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殿下,火勢太大了,不能進去啊!」衛昭頭腦發脹,隻剩下一個念頭,他的阿蠻死了。
他要去陪她,這時候他忘了他還有天下要奪,忘了他是一個無懈可擊的太子。
火勢早已燒了許久,如今滾出濃煙,宮人從廢墟裡抬出一具屍體。
衛昭手腳發麻地跪倒在地,眼眶發紅,死死盯住。
「殿下,瑩姑娘已去,您千萬保重身體!」太監哭著勸道。
衛昭像毒蛇一樣看向他,瘋了一般拿劍砍他:「你叫她什麼?瑩姑娘?誰準你這麼叫的?她是孤的妻子!」
他爬行著向前,抱起那具黑屍,一寸寸地檢查著,竟找不出任何能推翻的證明。
是阿蠻,是他的阿蠻,她活蹦亂跳地進宮來,最終湮滅於一場大火。
衛昭痴痴地笑了幾聲,一口鮮血吐在屍體上。
「封鎖東宮,今日之事,誰敢擅傳,殺無赦。
「給孤查,是誰害了孤的阿蠻。」
衛昭深信,阿蠻是即便死,也不可能離開他的。
5
衛昭不知,我會凫水。
青石村外有一條很長很寬的河,自爹娘走後,為了抓河裡的魚去賣銀兩養活自己,我便學會了凫水。
從棠梨宮的後角門往外走三裡,便有一條暗河直通宮外的應天河,這一年中,我來來回回走了無數次,這一次我終於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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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河岸邊潛伏了一天一夜,我才敢趁著天黑無人的時候,偷偷爬了出來。
衛昭生性多疑,即便有我留下的「遺信」,隻怕他也會多加揣測。
所以我並未直接從京城回青石村,而是輾轉去了許多地方。
春風細雨中,我搭上了一輛搖搖晃晃的破牛車。
趕牛車的阿爺笑得和藹:「姑娘,風止雨歇,身前才是萬丈大道啊。」
我笑著應了一聲,掏出一兩碎銀子放在車上,便趕往下一程。
走到永臨縣時,一家大酒樓在招女廚,我揭了榜,做了半月的活,後來客人越來越多,我便抓緊辭了,繼續趕往下一站。
走到狼關山時,我從撲獸夾上救了一隻灰撲撲的兔子,它粘了我幾日,傷好了我便找不著它了。於是,我便繼續往前走。
走到珞珈鎮時,我偶遇一小女子賣身葬父,於心不忍,便從包袱裡掏出十兩銀子給她。誰知,她一路黏著要給我做丫鬟報答,我好說歹說,才讓她自去尋生計。
這一路,我行過山水,泛過湖海,從春日裡走到秋月末,才緊趕慢趕回了青石村。
我知衛昭對我雖有耐心,但不多。他必然會派人到青石村打探一番,但半年時間已是他的耐心極限。
所以,當我兜兜轉轉近七個月才回村時,衛昭的人已然退了。
再度踏入青石村的那刻,我抓著手中的包袱,看著闊別已久的人和物,有一股熱淚險些湧了出來。
村口處有人叫囔著賣豆花,我走了過去。
「姑娘,來一碗?」小哥殷切地看著我。
我仔細看了看那豆花的品相,真摯道:「你這豆花在磨漿時,想必是太急了些,粗渣過多。在點漿時溫度也沒有把控好,所以你可瞧見,你的豆花凝固得並不均勻也不細膩……」
「嘿,我說姑娘你是來找茬的吧?這十裡八鄉的豆花就屬我這一家最上乘,你懂什麼?不吃走開!」
他作勢要推我時,有人喝止他。
「大順,你個小兔崽子,你不認識她,你還未來之前,阿蠻可做豆花可是這個——」他比了個大拇指,「人稱青石村豆花西施,你小子有眼不識泰山!」
大順聞言,梗著脖子:「即便是她,那都是從前的事了,現如今還說不得誰第一呢!」
我笑了笑,繼續往前走。
一路上有不少人,熱情地同我打招呼。
有人好奇地問道:「阿蠻,你不是說去上京找相公,可曾找到?」
意料之中,衛昭的搜尋並未驚動青石村的人。
他如今是尊貴無匹的太子,隻怕恨不得抹去在青石村這一段往事,如何肯讓人得知。
我原想說「死了」。
可轉念一想,衛昭隻是對我不好,京中人人都誇他,將來定然會是明君,是造福千秋萬代的明君,若是他死了,於天下百姓來說,是一大損失。
於是,我擺了擺手,笑嘻嘻道:「找不著啦!」
我找不著從前那個滿心滿眼都是我的阿昭,如今隻剩下七分權勢三分算計的衛昭罷了。
6
我撿到他時,他頭上流了許多血。
我爹在世時,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可我一個姑娘家,哪能隨便將男人撿回去?
