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月明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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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佈時間:2025-03-28 14:03:01

陸珩曾說,我如天上皎月,無人能及。可是如今,他尋回了自己遺落在人間的月亮。


他既許她側妃,又苦苦留我,以軟語痴纏,以雷霆手段。


「中宮之位總是你的,你在顧慮什麼?」


陸珩眼中含情,一派溫柔。而我卻總記著他的那一句——


「昭昭,挽箏性子軟,你要讓著她。」


少時的情分,是我不要了。


1


成婚後的第五載,陸珩帶回了一個姑娘。


如往常一般,聽到他進了東宮的消息,我便抱著手爐出去迎他。


冬日風大,我走得急,不小心被揚起的裙角絆了一下,那手爐猝然跌落,骨碌碌滾遠了去。


「珩郎——」我揚了聲調喚他,等著他來攬我入懷,笑我毛躁。


陸珩沒聽見。


冬日風大,他細心地,為身側的姑娘攏了攏鬥篷。


第一次,他沒來握住我的手。


陸珩帶回來的姑娘叫沈挽箏。


他少時曾被叛匪所擄,勉力逃出山寨,卻已渾身是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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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挽箏在採藥時撞見了他。她把昏迷不醒的陸珩帶回家,悉心照料,同吃同住。


深宮重重,人心叵測,陸珩少年老成,那段時光,想來是他記憶裡最松快的日子。


「挽箏父母過世,她已經沒有家了,我們收留她好不好?」吩咐人帶沈挽箏下去安置後,陸珩問我。


我揉了揉衣角,略微不安地開口:「那,她要以什麼身份留在東宮呢?」


陸珩愣了一瞬。隨即他朗聲笑了起來,一邊捏我的臉,一邊笑我胡亂吃味。


他說他已經有我了,沈挽箏當然隻是個妹妹。他說他隻是感謝她的救命之恩,又憐她身世悽苦,想幫一幫她。


「沒有挽箏,哪裡來的你夫君?你是不是也要謝謝她呀,為夫的好娘子?」


陸珩笑意溫柔地望著我,他的手暖著我的臉頰。我本來是應該放下心來的,然而此時,心頭的不安卻更重了一分。


我回想起來,東宮門外,陸珩看向沈挽箏的那一眼——同樣繾綣。


2


沈挽箏是個很溫柔的姑娘。


我去看她時,她正坐在窗下,安安生生地繡著一幅手帕。窗外白梅盛放,她真的很像一幅畫。


見我進來,沈挽箏急急站起來,局促地行了個禮,接著便垂著頭立在那裡,白淨的臉上顯出一絲紅暈來。


我也不知道同她說什麼,東宮從沒住過陌生的女子,她也並不像公主們那樣活潑嬌蠻。


半晌,我隻好問她:「你在繡什麼呢?」


沈挽箏怯怯地開了口:「民女想給娘娘繡個帕子,望娘娘不要嫌棄民女手拙……」


我令侍女去取了那帕子過來。


這叫什麼手拙?一方絲帕上繡著紅梅與漫天雪花,精巧,也應景。沈挽箏的確用了心思。


我將那帕子塞回了她手中:「……多謝你,我很喜歡。繡好後,你能送來我殿中嗎?」


我看見沈挽箏臉上驀然綻開一朵笑。陸珩的救命恩人,我也想要好好地待她。


沈挽箏是個好姑娘。繼那日送來帕子之後,三不五時便有好東西送來我的寢殿。或是軟糯香甜的糕點,或是補身益氣的方子,就連陸珩素來挑剔的奶嬤嬤,也不得不贊她一句心思細膩。


直到那一天,我在陸珩外袍的腰帶上,發現了一隻香囊。


陸珩素來不喜燻香,腰間一向隻掛著我送他的青玉佩。


手中的香囊樣式簡樸,繡著松鶴延年,散發出一股淡淡的白梅香。


換好衣裳的陸珩走過來,自然地從我手中接過了那隻香囊:「挽箏手真巧,是不是?像我們昭昭,繡老虎能繡成大貓……」


他將那香囊又掛回了腰帶上,青色的香囊與青色的佩玉,看起來倒是一點不突兀。陸珩說:「昭昭,挽箏性子軟和,你讓著她點。」


陸珩笑著來攬我的腰,仿佛隻是與我闲話了幾句家常。


但他原來不是這麼說的。


十六歲的陸珩,對著他驕矜的姐妹,對著門庭高貴的世家子弟王公小姐,他說的是:


