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著說著,嘴唇因著怒氣而微微顫抖。
「你如此任性,邊城那麼多百姓被屠,你便對他們沒有一絲愧疚嗎?」
他的嘴角勾起一絲嘲諷的笑。
「還是說,你忘了你已經是長公主的女兒,還以為你是從前那個妓子,想去哪兒便能去哪兒嗎?」
他如此這般斥責完我,臉上已是漲紅,停下時,還微微喘著氣。
我並未反駁他任何一句話。
甚至,我揚唇,朝他笑了笑。
「一切都是我的錯。」
「我已經同皇上說了,我與昭華長公主斷絕了母女關系,現在我隻是一個庶人,一個違背了國之盟約的罪人。」
現在,反倒輪到他怔住了。
許久,他嗫嚅道:
「昭華長公主竟這樣允了你攬下一切。」
我安靜地笑笑。
我已經許久沒見她和趙驸馬,以及端慧了。
還有些想念他們呢。
當時皇上提出讓我與他們斷絕關系時,曾派了人去長公主府詢問昭華長公主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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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公公不過半個時辰便回來了,說長公主同意了,謝過皇上的恩情。
她並沒有多少猶豫。
其實我能理解她這麼做的。
能舍我一個,保全全家人,何樂而不為呢?
況且此事本就是因我而起,由我一應擔責也是應當的。
陳景珩見我不語,臉上反倒現了愧疚。
「對不住,我方才話說重了些……」
我搖頭道:「沒事的。」
門外的獄卒已經在提醒他,不可在獄中待太久。
他卻有些踟躇著不願走。
我輕聲開口:
「世子,快走吧,保重。」
他卻深吸了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決心般:
「端雲,其實有一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
他頓了頓,似乎是要攢一會兒勇氣,才能將它說出。
「你曾在青城做過妓子的事,是我退了你妹妹的婚,被她糾纏得煩不勝煩,有一次飲酒飲多了失言說出的。」
19
「對不住,端雲,我真的對不住你……」
他的臉上露了悔恨交織的神情。
可似乎又含著某種釋然。
「嗯,我知道了。」
我平靜道。
他卻仿佛不可置信:
「你不怪我?」
「你名聲盡毀,又因此事自裁,後來還被長公主選中送去北漠,一切都是因我而起,你不恨我嗎?」
我隻是衝他不在意地笑了笑。
「世子,自裁不是因為旁人知道了我的身份,我其實一開始就不在意的。」
「至於我去北漠,就更與你無關了,就算沒有這件事,我也會去的。」
「你不必有一分自責。」
他震驚地睜大了眼:
「你,你真的不怪我?」
「世子,你若是因著此事對我愧疚,便替我好好照顧端謹吧。」
想起端謹,我便忍不住淚意。
「我帶他回來這一路上,他幾乎少有清醒的時日。」
「求世子想法子治好他,替我多看顧著他些。」
「世子,時辰到了,您不能再待在這兒了……」
臨走之前,他對我說:
「好,我答應你。」
他一走,我終是釋然地笑了。
這樣便好。
我最後一件擔心的事兒也放下了。
又過了十幾日,今兒獄卒給我送進來的晚膳異常豐盛。
我知道,我的死期該到了。
果然,第二日一早,獄卒便叫醒了我。
「該上路了。」
因著是要祭奠那些死去的百姓,我被判在菜市口處以斬刑。
在死之前,我還要坐上囚車去遊街。
路上,有無數臭雞蛋和爛菜葉子朝我扔來。
我聽見有人罵我「妖女」,也有人罵我「妓子」。
這倒也不算罵,因為我的確當過妓子。
我下意識地在人堆裡尋找著。
昭華長公主和驸馬他們沒有來。
想想也是,他們此時應當離我遠遠的,不能再和我扯上任何關系,所以不來才是對的。
不知道端謹如何了呢?醒了沒有?
隻是可惜,這一回,我同端謹是真正地走失了。
我再也見不到我的阿弟了。
我被押上了行刑的臺子。
高高的铡刀在上方被掛起。
意識喪失前的那一刻,我忽然問自己。
我究竟是誰?
是貧困的農戶之女,青城的妓子,花娆?
還是昭華長公主長女,端雲郡主?
