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後,她一下子就變得沉默了。
終日待在我那個小房間裡,盯著我的骨灰盒發呆。
按理說死者應該是要入土為安的,但誰從她手裡搶骨灰盒,她都警惕地躲了過去。
蔣年年來都沒用。
夜深人靜時,她在我曾經睡過的那張小床上陷入沉睡。
好像做了什麼美夢,嘴角勾了勾。
「小餘,你幫媽媽捶背,媽媽最舒服了。」
突然,她說了這麼一句夢話。
她的話將我也帶到了過去。
小的時候每次媽媽從醫院回來,累得腰酸背痛時,我都會主動去給她捏肩捶背。
聽到她的一句誇贊,心裡比吃了蜜還甜。
真諷刺。
我生前她想不起來我半點好。
如今我死了。
她卻在夢中反復回憶我的好。
我最後再看了一眼這間由倉庫改裝的小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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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軀變得愈發透明。
腦海裡莫名出現了一道聲音。
她在熱切地呼喚著我。
我感覺自己被召喚著。
「小餘!」
在我徹底消散前,我媽像是突然看見了我,驚呼出聲。
爸爸哥哥聽見動靜闖了進來。
下一瞬,在他們向我撲過來前,我徹底消失不見。?
番外媽媽篇
1
我有三個孩子。
但我唯一不記得剛出生時模樣的孩子,隻有小餘。
因為生她的時候我難產,子宮被一整個切除。
往後的每一天,看到她我就會忍不住想。
為什麼她出生的時候不能像小由那樣懂事。
為什麼她的降生要讓我付出那樣慘痛的代價。
可我忘了,她的出生也是身不由己的。
誰願意背負著使命來到這個世界呢?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我將所有負面情緒都發泄在小餘身上。
我當然能看到小餘在這個家有多麼小心翼翼。
年年是大姐,身體虛弱,又有病,已經佔據我們大部分心神。
蔣由是男孩子,調皮搗蛋,又佔據我們另外小部分心神。
小餘就隻能扒著我們指甲縫漏出去的那點零碎的時間,感受父母對她的關愛。
像個乞丐。
可那時的我半點沒有對這個孩子的愧疚。
當年醫生就告訴過我和蔣海,白血病即便移植後也有一定復發概率。
我未雨綢繆,一直在監控著小餘的各種生活習慣。
我不允許她吃垃圾食品,不允許她熬夜,更不允許她挑食。
胡蘿卜這種她吃了就想吐的食物,在我的逼迫下,她也吃了不少。
她的身體維持得十分健康。
所以年年白血病復發時,我毫不猶豫地將五歲的小餘送上了手術臺。
抽骨髓的時候她哭得直抽搐,小臉通紅。
可回家時,看到我難得展露心疼的樣子,當即伸出小手幫我擦了擦眼淚。
「小餘不疼,媽媽別哭。」
我第一次將這個孩子抱入懷中,嚎啕大哭。
可哭完之後,我像是一個機器人般,又收回了自己對她的所有情緒。
我當然看得出來孫霄那小子性格上存在的缺陷。
既要又要。
我也知道小餘以後一定會因為他受到傷害。
可看到年年笑容歡快的樣子時,我昧了良心般,假裝什麼都沒看見。
小餘鬧事,孫霄斷了和年年往來,年年鬱鬱寡歡。
為了讓年年重新開心起來,我將自己的號碼留給她,讓她私下裡和孫霄聯系。
必要時,我甚至還會給孫霄和年年打掩護。
我總覺得,年年隻是太寂寞了。
在我的掌控下,不會發生什麼控制不了的事情的。
可意外還是來臨了。
?
02
年年不幸。
我不明白上天為什麼要這麼對待我這個女兒。
她來一趟人間,似乎就是歷劫的。
治療,骨髓移植。
我們又走上了同一條路。
習慣性忽視是一個很可怕的東西。
醫生說可以在中華骨髓庫尋找合適配型時,我半點不帶猶豫地拒絕了。
有小餘呢!
