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裡不踏實,總覺得有事情要發生。
所以我坐在謝昭對面輕聲開口詢問,「沈相此番匆匆南下,是為了大人?」
可謝昭身上似乎並沒有沈霽川想要的東西,謝昭以謀略冠天下,沈霽川亦不遑多讓。
換句話說,他們其實從來都是一類人。
隻是謝昭更像從前的沈霽川,沒遇見李明月前在青峰山上不問世事的沈霽川。
謝昭搖頭,果斷地否認了我的說法,「沈相說有相府犯過錯的家奴一路逃向了南方。」
「他此番前來就是為了把人給抓回去。」
家奴,我就是沈霽川口中的那個家奴。
可是我怎麼會是家奴呢?我們既無血緣,又無賣身契。
僅剩的那一點情分,也全叫我拿這截手指和半條命還上了。
可即便如此我還是忍不住心尖一顫,一時不察手上的茶具在地上被摔得四分五裂。
這是謝昭最愛的一套的茶具,如今卻被我摔壞了一隻,我幾乎是下意識地俯下身去撿。
鋒利的碎瓷片割開我的手,有血珠滲出來弄髒了他新鋪好的地毯。
在妙音坊呆了三年,我早已經不是從前的那個養尊處優的謝辭盈。
寄人籬下的生活,讓我早學會了看人臉色過日子。
譬如謝昭現在,心情就非常不好。
Advertisement
一次毀了他兩樣最心愛的東西,我甚至都不敢抬頭看他一眼。
無聲地對峙了許久,我聽見他長嘆口氣無奈開口,「起身,我給你包扎傷口。」
原來,他並不是在怪我。
他隻是恨鐵不成鋼。
他從懷裡掏出裝了假手指的錦盒時我是不可置信的,他說,「這三年我走遍大江南北終尋得能人異士做了這個假模子。」
原來這三年他外出遊歷,是為了尋這個。
我的心像是被鹽水泡過,酸酸脹脹的,到最後再也繃不住泣不成聲。
我身無長技,獨獨與師公學了些卦象。
我想為他卜上一卦,見前路吉兇,方能趨利避害。
可他摁住我的手,收起我的卦,「我從不信命,卦不敢算盡恐天道無常。」
「天道既無常又何須多此一舉,盈娘,不信命才是擺脫命的第一步。」
5
船舶被逼停,我聽見外頭有人稟報,「大人,前頭有船隊攔路,走不了了。」
我心裡一咯噔,起身想往外走謝昭卻先一步給我戴上帏帽。
黑壓壓的船隊停在不遠處,我從沒想到我竟然這樣難抓,值得沈霽川帶著這麼一群黑壓壓的船隊南下。
河風吹的我連睜眼都有些困難,可是那船身纏繞著的芙蓉枝仍舊讓我一眼認出了對面人的身份。
我心惶惶,強忍著懼意開口,「這是沈相北上的船隻。」
謝昭的雙手攏進寬大的袖子裡,神色莫辨,隻是吩咐舵手避開他們。
正面對上沈霽川,對我們並無好處。
可沈霽川擺明了就是衝著謝昭的船來,避無可避,兩方交鋒見我聽見沈霽川似是隨意地開口詢問。
「謝大人好本事,兩日前你對沈某可不是這樣說的,你說你從未見過那從我相府逃出的家奴。」
「那她是誰?」
他銳利的目光上下掃視著我,像是要透過這層帷帽看穿我的真面目。
手心被汗濡湿,我一句話都不敢說。
謝昭的雙手扶住我的肩頭時我才猛然反應過來,我害怕得發抖。