「昭昭受不得委屈,誰都得讓三分。」


3


那是七年前的冬天,聖上於南山冬狩,我亦在隨行之列。


皑皑雪地中,一隻白狐靈動跳躍,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白狐一向是祥瑞之兆,經年難見,我立時拍馬衝了上去。


長久追逐之後,那白狐終於體力不支,被我射中了後腿。我興衝衝地下馬去撿,卻不料斜刺裡衝出來一人,一把將那小白狐拎走了。


「哪裡來的無禮蠻徒!」我憤憤地罵著想追,卻被身邊的阿姊拽住了。


「那是五公主的侍衛。」


若是別人,我定要分個是非高下,可五公主陸清妍是聖上最寵愛的女兒,素來……也不是什麼講理的東西。


本以為這事兒便就此作罷了,結果等我恹恹地到宴上時,陸清妍那廝赫然抱著小白狐,正得意洋洋地向眾人炫耀:


「這小東西機靈得很,可是費了本宮好一番力氣呢!」


「不過雖說隻有一隻,好歹是抓住了,無怪父皇總說本宮福澤深厚。你說是不是呀,宋三小姐?」


她一邊揉弄著小狐,一邊似笑非笑地朝我投來了一眼。


怎麼會有這般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壞東西!若不是阿姊攔著,我定要上去打爆她的頭!


此時簾門一動,卻是陸珩進來了。我隨眾人一同下拜,眼前卻突然出現了兩團毛絨絨的東西。


陸珩在我跟前俯下身,手指松松地捏著兩隻小白狐的尾巴。


「路上看見了,想著你喜歡,便逮了兩隻給你玩兒。」


他一抬手,小白狐堪堪落入我懷裡。陸珩直起腰,漫不經心地揉了一把我的頭發,笑得溫文爾雅:「我們昭昭受不得委屈,若是哪天頑劣衝撞了誰,看在孤的面子上,隻好別人讓她三分了。」


那時我眼裡並沒有陸珩。他貴為太子,性情素來驕矜,我家世顯赫,也不是什麼受氣的主兒。是陸珩放軟了身段哄著我,慣著我,引得我最終動了入宮的心思。


然而當我興衝衝地宣布想嫁給陸珩時,父親兄長卻頭一次衝我發了火。向來將我寵溺得無法無天的哥哥,厲聲呵斥:


「你當殿下是什麼好相與的?你入了宮,哪裡去尋你那一生一世一雙人?」


陸珩當然不是什麼好相與的,他對別人那麼兇那麼傲慢,可是,他待我那麼好那麼溫柔,上至送我古玩至寶,下到親手為我做甜湯,闲暇時帶我偷溜出府玩,忙碌時也不忘派暗衛來叮囑我好好吃飯——我不信他對我不上心。


我在祠堂跪了兩天兩夜,最終用淚水逼得父兄妥協。


陸珩是愛我的,不管是不是一生一世一雙人,十四歲的我信誓旦旦:


我永遠會是陸珩心尖上的月亮。


4


陸珩去上朝的工夫,我去了沈挽箏殿中。


她近日性子開朗了許多,見到我,也會笑盈盈地迎上來。


但我今天不是來和她聊天的。


「沈姑娘在東宮住了這些日子,不知對未來有何打算?」


「本宮有個堂弟,一表人才,學識出眾,家中高堂也是極慈愛的……沈姑娘可有意?」


我聽見我的聲音,發著顫,又帶著幾分陌生的傲慢。


在長久的寂靜之後,我看見沈挽箏的臉煞白。


她跪伏在地上,頭越垂越低,聲如蚊蚋:「民女能不能,留下來陪著娘娘?」


「民女想照顧娘娘和殿下一生一世,求娘娘……」


那聲音如驚雷一般在我耳中炸裂開。


我應該斥責沈挽箏的,斥責她不該肖想不屬於她的東西,然而我隻是折身走了出去,落荒而逃。


這天掌燈時分,陸珩才來到了我殿裡。


他臉上帶著幾分陌生的怒氣,說:「昭昭,你為什麼要趕挽箏走?」


我垂著頭沒說話。我不知道說什麼,我在試圖握住我和陸珩的感情,但我不知道怎麼告訴他。


陸珩在原地轉了幾圈,聲調放軟了些:「昭昭,我知道你並非那般惡毒的人。挽箏先前受了很多苦……」


他握住我的肩頭:「我們給她一個家,讓她在東宮陪著你,好不好?」


那聲音輕極了柔極了,帶著十足的誘哄和親昵。「你不是也很喜歡挽箏嗎?」


我在陸珩充滿希冀的目光中,推開了他的手,我說:「不好。」


5


這不是我第一次同陸珩起爭執,卻是第一次,陸珩足足半月未曾踏足我的寢宮。


我等著他如往常一般,先服軟來哄我。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往常口角之後,不出半天,陸珩便會厚著臉皮來見我,拎著寶昌坊我最愛吃的糖葫蘆,扯著嗓子在門外唱,巴巴地央我放他進來。


可是這次,我等了一個又一個半天,等得我都數不清了。


沒有糖葫蘆,沒有走了調的歌謠,沒有帶著笑望著我的陸珩。


「娘娘,芳園的連翹今年開得特別早,聽說跟金子一樣鋪了一地,煞是好看呢!娘娘要不要去看看?」


青蘿給我梳發髻的時候,小心翼翼道。


我知道她是為我好。我在這殿中閉門不出半月,是該出去散散心。


陸珩不來見我,我也是東宮最尊貴的女子,不能像失了勢的落魄人,孤零零地蜷縮在宮裡。


然而在看見連翹花叢前,更先落入眼簾的是陸珩,以及他身側的沈挽箏。


沈挽箏挽著陸珩的手,平素寡淡的一張臉此刻卻顯得異常明豔。


她指著那花叢和陸珩說著什麼,許是聲音太小,陸珩微微彎下了腰。


沈挽箏踮起腳,在他臉側落下了一個轉瞬即逝的吻。


我看見陸珩扣住她的腰,在一片耀眼的金色中,珍重地在她額間覆上了一個吻。


春日的微風拂過,帶來陸珩似有若無的呢喃:「箏箏……」


他動情了。


或許是過了許久,又或許是一瞬間。


陸珩被一個小太監叫走後,沈挽箏又剪了幾枝花,才沿小徑走了過來。


看見我的一剎那,她的臉色變得煞白。她急忙跪了下去,嗫嚅著:「娘娘恕罪……」


恕什麼罪呢?陸珩的情動做不得假,沈挽箏的少女懷春也的確是真。


陸珩喜歡她是罪嗎?沈挽箏心悅陸珩是罪嗎?但偏偏有一個我,夾在中間,橫生阻隔。


青蘿氣得想上去廝打她,沈挽箏旁邊的小丫鬟卻突然撲上前來,牢牢地擋在她身前。她聲音發著抖,一雙眼卻真亮啊:「沈姑娘與殿下兩情相悅,求娘娘成全。」


她像隻戒備又護主的小獸。沈挽箏身後的丫鬟僕婦也隨著她一起叩起了頭。「求娘娘成全……」「求娘娘成全……」


看呀,我多像話本子裡那棒打鴛鴦的惡婦,沈挽箏才是為求真情不畏強權的話本女主。


可是啊,可是,明明我是先來的那一個啊!


可是陸珩明明說過的,他說:「我的昭昭如天上皎月,無人能及。」


6


成婚後的第五載,我第一次主動找陸珩和解。


看見我的時候,陸珩眼裡還是漾著能溺死人的溫柔。他說:「昭昭,你可是想清楚了?」


我想清楚了。我抬眼望著他,一字一頓道:「求殿下,予臣妾放妻書。」


陸珩愣住了。他或許以為這又是我鬧脾氣的小把戲,哄了幾句後,終是不耐地開口道:「昭昭,以孤的身份,你難道指望後宮隻有你一人?」


我注視著擰著眉的陸珩,我從不知道,他的耐性如此之差。


許是我的表情太過冷淡,陸珩又來哄我:「昭昭,你是知道的,挽箏不是愛爭搶的性格,她的家世,萬萬越不過你去。」


「你是孤唯一的妻,也是我朝未來的國母。昭昭,你母親當是教過你,賢良淑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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