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下的嫡子死掉時,嶽雲彥一如既往地漠然。
他是皇帝,會有許多妃嫔願意為他誕育皇子的。
可數年間,美人流水般送進來,宮裡卻一直無所出。
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陛下,這是你的報應。」
1
永兒的身軀在我懷裡變得冰涼時,婢女青杏跌跌撞撞地跑進來:「皇後娘娘,張太醫來了,說可試試新的法子。」
我背對著青杏,啞著嗓音說:「不必讓太醫進來了。」
青杏看不清永兒,以為他是好起來了,高興地哽咽道:「虧得菩薩庇佑,奴婢這就讓太醫回去。」
我把永兒揣緊了些,輕聲道:「請陛下過來。」
可半炷香的時間過去,青杏耷拉著腦袋回來,說嶽雲彥忙於政務,還不便過來。
我平靜地說無妨,獨自把永兒抱回了寢殿中。
我給永兒蓋了兩床棉被,可他的身子還是愈發的冷。
宮女進來點燃燭燈時,我聽見了一陣緩慢的腳步聲。
接著,嶽雲彥疏冷的聲音響起:「正是炎夏,給他裹得這樣厚,也不怕悶著。」
可我依舊一動不動。
嶽雲彥傾身下來,一把扯下了永兒身上的厚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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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瞬後,嶽雲彥猝地往後退了一步。
展露在嶽雲彥眼前的,是永兒青白的臉龐。
我看向嶽雲彥,他眼色微震,亦摻雜著些驚懼,唯獨沒有喪子的痛心。
竟不如他帶來的掌事公公。
那公公上前來看時,顫叫了一聲,神情中悲愁交加。
頓時,宮女們也察覺到了不妥,殿中一片此起彼伏的嗚咽聲。
嶽雲彥看著永兒,沉聲問我:「為何遲遲不報皇子死訊?」
我緩緩地說:「想讓陛下親眼看看,得了疫病的死狀。」
「永兒可憐,為天災所困。」
我抬頭看他:「陛下覺得,是天災嗎?」
嶽雲彥反問我:「難道不是嗎?」
我用盡全身力氣,顫吼了出來:「可原本這疫病沒有傳進宮裡!」
疫病最初在京中流傳起來時,太醫院便上諫嶽雲彥,暫時斷開宮裡宮外的聯系。
嶽雲彥點了頭,卻不顧阻撓,將在宮外生活的趙宛接了進來。
趙宛那時症狀還輕,連太醫也診不出來。
她頭天進來時,抱了永兒。
當天晚上,她和永兒同時發病了。
永兒三歲不到,一染上就是重疾。
宮裡的太醫,原有一半是分出宮去為民醫治了,餘下的,各勻出來守在永兒和趙宛身邊。
趙宛好得快些,不到半月,已經痊愈。
永兒則病情反復,仍舊纏綿病榻。
可昨日突然有了精神。
我以為他也要見好。
誰知那是回光返照。
2
被我質問後的嶽雲彥,臉色變得很難看,他說:「你若有怨,朕就殺了所有當值的太醫,為永兒殉葬。」
「何必遷怒太醫,你也不怕閻王去問我永兒的罪。」
聽到這裡,嶽雲彥漠然的神色忽然有了波動:他施令道:「朕會親自為大皇子治喪,另外,皇後傷心太過,這些日子不許任何人進出坤寧宮,凡是有人叨擾了皇後,杖殺。」
我垂下眼簾,恹恹地看了永兒最後一眼。
嶽雲彥是不許人打擾我。
可也不許我出去找趙宛的麻煩。
趙宛可是他的青梅。
若非前些年,嶽雲彥發落了趙宛的父兄,惹得趙宛一氣之下要去帶發修行,這皇後的位置也不會是我的。
所以,嶽雲彥後來大概是對衝動封後的決定感到後悔了。
我出身溫家,家世不夠顯赫,而我本身,也不是他最放在心上疼的那個。
誕育永兒的這三年,嶽雲彥對我們母子一直是淡淡的。
永兒是皇嗣,他將來地位如何,全仰仗他父皇的心意。
所以我會抱著永兒巴巴地貼上去,好讓他得寵些。
可永兒始終不得嶽雲彥的心。
嶽雲彥偶爾會給他搖兩下撥浪鼓,也會抱著說聲重了,可再慈愛些的,便沒有了。
後來,我也不再企求什麼了。
好歹還有我這個母後疼著,總能保他平安和樂地長大。
可永兒,命太薄了。
3
我在坤寧宮渾噩度日時,青杏伏在我的床邊說:「皇後,等趙氏生了孩子,奴婢就潛進去,把他掐死。反正奴婢沒有爹娘,要誅便誅吧。」
我看著她,苦笑道:「你是我宮裡的人,我不就是你的爹娘嗎?」
青杏一怔,喃喃道:「可趙氏如今也太逍遙了。」
我微微嘆氣道:「你知道的,那不全是趙宛的錯。」
青杏疑惑道:「奴婢不明白。」
我沒再說什麼。
此番死的是我自己的孩子,要恨誰我來恨便是,何苦拉上合宮與我一同哀怨終日。
我終於下了地。
坤寧宮的禁令已除。
可我躺太久了,走路都有些無力打顫,索性不出宮門,也不見人,隻處理些宮務。