我一廂情願地覺得,她們是姐妹,妹妹救姐姐,天經地義,理所當然。
可我理所當然的態度徹底傷害到了小餘。
她懷孕了。
她不想放棄她的孩子,就像我不想放棄我的孩子一樣。
所以她找到年年,拒絕了我的要求。
年年自殺了。
我以為是因為小餘的拒絕。
我狠狠地揪住她的頭發,狠狠地將她摔了出去。
就像我這麼多年做的那樣。
我對她說:「躺在裡面的人應該是你才對。」
她爸也狠狠甩了她一巴掌。
「你媽說得對,死的應該是你才對。」
後來我想,小餘眼中的光大概就是那個時候滅掉的吧!
她自殺了。
在那棟爛尾樓的樓頂,警方找到了她的手機。
打開手機後,我淚如泉湧。
備忘錄裡,寫的全是我們一家人的生日,我們喜歡吃的食物,我們曾經暢想過,等年年病好後想要去旅遊的地方。
她說:以後那些,她會一步步帶我們一起完成。
她在備忘錄裡寫:真的不想再經歷小時候的那種痛了。
抽完骨髓後好幾天不能下地走路。
腰酸,腰痛。
可這些捐獻骨髓的後遺症,我當時卻半點都沒有注意到。
因為我的眼裡隻有年年。
她說:「這 22 年的人生,我大概注定就是不被愛的。如有來生,我再也不要當爸爸媽媽的女兒了。」
2018 年,我永遠失去了我的女兒。
?
03
小餘走後一個月,年年在中華骨髓庫裡配到了半相合的骨髓。
不久,她又進倉了。
進倉前,她哭著說:
「對不起,媽媽,一直以來,讓你操心了。如果沒有我,你和爸爸,小由小餘本可以幸福地生活下去。」
很奇怪,過去隻要她一流眼淚,我恨不得為她摘星星摘月亮。
可小餘走後,我對年年身體的緊張感似乎在幾個月裡漸漸消弭了。
我什麼都沒做,隻是行屍走肉般用手帕幫她擦幹淨眼淚。
小餘做出那樣的選擇,我和她爸難辭其咎。
但我很清楚,一直被我們捧在手心的年年也並不無辜。
年年治療期間,小由成為了骨髓庫的一名志願者。
我知道他在自責,沒有阻攔。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他願意挽救一個危亡的家庭,我也很開心。
可第一次捐獻骨髓,回來後腰整整酸痛一個月,幾乎沒辦法工作時,他抱著我,哭了。
「媽媽,原來妹妹捐骨髓時,要吃這麼多苦啊!」
我的心仿佛被扎了一刀。
密密的疼痛襲來。
那之後,向來喜歡粘著年年的小由,竟然搬去了外面住。
像是一夜之間明白了過去自己的理所當然,究竟錯的有多離譜。
至於孫霄。
徹底失去小餘後的半個月,他好像這才意識到自己真正愛的人是誰。
他每日去小餘的墓地買醉。
喝得醉醺醺的。
口中一直念叨:「我怎麼就把你們弄丟了呢?」
偶爾會買點粉色藍色的小衣服帶過去,燒了。
我有半年沒有見過他。
後來新聞播報我們才知道,他跑去山區支教了。
可去那邊的第三天,就遭遇了地震。
為了救學生,他被埋在了廢墟之下。
他死在了一場地震裡。
?
04
又是一年過去。
年年移植完成,進入漫長了排異闖關期。
小餘忌日這一天,我們一家四口終於鼓起勇氣,去墓園看她。
「小餘啊,媽做了你最愛吃的糖醋排骨,多少吃點吧!」
過去我嫌棄這東西重糖,吃多了身體不好,很少做給她吃。
如果她還活著,看到這樣一盤色香味俱全的糖醋排骨,大概會笑眯眯地抱住我,甜甜地喊上一句「媽媽對我最好了」吧?
