宮走到御花園,再從御花園走到養心殿,最後我和他一起站在了城牆上。
我提出想畫畫。
立馬就有人把東西呈上來,我冥思苦想片刻,問他,今天畫什麼呢?
裴敘替我系好大氅,說一切都隨我心意。
我想了片刻,實在想不出要畫什麼,隻好略帶賭氣地道,今天我不想畫了。
裴敘也不惱,笑眯眯地道,阿霜不想畫那就不畫。
我眼珠一轉,說,阿敘畫嗎?
他一愣,很快反應過來,問我畫什麼。
我說隨意。
他想了想, 目光定格在我的身上。
他笑意盈盈地說, 世間美景, 都抵不過心上人半分姿色。
他對準我, 不一會兒就畫好了一副畫像。
畫上是一個容顏姣好的女子, 但與我一點也不像。
我皺起了眉頭,問身邊的宮人,這是誰?
宮人戰戰兢兢地道,這是娘娘您啊。
一連問了幾個, 都是這樣回答。
可是那畫上明明就不是我。
我把畫還給裴敘, 說這不是我。
裴敘臉色一僵, 問, 哪裡不像?
我說哪裡都不像。
我拿著畫筆一頓改,最後才滿意地把畫交給裴敘, 說這才是我。
他看到畫的那一瞬間, 卻頓住了。
畫像上的女子不是我,而是裴情。
我笑著說, 這才是皇上的心上人。
我給他和其他女人畫了不計其數的畫像, 作畫者不入畫,我一直記得。
我看著他,眼淚倏而流了出來。
我記起來了,記得他為了裴情而日日折磨我,記得他狠心打掉我的孩子, 記得他把謝耽打入了大牢……
我什麼都記起來了。
15
到了冬天, 我的身體變得越來越差, 直到最後,已經完全下不了床。
我喝的藥越多,吐得也就越多。
整個人就到了隻剩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
裴敘的臉上終於慌了。
他抱著我不撒手,試圖想讓我的生命流逝慢一點, 可我還是日漸消瘦了下去。
他開始和我說很多很多話,從幼年時期說起, 再到他搬到王府,再到他九五至尊,樁樁件件的小事,都與我有關。
誰叫我長著一張和昭華長公主八分相似的臉呢?
「(我」他說的那些話, 我有好多都聽不真切。
就和現在的他一樣, 盡極溫柔,一點都不像以前。
但這樣的溫柔落在我的身上, 就變得又苦又澀。
遲來的深情比草賤。
我不要這樣的溫柔。
冬日最後一場雪的時候,我把所有的畫像都扔進了火坑裡。
那些畫像有我畫的, 有裴敘畫的, 我看著它們吞噬在火舌裡,心中最後一絲念想落了地。
恍惚之間,我似乎聽見了裴敘的聲音, 還有他焦急的腳步聲。
以及四面八方傳來的哭聲。
可這些已經與我再沒任何聯系。
我焚燒了所有的畫像, 斬斷了所有的記憶, 隻留裴敘一個人抱憾終身。
在我唯一一幅留下來的畫像裡,上面畫的是他與裴情。
我在他心裡,將永遠是一個模糊的影子。
他摸不到、看不見。
這是我對他的懲罰。
我不會原諒他, 也不想記得他。
我將焚毀掉這輩子所有的記憶,永生永世,與他不再相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