對峙許久,是謝昭忍不住先笑出聲,「這是謝某的遠方阿妹,並不是沈相口中的家奴。」
「相爺莫不是糊塗了?」
沈霽川的視線沒有移開,這樣拙劣的借口並不能把他糊弄過去。
所以謝昭舉起我的左手,現在是完好無缺的左手。
「你可要看好了,我阿妹十指健全,並不是你說的什麼斷指逃跑的家奴。」
「能幫你的地方謝某絕不會吝嗇,可胡攪蠻纏並非君子所為。」
我左手上的斷指,是我心裡的痛,更是沈霽川一眼能認出我的把柄。
哪怕我改頭換面,手上的傷卻也永遠掩蓋不了。
他聰慧過人,早料到會有這麼一天。
直到此時我終於知道為何謝昭這三年踏遍大江南北也要尋能人異士。
為的就是這麼一天。
沈霽川找到我的這一天,我能夠從他眼皮子底下安然逃脫。
有人匆匆附耳與他說了什麼,他臉色劇變再也顧不得其他。
北地並不太平,想來他離開這許久是出了些變故。
按照他謹慎的性子,竟也沒讓我掀開帏帽一探究竟。
我能明顯感受到上首那壓迫的視線消失,沈霽川,他信了。
沈霽川下令改道避讓,我終於回過神來,渾身癱軟竟是連站都站不住。
謝昭隻是虛虛扶住我的小臂,輕聲道,「盈娘,我在。」
他並非泛泛之輩,早已經猜測出我便是是沈相口中逃跑的的家奴。
有人三年為我踏遍大江南北,又為我開罪在北方權勢滔天的沈相。
到最後隻留我一句,有我在。
哪怕前路未卜,永遠都有人站在我身後。
我突然很想哭。
6
我不知沈霽川是否已經弄清了李明月的死因,若是弄清了又為何要以家奴稱我?
若是沒弄清,被他找到我也難逃一死。
想要活命,我隻能避開他。
船將靠岸,渡口高高懸起的牌匾讓我終於有了逃出生天的實感。
此處離北地何止千裡,短時間內,沈霽川到不了這裡。
江風吹得他的衣袍獵獵作響,我突然沒頭沒尾地開口。
「謝大人,其實我見你的第一面並不在青山峰腳下。」
而是在北地都城。
謝昭怔住,就這麼靜靜地聽著我說。
李明月其實並非沈霽川想得那般良善,她說我嫉恨沈霽川對我的寵愛。
可她又何嘗不是?
我與沈霽川相伴近十載,在他心裡,我的地位不容小覷。
可是這天底下有哪個女人能忍受自己的夫君對另一個女人處處照拂?
沈霽川科舉那天我去了都城,那裡是李明月最熟悉的地方。
她打著要帶我四處逛逛的幌子想讓我永遠留在那裡。
入秋的湖水已經冷得不像話,我從沒離開過青峰山自然也不識水性。
湖水沒過我的頭頂,她就站在岸邊垂著眸子靜靜地看著我掙扎。
我想讓她救救我,可是我一張嘴,那腥臭的湖水就嗆得我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最後是謝昭把我救了上來,被水嗆得頭腦發昏時我緊緊地攥著他的袍子不肯撒手。
「求求你,救救我。」
有一便有二,沈霽川偏心李明月,可是李明月的眼裡卻容不下一個我。
日後我與她若是同在一個屋檐下,少不了要被她搓磨。
有水滴順著他的袍子一滴一滴砸在我手背上,我聽見他細聲細氣地問。
「你想去哪?」
我還能去哪?
