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境破碎,我沉默看著牧舟,示意他快走。
牧舟了然,輕笑一聲,化神巔峰的威壓瞬間遍布山野,昭示著主權。
我和牧舟離開沉骨山,然而當我提出繼續收集仙丹時,牧舟與我起了衝突。
「別太貪心啊小師侄,我知道你厲害,但是總得給別人點機會。」
他聲音還是如此慵懶隨意,手段卻不容置疑。
我在秘境早已疲憊不堪,被他一掌封住經脈,就近帶到了一個破廟。
我冷冷看他:「你究竟知道什麼。」
他朝我身上摸索,語氣沉沉:「我什麼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你哥把你託付給我,我必須護你周全。」
他收走我剛剛獲得的仙丹,嘆了口氣:「不騙你,我什麼都不知道,但我知道成仙並不一定是什麼好事。」
「牧舟。」
我突然問道:「歷代吞服仙丹失敗的天才們,都叫什麼?」
「徐星陽,曇譚.....周慕平,霍願。一共六個。」
我意識到了什麼,身體突然開始止不住的顫抖:「那成功登仙的呢?」
烏雲遮蔽了月光,孤寂的風吹破了窗子,寒意從地底升騰,沁入骨髓。
牧舟沉默良久,終於回答:「我,記不清了....」
倏忽間我淚流滿面卻恍然不知,慌張無措的顫抖道:「我的兄長...兄長...叫什麼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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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中乖張拔劍對權貴的,記憶中笑意盈盈做糕點的,記憶中偷懶耍滑被罰跪香的,鮮活又溫柔的哥哥。
腦子裡突然一片迷霧,我慌亂的去抓取一些痕跡,卻陷入了巨大的絕望中。
我強行衝破了經脈,咳出一口血,抓著牧舟悽聲問:「我想不起來..我的兄長叫什麼名字..」
牧舟的眼中盛著巨大的悲傷,這才是他笑容背後的底色。
我想起來了,那個面對什麼都從容淡定笑意盈盈的,整天咧嘴樂呵呵的,不是曾經的牧舟,而是曾經的兄長啊..
牧舟沉默良久,把手舉到我面前,拉開衣袖。
猙獰可怖的刀傷組成字符。
「許無歲。」
「你的兄長叫許無歲。」
8
牧舟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牧舟和許無歲,曾是宗盟的雙壁,一個是下任宗主,一個是下任持劍長老。
十年前秘境大開,他們二人結伴闖入,是牧舟奪得仙丹。
然而經過雙方師父的勸解,牧舟將丹藥讓出,決定不再追求登仙,開始學著管理宗門。
許無歲閉關了整整三年,三年後他便化神巔峰,半步登仙,那時的他,甚至沒有靠那枚丹藥。
仙丹其實是一個鑰匙,修行者無論在門外如何努力,缺少天道的認可,缺少那枚氣息,都是不可能成仙的。
「但他那段時間很奇怪,他的境界忽上忽下,道心也極其不穩。我認為他快破境了,勸他此刻服下丹藥。」
「後來大長老,也就是你師父找他談話,不知說了什麼,再然後,他就開始陪你遊山玩水,替你安排後路了。」
「他託我照顧好你,我知道仙凡兩別,可能再也沒機會相見。可是修仙者的追求便是成仙,我衷心為他高興,我覺得他真是天才,不愧是我牧舟的兄弟。」
「直到他一劍斬天,我並未感受到什麼仙雲氣韻,反而有一股大恐怖的血腥煞氣溢出。許無歲仿佛早就料到,提劍便斬了上去。那是我見他最後一面。」
「我那時也已經化神,我無比相信自己的直覺,天上不是機緣,是更可怕更危險的東西。我不信隻有我感受到了,於是我找到了你師父。」
「他什麼都不說,隻說這是許無歲的命!他還說我們都是一樣在苟活的懦夫,誰也沒有資格說誰!我把他揍了一頓。」
「我越來越怕,我想上去看看。那時我二十二歲了,但我不信邪,仍然想等一把鑰匙。直到今天,我終於等到了...」
「我對他的記憶越來越少了,他的因果在被消磨。比身消道死更可怕,這個世界再也沒有他存在的痕跡。」
「所以我必須上去看看,但你不行,你不能上去。」
說罷他將我一掌打暈,甚至沒給我說話的機會。
白痴!