我點燃了香。
可一陣風吹來,香滅了。
蔣海變了臉色。
半晌,他嘆了一口氣。
這兩年來,他嘆氣的次數都要趕上前大半輩子了。
「小餘不會原諒我們了。」
我愣愣地看著熄滅的煙。
不原諒就不原諒吧!
想必屬於我的報應,我們的報應,也快來了。?
小餘,你就好好看著吧!
12.終章
我再睜開眼時,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雪白的天花板。
身旁的婦人見狀,聲音驚喜:「醒了!她爸,醒了!」
我茫然,但直覺讓我喊出了那個字。
「媽?」
女人先是不敢相信,接著竟然哭了。
「她爸!你看咱家囡囡,是不是恢復正常了?」
後來,「媽媽」牽著我的手說,我從小就與別的小孩不同。
日常偶爾痴傻不說,經常還會無緣無故陷入昏迷,醫院也查不出什麼問題。
那時他們害怕,隻能另闢蹊徑救我。
遊方道士說,我這是魂體不全引起的。
待到彼方消亡,我就能恢復正常。
至於我是誰?
我叫劉妍妍,生於 2002 年,今年 21 歲。
是家中老幺, 父母的老來女。
哥哥劉峰是警察,大姐劉麗麗是教師,二姐劉珍珍是律師。
我出院那天, 他們忙裡偷闲,全都趕來醫院接我出院。
看著圍繞在病床前的每一位家人,沒來由的,我紅了眼眶。
我不知道這種情緒從何而來。
大姐看到我哭, 笑著道:「小妹這次蘇醒,人好像都變得感性了不少。」
「誰說不是呢?昨天夜裡還聽見她在夢裡喊媽媽呢!」
我忍住羞赧任由她們打趣。
出院回家後, 我成了大熊貓, 被珍貴保護起來。
媽媽想盡一切辦法,做我想吃的,我能吃的食物。
她對我的喜好非常了解。
在確保營養均衡的情況下,我沒吃到任何一道不喜歡吃的菜。
這種感覺讓我非常陌生。
因為那一瞬間, 我腦海裡莫名閃現了一個畫面:飯桌上, 飯菜裡放了不少胡蘿卜絲, 一個女人一邊往我碗裡夾菜, 一邊讓我吃。
細細粗粗的針管扎進我的小臂,又扎進我的屁股。
「該我」那是誰?
我很想再回憶回憶, 卻發現那段記憶又消失了。
我搖了搖頭,看看眼前的家人,內心像喝了蜜一樣甜。
幾天之後,恰逢小侄子將過周歲宴, 我去商場給他買禮物。
途徑服裝店時, 遇到兩個人。
很奇怪, 明明不認識, 但就是感覺莫名熟悉。
身材瘦削, 一臉老相的女人摸著一條紅裙子道:「要是小餘還在,我買這條裙子送給她,她一定很高興, 她那麼喜歡紅裙。」
站在她身邊的年輕女孩見狀, 臉上閃過一絲落寞。
「媽,小餘走了五年了, 她要是還活著的話, 一定不希望你這樣的...」
誰知那女人聽到這話後,原本還算祥和的面容卻陡然一變。
她將穿著白裙的女孩一把推開:「你走!你不是小餘!我的小餘呢,你把她還給我好不好?」
一看精神就不正常。
女孩崩潰了。
「媽你別這樣好不好,爸爸肝癌去世後,蔣由不理我, 我現在隻有你了...」
「你忘了嗎?你好不容易才將我從死神手裡搶回來, 現在怎麼能這麼對我啊!」
她大哭的聲音引來了許多人的注意, 也包括我。
這個家庭,母親瘋了,父親走了。
女孩的臉上沒有一絲氣血的樣子, 顯得有點滲白。
我內心泛起一絲憐憫。
但和她目光交匯的瞬間,我卻感到一陣惡心!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不知為何,這個想法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憐憫的情緒也一掃而空。
「我這是怎麼了?」
我沒再繼續聽下去,而是往樓上的兒童區走去,還好我的家庭幸福美滿。
該給姐姐家的小孩買什麼玩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