我靜靜地閉上了眼。
下一世,不論我是誰。
我惟願,一生得以安寧。
陳景珩番外-不知春去幾多時
端雲被處斬那日,我不知為何,鬼差神使地去看了。
我親眼看了她被行刑。
光人頭落地還不夠。
她的屍首還要被燒成灰,灑到祭壇上,以祭奠死去的百姓們。
她人頭落地之時,周圍的百姓們一片叫好聲。
我卻格格不入,抱著頭,蹲在地上,默默流著淚。
直到按捺不住痛苦起來。
她剛剛死去那幾天,我總夢到在青城見到她的場景。
那時的我仍年少,不過被友人撺掇著進了倚花樓,一眼便被她奪了魂魄。
她一舉一動間,風華萬千,雖然身著嫵媚的舞衣,可不知道為何,讓我想到了「冰清玉潔」這個詞。
這個詞,怎麼能用在一個妓子身上呢?
我出了錢,包下了她三日。
但是她是妓子,母親對我說過,妓子是很髒的。
所以,我隻叫她給我跳舞,與彈琵琶曲,並不屑於碰她。
她詫異地挑了挑眉,卻還是認真地舞了起來。
青城於我而言,隻不過是遊山玩水之時,路過的一地而已。
她對我,本就是過客。
離開青城後,我很快便將她忘到了腦後。
誰知,再與她見面,卻是那樣的場景。
她臉上的惶恐與哀求幾乎要溢出來。
我便知趣地住了嘴,不將我與她那段過往挑破。
可那日退了婚回去後,我卻開始整夜難眠,時不時想起她。
我隱約意識到,我大約是喜歡她的。
可我堂堂永平侯世子,怎能喜歡一個妓子?
端慧纏的我煩不勝煩,加上想著她,我心裡更加煩悶。
再加上那日,我被同僚們灌了酒,一時便失了言,將她從前的事情說了出去。
酒醒之時,她曾做過妓子的事,已經在京城裡傳開了。
我追悔莫及,想同她道歉,卻拉不下臉來。
一直等到我借著探望端慧的名頭,「順道」去拜訪她。
卻見她竟試圖自裁!
幸而,我救下了她。
可她後來卻被選中了去北漠和親。
知道她被送走去和親之時,我心中竟有釋然。
她走得遠遠的也好。
我也不必日日想著她,讓她阻亂了我的心神。
可我不知為何,總覺得她被選中去和親,是因著她從前的身份在京城裡傳開了的緣故。
愧疚就像一條毒蛇,在她走了很久之後,仍舊縈繞在我心裡。
現在她死了。
那愧疚卻未散去。
與愧疚一道而來的,還有心中的痛楚。
我那日明明應當是去同她道歉的。
她都快要死了,我竟然還出言指責她。
我憑什麼指責她?
端謹知道她被送去和親之後,曾經同昭華長公主大吵一架。
他說她既然幾乎從未享受過做長公主之女的榮華富貴,自然也不必承擔這所謂和親的使命。
他是對的。
她本就不必去和親。
可我為何會鬼差神使地指責她呢?
我整日生著自己的悶氣,忽而想起她死前對我說的。
對,她牽掛著端謹。
我想起我還有一位正在雲遊之中的族叔,他是隱士高人,有一手好醫術。
我求了父親許久,終於讓父親將他尋了回來。
端謹終是被他救醒了。
他醒來時,大吵大鬧要見他的阿姊。
我走進長公主府時,看見昭華長公主流著淚,勸著他:
「你阿姊怕連累我們,已經與我們斷了關系,現下已經去了。」
「你便讓她的魂魄安生地走吧。」
他那時已經聽說了他昏迷時,發生的所有事情。
他控制不住,歇斯底裡地吼了起來:
「你們所有人,就這麼看著阿姊去死嗎?」
昭華長公主抹著淚:
「此事本就因她而起,若是她不肯攬下罪責,隻會牽累我們……」
他卻仿佛泄了氣一般,癱倒在地上。
「阿姊不願從北漠回來,是我迷暈了她,將她強帶著回來的。」
我站在門口,聽見了這句話,腦中「轟」的一聲。
原來是這樣。
這件事,原本根本就不是她的錯。
可我那樣指責她,她卻連一句反駁都沒有,還求我看顧端謹。
所有人都覺得她她罪有應得,連她親生的爹娘都放棄了她。
她就一點都不委屈嗎?