我緩緩陷入沉睡。
9
再次醒來,牧舟不知蹤跡,面前站著被寄生的薛晴和獨山派的南山。
薛晴柔弱無骨的貼在南山身上,居高臨下,神情挑釁囂張。
我有些煩躁,現在最重要的找到白痴的小師叔,二十歲以上必然爆體而亡的傳聞沒聽過嗎。
薛晴眼神閃爍,紅唇貼在南山耳邊:「山哥,聽說她身上還有一枚仙丹。」
在我看來,扎根在金丹上的根系已經越來越壯大,蠱惑人心的能力也越來越強。
「你曾經還有點清傲能讓人高看,如今也隻會趨炎附勢,依附男人了..」
我真情實感的嘆息,卻仿佛戳中了痛點。她抬手就朝我臉上打來。
比我更快一步的竟然是南山。
他抓住薛晴的手腕狠狠一帶,掀倒在地。
薛晴怒罵道:「南山!你幹什麼!」
南山充耳不聞,饒有興致的看著我,突然單膝跪地,捧上一個錦盒。
「南山,請大小姐登仙。」
「南山!你瘋了嗎!那是我們為你拼死搶來的!」
「蠢貨!」南山衣袖一翻,一掌打在薛晴身上。
我怔怔看著,低頭詢問:「什麼意思。」
「大小姐身上流著的血,才能真正駕馭這仙丹。這丹藥,本就該是您的。」
「我身上的血?」
南山見我接過丹藥,不再停留,連薛晴也沒帶徑直離開。
薛晴腹部受傷,目中恍然,神色復雜的看著我。
我把她一卷,御劍極速向宗盟飛去。
希望來得及。
10
宗門內一片詭異的氣氛。
我走向大殿,看見牧舟被困龍筋綁著,反而松了一口氣。
大殿裡坐著師父,遠遠望去就像是朽去的怪物。
牧舟還有興致嘿嘿笑,和我打招呼:「早啊小師侄,掌門被持劍長老軟禁啦。」
我替他解開繩子,拔劍指著師父:「我們談談。」
師父緩緩喝茶,示意我放下劍。
「我叫徐星陽。二十歲奪得仙丹,那時我才築基。」
「後來,或許是天賦不夠,或者是因為害怕,我始終沒能突破化神中期。」
「我要死了,可他們還活著。」
師父的眼中露出恐懼,望向天邊。
「祂快支撐不住了,他們迫切的需要養分!三十八座秘境,祂等不及了!」
「三十八個人上去,未必不能!未必不能...殺了祂。」
徐星陽聲音突然虛了起來。
「許無歲是什麼回事?」
「許無歲?許無歲..」
他想了很久,終於恍然大悟。
「啊,我的大徒弟,許無歲!他是為了我們而死!」
我瞳孔猛縮,腦袋轟隆作響,沒有辦法接受這太過突然的消息。
劍聲嗡鳴,殺氣瘋漲。
「不可能。」
徐星陽仍在講,他狀若癲痫,悽厲可怖:「我們是獻給神的祭品,許無歲是有能力殺神的祭品!」
「天上隻有那巨大的恐怖!他隻要吃飽就會沉睡,他沉睡了我們就可以存活!」
「許無歲瘋了!他想殺神!隻要隔一段時間,讓成熟的祭品送上去不就好了嗎,我們就這樣苟延殘喘了百年。他卻想解決祂!」
「他竟然差點成功了,三十八座秘境,祂一定很虛弱,需要進補。可他若是真的成功了,這些秘境根本不會降落..」
「他終究會被吃掉,還是我的方法!送祭品讓祂吃就好了!反正這些天才生前享盡了人生!」
我冷冷看著他:「讓人毫不知情的去送死,就是你的辦法?你怎麼能保證祂不會有一天吃膩了,掀桌子毀了整個世界。那些為了人類殘喘被吃掉的修士,甚至連因果都不存在這個世界。」
我受夠了聽他講話,拿走了桌上丹藥。