除卻有李明月的地方我去哪裡都可以。
可是我抿緊唇很快反應過來,我沒有朋友,唯一的親人隻剩下沈霽川。
可是沈霽川與李明月不會分開,他也不會隨意地放我離開。
我依舊無處可去。
沈霽川雖然心疼我,可到最後也隻是輕飄飄地嗔怪了幾句李明月的不是。
我不敢再對他抱有任何幻想,也不敢再和李明月私下裡呆在一起。
再有下一次,沒有第二個謝昭會來救我了。
離開都城前,我曾遠遠地見過他一面,可那時因為李明月的推波助瀾,我與他的謠言已經傳得沸沸揚揚。
沈霽川不允許我與他有過多的牽扯,我也恐累及他的名聲。
長慶街頭匆匆一瞥為我們這段倉促的緣分劃上了句號。
可是我沒想象到有一日,還會再遇見他,那天大雪紛飛,我攥著他的衣擺聲音艱澀。
「求求你,救救我。」
一如當初我見他的第一面。
命運弄人,在我人生中最狼狽不堪的時候,謝昭總能及時地出現在我面前。
他垂下眸子平靜地和我對視,仍舊問出了當年的那句話,「你想去哪?」
我無處可去,無人可依,所以他讓我去了妙音坊。
此後三年,我再沒有過他的蹤跡。
我小心翼翼地抬眼觀察著他臉上的神色,謝昭風光霽月,走南闖北救過的人不在少數。
這樣小的插曲,他指不定早已經拋之腦後。
我抬眸卻正巧撞進他含笑的眼眸裡,我聽見他聲音輕快地開口。
「我以為你早已經忘記,不然你怎麼離開前連句道別的話也不肯對我說。」
勉強壓住聲音的哽咽,到最後我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眶,小聲嗫嚅道。
「並非不願,隻是不能。」
「大人才冠江南,本不應該受我所累。」
謝昭喟嘆一聲再沒有說話。
他不會告訴她,自她離開後他在都城多番打聽才終於得知她的住處。
謝昭途徑青峰山下本就並非偶然,他那日就是為了去尋她。
隻是他到得實在是太晚了。
7
謝昭千裡迢迢來泰和縣隻是為了取一樣東西,用錦盒裝著看起來神神秘秘。
他不開口我亦不敢多問,輾轉去華陵縣的路上,好奇心驅使我連著瞟了幾次那個錦盒。
他笑著把東西推到我面前,「這本就是你的東西。」
「這是我當初從青峰山腳救你回來時,你身上藏著的東西。」
我興衝衝地打開錦盒卻被裡面的東西驚出一層冷汗,裡面擺著的藥瓶分明是當初李明月的屍體旁擺著的那個藥瓶。
當初事發突然,我沒來得及仔細看,如今放在手上細細端詳才發現。
這分明就是我的東西,我十歲那年師公送與我的生辰禮。
不是什麼很名貴的東西,可是瓶底的那個盈字是師公親手刻上去的。
難怪當初沈霽川一口咬定我的罪行,原來除了那封血書竟還有一樣物證。
可這東西後來又是如何變到我身上來的。
我驚恐地闔上蓋子,後背有冷汗滲出來。
謝昭抿起唇看我,分明沒說半個字可是我依舊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的關心。
我深吸口氣,勉強整理好自己的情緒,嘴角扯出一抹笑容。
「我沒事,隻是想起些故人心裡終日惶惶。」
我迫切地想要見到這位傳說中的太守之女,心裡隱隱有一個猜測呼之欲出。
隻是越往華陵縣謝昭的臉色越不好看,我問他他卻怎麼也不肯說了。
直到縣令看見站在他身邊的我時,臉色劇變,我終於知道為什麼謝昭臉色不好看。
這縣令,是打著要謝昭做他女婿的主意。
我這會才想起來發現不對,太守之女終日以面紗覆面,他又是如何知道她臉上有一塊胎記。
「爹!是不是謝昭來了?我就知道他一定會回來找我。」
思緒被人打斷,清脆的女聲自我聲後傳來,我後背僵住,這聲音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李明月,真的搖身一變成了太守的女兒。
可我分明看見那日她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屍體。
她嬌笑的聲音在看見我的那一刻戛然而止,她眼裡閃過一抹恐慌。
「爹!她是誰?誰讓她來的,讓她滾出去,滾出去!」
太守並沒來得及思考自己一向乖巧的女兒為什麼今天會這麼反常。
隻是我是謝昭帶來的人,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
我幾乎抑制不住衝動掀下她臉上的面紗,事實上我也的確這樣做了。
那張熟悉的臉龐映進我的瞳孔裡,那一刻我幾乎忘記了呼吸。
她的面紗的一角繡這一枝小小的芙蓉花。
沉默良久,我忍不住笑出聲來。
「我親愛的師娘,你我真是,好久不曾見面了。」
她手足無措地戴上面紗,聲音委屈,「你是哪裡來的小娘子,好生沒教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