在我幾番猶豫下,躺著的人伸出手,抓住了我的裙擺:「救我……」
我原是後悔救他的,可待他洗淨了臉後,我的後悔又少了幾分。
他長得實在好看極了,我長這麼大,從未見過這樣畫中一樣的俊美之人。
如今想來,我走的這幾年冤枉路,皆因「色」字起。
當時他什麼也記不得了,隻剩下身上一塊玉佩刻著一個「昭」字。
但即便腦子壞了,他身上仍舊保留了過往的習性。
吃食非精細不吃,衣料糙一些,便能將背上的肌膚磨紅。
我雖貪圖美色,可我也有自知之明,我養得起阿黃,哪裡養得起這樣金貴的一個人。
待他傷好得差不多時,我便狠了狠心,將他連同裝滿吃食的包袱一同送到了村口。
直到我收攤回來,又瞧見他抱著包袱蹲在家門口,抿著唇:「阿蠻你別趕我走,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他太可憐了,也太好看了,蒼白的臉頰微紅的眼眶,額前的碎發被細雨打湿,比呼呼大睡的阿黃還可憐,我不自覺便心軟了。
從那以後,村裡人都笑話我:「阿蠻,你撿來的小白臉,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天天吃白食算什麼男人?」
我懶得同他們說理,我聽人學堂裡念書,說老子還是孟子說,食色性也,我看著他那張臉,就能多吃幾碗飯,這便夠了。
我和阿昭成婚的那一天,是個很好的日子,連天空的雲都是彩色的。
我不知旁人成婚是何模樣,可我的婚禮當真是簡陋極了。
為此,我總覺得虧欠他,畢竟算來,他是「嫁」,我是「娶」。
但無妨,我們還有許多日子,往後我會慢慢補償他。
我原以為,我養的人,是會長長久久地同我在一起的。
可我知曉,他總不甘做一個村夫,他雖不記事,可他想讀書,想考功名。
「阿蠻,我想讓你過上好日子,待我考上狀元,你便是狀元夫人,多風光。」
我無所謂的,狀元夫人也好,阿昭夫人也好。
我所求的,不過是兩人一狗,天長地久。
可他有志向,我便拼了命攢錢,一碗豆花隻能賣三文錢。
僅僅是從青石村到上京的路費,我便要賣上三百二十五碗豆花。
後來,我還是用了爹娘給我留下的一點小嫁妝,一根金簪兩串耳環,全都典了去,送他去考那狀元。
7
回到家重新安置了一番,我將阿黃從牛伯那裡接了回來。
當時以為能夠去去就回,誰知竟去了這許久。
三年沒見的阿黃,比起從前大了些,一個勁地圍著我打轉。
我收拾了屋子,在院子裡打轉了大半天,才敢推開門進那間屋子。
也不知是誰在替我打掃,爹娘的牌位一塵不染,靜靜並排著像是在看我。
我點了三炷香,想了許多,最後隻道:「爹,娘,阿蠻以後哪也不去了,一個人也挺好,從今往後我就在家陪你們二老——」
話音剛落,兩塊牌位哐當一聲砸在了桌面,將我嚇了一跳。
我連忙扶起來,嘴裡嘟囔著:「怎麼還生氣了,陪你們還不開心嗎?」
定睛一看,木牌後露出了一枚漢白虎紋玉佩。
按理來說,我們這種鄉野村落的人家,遇上災年,活下去都是個難關,哪有什麼好東西值得傳承的。
可眼前這枚玉佩,確實是我家中祖傳百年的玉佩,哪怕再苦再難家中人也從未動過販賣它的念頭。
因為這玉佩是那位老祖宗留下的,我用手擦了擦上面的灰,不提防被上面的裂口刺破手指。下一秒血滴閃爍了一下,滲進玉佩裡,迅速消失,我忙著告罪,並未注意到。
我搬了躺椅,借著月光,拿出積蓄,細細盤算著用處,決定日後生計。
如今已是夏末,不遠處的田野裡傳來幾聲微弱的呱呱聲,阿黃在樹底下乖巧地睡著。
就這麼思來想去,我阿蠻最拿手的還是做豆花,祖傳的手藝可不能在我手上丟了。
過了幾日,我一大早推著裝滿豆花的木板車出門,沒走幾步,便見芍藥推著車等在巷口。
從前數十年都是這樣,她總是早我一步等在巷口,然後我們便一起出發到集市,一路有說有笑。
從這裡到集市距離不近,我們通常天沒亮便要起。
即便後來撿到了衛昭,這段天亮前的黑暗小道,也一直是芍藥陪著我一起走過的。
芍藥人如其名,喜愛穿花花綠綠的裙子,與我從小一同長大,我賣豆花,她賣煎餅,總是日出時一起出攤,日落時一起收攤。
我笑著看向她,回來的這幾日,我去找過她,但她好像還在生我氣,一次門也不給我開。
她看到我笑了,站起身就罵道:「笑什麼笑,我就是走到這裡歇腳,你別以為我是要跟你一起出攤!」
我緊張地搓了搓手:「哦好,好的。」
「傻子,傻透了!」她扭過去,一邊罵一邊推車。
我嘆了一口氣,緊跟在身後,聽她罵罵咧咧。
「見色忘友,重色輕友,好色欺友……看見個長得人模狗樣的,就被人騙得團團轉。
「騙了錢供著他上京趕考,連個魂兒都沒找到,要死啊?」
我討好地笑著:「芍藥花,從今往後我絕對不會再被男人騙了,我向你保證!
「我這幾年在外頭走動,見識了許多趣事,我講給你聽好不好?」
「不聽!」
「聽嘛!」
「既然你這麼想講,我也不是不能聽聽。」
8
像針尖上的一滴水落入大海中,日子就這麼無聲無息地過了半月。
除了村口那個賣豆花的,總是時不時地要找我比上一比,還有好奇目光偶爾還會在我身上打量以外,好似一切都回到了原來的模樣。
「阿蠻,聽說你相公在京城當了大官,娶了更好的婆娘,所以將你趕回來了?」
雖不是真相,但事實也如出一轍。
我放下勺子,隻笑著問:「阿牛嬸,你這豆花是要鹹口還是甜口的?」
青石村風景秀麗,又在入京的必經之地,所以各地往來的人都會在這鎮上歇腳。
來往的人多了,口味便多變了,我才知道,原來這豆花除了加糖水,還能拌以香油、醬肉,再撒上一點蔥花,更是別有一番滋味。
可這阿牛嬸能花半文錢買到的東西,絕不會花一文錢,因此她從不會在這些小攤上消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