我失魂落魄地想。
端謹癱坐著,露出不知是哭還是笑的表情:
「阿姊定是將那張圖交給皇上了。」
「她用她的一條命,保下了我,保下了你們所有人。」
他以手遮住臉,哀哀地哭泣起來。
「可是,原本就不是她的錯啊。」
「是我把她帶出北漠的!」
「她又為什麼要為了我去死?該死的應該是我!」
他忽而伸出手來,狠狠扇了自己幾個巴掌。
「阿謹,阿謹……」
昭華長公主流著淚想去制止他。
他卻痛哭不止:
「阿姊四歲那年,已經被我害了一次。」
「現在我又害了她一次……」
他哀慟地吼出聲:
「為什麼?這究竟是為什麼?」
「我欠阿姊一條命,我早已想好,隻要能將她救出,不論什麼後果,皆由我一人承擔……」
「阿姊,阿姊,你為何要一個人扛下所有……」
昭華長公府亂成了一團。
我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去。
卻在門口,遇到了神色呆滯的端慧。
她應當是聽到方才裡頭的對話了。
她看見了我,眼神卻空洞。
「端慧……」
瞧她失魂落魄的模樣,我忍不住開了口。
「珩哥哥,最對不住端雲姐姐的,應該是我吧。」
她幽幽地說。
我怔了怔,她便抬起腳往裡頭走了去。
隻是仿佛魂魄已經不在她身上了。
後來,昭華長公主府裡的人,接二連三出了事。
先是昭華長公主一夜白發。
她的身子極快地差了下去,就連我的族叔也束手無策。
端雲走了才三個月,昭華長公主便溘然長逝。
聽說,她死之前已經記不得人,竟拽著端慧的手喊雲兒,說她對不起她。
可她的雲兒早已不在了。
驸馬與長公主恩愛,不久竟也隨了她去。
僅僅一年時間,偌大的昭華長公主府就隻剩下一個趙端謹,照顧他尚且年少的妹妹。
自端雲死後,端慧便變得沉默寡言。
就算說話,也是自言自語。
「端雲姐姐,對不起,對不起……」
可她現在說的對不起又有什麼用?
這樣了許久,某一日,長公主府的人忽然發現她似乎瘋了。
她不肯吃飯,總是光著腳在府邸裡亂跑。
更駭人的是,她開始莫名其妙地朝著一個方向磕頭,直到磕得額頭紅腫。
「姐姐,我去和親好不好?」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她哆嗦著唇,念念有詞的總是「對不起」三個字。
隻是,端雲早已不在。
就算她在,我想她大約也不會樂意見到端慧這樣。
畢竟, 她是那樣良善的人, 又這樣掛心著自己的家人。
趙端謹忙著照顧幼妹,自己的傷還沒好齊,瘦得跟條竹竿一樣。
我現在唯一能與他見面的機會, 便是去祭拜端雲的衣冠冢。
這是我和他偷偷為她建的。
趙端謹堅持著,在那墓碑上刻上了她原本的名字。
「秦娆」。
那是她被賣到倚花樓之前, 隨養父姓的名字。
他說,他感覺到了,其實她做回趙端雲以後, 過得並不快樂。
「娘在她面前,就那麼輕易地舍了她選了端慧,她該有多難過呢?」
他頹頹地坐於她的墓碑之前。
「端謹,你多顧著些自己, 長公主府現在唯有你了。」
我瞧他形銷骨立, 忍不住開了口。
畢竟, 他是端雲死之前還掛心著的阿弟啊。
他勉強笑了笑。
「父親去了之前,同我說, 我的命是阿姊換回來的。」
「你放心, 我一定會好好活下去的。」
「況且, 我還要照顧阿慧,給阿姊和爹娘上墳呢。」
我與他就此別過。
回到府裡,我猛地咳嗽起來。
打開手中的帕子, 上頭竟有一團血跡。
趙驸馬卻急急揚聲道:
「總這」前頭還在關心著端謹, 自己卻已經不行了。
這些年,對她的愧恨不止折磨著端謹他們,也折磨著我。
端雲,你受了那麼多委屈,為何卻沒有一絲怨言?
你這一生,本不該如此的。
某一日, 我於京城一家說書館中,聽到那說書人說起了她的故事。
「端雲公主是個妖女,魅惑了北漠的王, 又故意從北漠逃走, 害得那北漠王暴怒,屠了一城的人……」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我衝上那臺前, 胡亂揮舞著手臂,試圖為她解釋。
可周圍的人都像看瘋子一般,嫌棄地看著我。
我忽而有些頹靡。
等我們死了之後, 便再也沒了知情的人。
所有人都會認為, 她從北漠落荒而逃,也會對她曾經的身份津津樂道……
可, 我怎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後來, 永平侯世子陳景珩消失了。
京城的小說書館裡,卻多了一個瘦弱的說書人。
他日日講述著端雲公主的故事。
說她可憐的身世。
說她被家人舍棄,卻仍一心為著家人。
說她一生的痛苦和迫不得已……
他想著,若是能多說些, 總是有用的。
總有人能知道真相。
這樣,等他也死了之後,在九泉之下遇到她。
總能彌補一些對她的虧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