我數著日子過,忽有一天發覺今是永兒的尾七。
傍晚時,趙宛宮裡的人送來一本手抄的地藏經,說是盼著永兒在泉下安息。
青杏奪過經書,當著趙宛宮裡的人,直接把經書扔到了爐子裡。
紙張燃燒起來時,宮人皺眉道:「皇後娘娘,這是何意?」
我說:「拜祭的東西,向來是燒掉的。」
宮人略有微詞,卻不敢頂撞。
入夜,我去了養心殿。
嶽雲彥在批奏折,而趙宛輕伏在他的肩後。
聽見動靜,趙宛抬起頭來,杏眸圓睜。
我開口說:「淑妃,你可以回去了。」
趙宛咬了咬唇,說:「皇後,今晚本該是我侍奉陛下。」
「你既喊我一聲皇後,也該知道什麼叫尊卑有別。」
嶽雲彥抬起頭來,蹙眉向我:「梓潼,朕讓宛兒回去就是了,你何須這樣疾言厲色。」
趙宛聞言,哀怨地看著嶽雲彥。
嶽雲彥及時安撫道:「朕晚些去找你。」
4
趙宛離開後,養心殿便剩我和嶽雲彥二人了。
夫妻相見,殿內卻不見半分春意旎然的氣息,隻有沉悶。
嶽雲彥看著我說:「還以為你要一輩子躲著不見朕。」
我坐下來,脫去鬥篷,說:「陛下不覺得今日的場景很熟悉嗎?」
記得懷上永兒的那個晚上,我就是這樣來找嶽雲彥的,一身薄煙脆紗裙,垂落的發絲沾染上茉莉香氣。
那是我第一次主動過來找他,也是我們釋冰的晚上。
在那之前,反而是我不愛搭理嶽雲彥。
嶽雲彥起初待我是很殷切的,可我那時心裡正憋悶,始終過不去家人為了求榮而強行剝了我原本的婚約,把我送進宮的那道坎。
後來,我忽然想通了。
在八月初五那晚,打扮過後,主動來求嶽雲彥垂憐。
後半夜,他撫摸著我的臉頰說:「你不必下什麼工夫,即便是素面無粉黛時,朕也會傾心。」
沒多久,嶽雲彥下了封後的聖旨。
我以為,日子能這樣過下去,也是不錯的。
可嶽雲彥並不為我懷上嫡子高興。
甚至連孩子生下來,他也依舊不熱切。
我便猜到,他過了新鮮勁,後悔讓我做皇後,也後悔讓我生下嫡子了。
可我今晚又來找他了。
嶽雲彥心性敏銳,他當然不會認為此夜還和那夜一般,於是說道:「更深露重,你要傳話讓他們來就是了,怎麼親自過來了。」
我僵硬地說:「把永兒還給我。」
嶽雲彥手中的長筆微震,神情卻不起波瀾:「他已長眠於皇陵。」
可當我扯上嶽雲彥龍袍上的腰帶時,他轉手就將我縛住,厲聲喝我:「梓潼,你清醒些!無論再生幾個皇子都召不回永兒,他徹徹底底地死了,是你親眼見著的。」
我一愣。
公公突然進來,焦急道:「陛下,出事了,淑妃掉湖裡去了。」
嶽雲彥頓時松開我,疾步走出去。
夜風隨打開的殿門灌進來,把龍袍吹起決絕的弧度,也把我那混沌迷糊了一整晚的思緒給吹醒了。
我是怎麼來到養心殿的?
我有些想不起來了。
哦,對,今天是永兒的尾七。
所以我犯糊塗了。
永兒,對不住啊,我以後不會這樣了。
5
我重新攏上鬥篷,緩緩地踏上回去的轎子。
路上,看見有太醫穿梭在宮道間。
趙宛這一墜湖,就得了風寒。
嶽雲彥守了她幾日,直至她熬過險境。
又養了幾個月,聽說才徹底養好了。
嶽雲彥抬了她的位分,為淑貴妃。
這時,太後和我提起選秀的事。
她說嶽雲彥如今膝下無子嗣,宮中妃位又多是空懸,是時候納些新人進來。
可嶽雲彥近來勤於政事,無暇顧及後宮,所以太後交代我把選秀的事給操持下來。
我答允了。
正在細看禮部遞上來的單子時,青杏說嶽雲彥來了。
我知道嶽雲彥又是來和我吵架的,因為他不願意開選秀,可卻不去忤拗太後,偏要與我生氣。
於是我懶得見他,就交代青杏:「說我乏了,起不來。」
青杏愁眉道:「可陛下似乎還喝了酒,臉色嚇人得很。」
我心悸了一下,說:「那我更不敢見了。」
青杏覺得有道理:「娘娘說得是。」
我本以為此番送客,外面會鬧出些動靜來。
可並沒有,殿內殿外始終安安靜靜的。
我沉沉地睡了一覺。
醒來時,來為我洗臉漱口的宮女換了人,不是青杏了。
我問道:「青杏今兒睡懶覺了?」
「回皇後娘娘,陛下昨夜臨幸了青杏,她今日已是貴人了。」
我嚇了一跳,緊張地問:「那丫頭現在可是一切都好?」
宮女疑惑地看著我,說:「娘娘怎麼這樣問?貴人當然是高興的,我見著了。」
可我不放心。
正要召青杏過來,卻發現她早早就守在外面等著請安了。
6
見到我,青杏神情殷切道:「娘娘,等妾身羽翼豐滿時,便可替娘娘分憂了。」
我掩飾不住心底的哀傷:「可你不該逼著自己獻身於陛下,我不希望折損了你來對付誰。」
青杏一愣,眼下悄悄浮上淡淡的紅暈,她低下頭說:「娘娘,並沒有逼迫一說。」
我亦怔了怔。
反應過來時,我平靜地坐下來,與青杏細細說了些嶽雲彥的喜好。
可我有說遺漏的地方,青杏竟還能補上。
也是,她跟了我這麼多年,或許比我更熟悉嶽雲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