南山一下給了我三顆,我奪得一顆,徐星陽給我一顆。
我有五條靈根,一條一個,剛剛好。
哥哥可以道心清明不受控制,那我也可以。
我要上去找他。
徐星陽突然回過神來,怔怔看著我。
「你不是問你家族被誰所滅?是天啊!當年的秘境降臨在你家正上方,方圓百裡屍骨無存。鬼知道你哥是怎麼帶你逃出來的。」
「有人說我的血是這丹藥的真正主人,我倒要試試。」
牧舟又一次拔刀攔在我面前。
我不耐煩:「拜託,大叔。你都多大了,跟小孩搶藥吃?那是我哥,又不是你哥。」
牧舟橫眉瞪我:「他是我師侄!」
「你想表演一個爆體而亡,別的方式也可以。」
牧舟終究沒有攔住我,閉關室內,我吞下仙丹。
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我眼睜睜看著他扎根在元嬰上,同我的元嬰一道生長。
直到我吞服第五個,磅礴的煞氣波濤洶湧,我嘔出一口血。
根莖扎破經脈,貪婪喝著我的血液,煞氣融入血脈,反哺丹田。
我思緒繁雜,無意識的惡意湧上心頭。
這些年我過得並不好,嘲諷,不屑,欺辱,挫敗,悔恨。殺意凜然,劍氣劃破四壁。
卻突然想起,兄長將立春定做我的生辰,他將迎春花編成手镯帶在我的手腕,告訴我:「歲歲無憂。」
要去找找那手镯放哪了..
我起身出門,已然化神。
11
還不夠,化神到登仙還有很長的路。
但我沒有時間。
牧舟看我日夜不停的第七天,嘆氣開了口:「如果他看到我讓你去送死,一定會宰了我。」
「我隻是去見他,不管他是生是死,我都要去見他。你見不到,是不是嫉妒死了。」
牧舟將酒壺遞給我:「朋友一場,算是踐行。」
我嫌棄的接來喝了,然後又睡了過去。
第三次了,這是牧舟第三次放倒我了。
我再醒來,差點被滿身靈力摔了跟頭。
我找不到牧舟了,但我已經化神巔峰。早年間出生入死的經歷造就了我,讓我此時好歹沒有修為不穩的狀況。
翌日,我在大殿外準備劈開天門,羽化登仙。
臺下眾人神色復雜,有的嫉妒,有的羨慕,有的後怕,有的欽佩。
人間眾相。
兄長就是為了這些人間眾相甘心赴死的嗎。
我不是他,我心中全無大義。我隻是希望他希望的能成真。
兄長很熱愛人間,他得意自己的天賦,有時甚至有點乖張。
他人緣很好,能與孤傲劍客喝酒,也跟落拓行者偷烤地瓜。
他會在夏天帶我御劍萬裡,隻為了看鳳凰花開滿山;也會在夜晚用劍氣劃滿天空,隻為博歌樓舞女們一笑。
就連牧舟遇到他前,都還是個癲狂的小瘋子。雖然他現在變成了個愛笑的大瘋子。
他用一生都在守護我,我誓然要守住他熱愛的人間。
天若為桎梏,我便拔劍劈向天。
12
全身的血液如同受到召喚一般沸騰不止,我終於見到傳說中的仙界。
穹宇恆常,不辨日夜,觸目望去毫無生機,我心中卻生出一股難以言喻的喜悅。
作為站在這裡的唯一生靈,我理應擁有這一切。
空氣中氤氲黑霧,我深吸一口,卻感受到了如歸家一般的寧靜和安慰。
悽厲的雷霆驟然打碎此間寂靜,仿佛是舊日的支配者發來警醒。
我抬眼望去,遠處巨大的樹貫穿世界。
樹冠縱橫千萬裡,遮蓋此地的天,樹根密密麻麻扎根地下,將整個下界包裹其中。
我知道,那是我的母親!
我因她而生,受她庇護,她向我傳達旨意,我便來到此間。
我能感受到她的欣喜,她的迫切。
遊歷千裡,漫長歲月,十九載年華,遊子終於歸家。
萬千委屈突然湧上心頭,母親向我伸出懷抱,我回應了她..
耳邊仿佛有什麼聲音傳來,忽遠忽近聽不真切。
龐大的枝蔓擁抱住我,孩童終於回歸母親的懷抱,溫暖又安全,如在夢中一樣幸福。
溫熱的液體灑落在身上,仿佛母親思念的淚,又像是莫名而來的雨。
我與她融為一體。
然後燃燒。
13
扎根丹田的藤蔓順著經脈瘋長,破開我的皮膚,在樹上發出枝丫。
火勢從丹田開始,盤延而上,烈焰熊熊燃燒整個根系。
藤蔓開始瘋狂搖擺,一道一道往自己身上打去。
我與她心意相通,時而癲狂恨意,時而又無邊暢快。
我不求奪走她的控制,我隻希望拖住她,讓這火燒的越久越好。
惱羞成怒的支配者開始自斷其臂,引火的樹枝大段大段脫落,我生生被她挖了出來。
我咳嗽著笑出聲,這才剛開始呢,白痴。
靈劍飛向半空,劍鳴長嘯,決絕之音。
符咒漫天,化作千萬柄長劍,刺向那一條條盤根錯節的巨大根系。
樹暴怒著顫抖,我的眼前突然出現一個修士。
黑衣白發,目光陰毒,長刀一橫朝我劈來。
當我利落砍下它的頭,面前又換上了一個儒生。
「連自己的身子都沒有,也好意思偷別人的。」
一連砍了三顆頭顱,沒等我喘息,眼前變成了白袍的青年。
他左手拿玉笛,右手持劍,頭發散落,袍子上繡滿金線編織成的山茶花。
我有多久沒見過他了..
面前的人開口說話:「給予殘次品活下去的機會, 已經是我的仁慈。它們是造物者的敗筆。而你,我的孩子, 你可以成為我,成為神。」
我歪頭仔細看他:「你用我哥的臉說這種話,真的很惡心。」
「當神就是用你的傲慢支撐著, 守著這空蕩蕩的地盤嗎。」
「可惜我哥說過,人類的未來隻能在自己手裡,由自己開闢。」
「所以請你換一張臉吧。」
我看夠了,提劍刺了上去。
劍發出悲鳴, 劃破他衣袖。
我悵然看他, 終究不是他。
兄長是個怪癖很多的人, 比如他寧願受了點小傷,也不願意他的衣服破。
據說這布料是他最喜歡的,他講金瘡藥好找,這布難尋。
比如有次回來裹了身粗布, 我問他衣服哪去了。
我的劍名叫「白吃」,兄長起的,他教我有打不過的就借劍罵人。
「好我」我想到此處突然笑起來, 笑著笑著又哭。
他烤的魚真的很難吃, 白瞎了。
劍氣橫絕, 我早已力竭,卻有一股念頭撐著, 把劍送入他的胸膛。
「你也配。」
14
面前五官不斷變化,最後變成了我的臉。
我感受自己體內空空, 嘆了一口氣。
「罷了,這樣才好下嘴。」
窮途末路。
我打碎她的劍,劃破她的眼,割破她的經脈。
她砍斷我的腿, 割破我的胸膛。
最後如同野獸,用牙齒當做武器,撕扯著血肉。
和著血,來不及咀嚼,生生吞咽下去。
血和淚糊滿整張臉,白骨嶙峋, 真狼狽,幸虧沒人看見。
我要真正吃了它, 我要成為它...
不知道過了多久, 意識渙散又強撐,最後昏迷醒來, 身邊再無其他,隻有奄奄一息的樹。
我爬向它,鮮血被樹吸收,我感覺自己的意識直通天地, 支配這整個世界。
我將意識延伸至邊際, 確定這個世界再無活物,我閉上了眼。
根還在吸收著下界源源不斷的靈氣,使我恢復了些氣力,我又一次點燃了丹田。
我靜靜燃燒, 和這個天地一起。
好在,這世界上,還會有人記得他。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