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女害死了我娘。
我和爹爹蟄伏隱忍了數十年才有能力前去復仇。
爹爹劍指在穿越女的心口,對我說,「婉柔,我們終於能給你娘報仇了。」
下一刻,我的劍卻也直直抵在了爹爹的胸口,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我展顏一笑,「爹爹,我也終於能給旭寧報仇了。」
1
宋石薇是害死我娘的人。
爹爹從小就這麼說。
我沒見過我娘,府裡的下人說她生完我不久就死了。
爹爹說她是被宋石薇,當朝的監國女官帶壞了,才會落得這般下場。
他們都說娘親是被宋石薇帶野了心思,才想不開自殺。
六歲時,我隨爹爹去放紙鳶,卻見滿街的都是女子穿士子之服在街上遊行,說什麼反抗。
爹爹捂了我的耳朵,把我帶到人少的地方,眼神晦澀不明。
「婉柔,你要記住千萬別學她們,這些女子就是聽了那宋石薇的教唆,才成天往外跑。」
「不好好在家相夫教子,想出來插手男人的事,她們遲早都會落得和你娘一樣的下場。」
爹爹教誨我的語氣痛心疾首,我伸出稚嫩的手牽住爹爹,「爹爹放心,婉柔肯定不會這樣的。」
Advertisement
我的名字是謝婉柔,爹爹在書房教我怎麼寫自己的名字時,意味深長地說,「柔婉恭謹,婉柔一定要記得。」
我低眉向爹爹行禮,「婉柔記得了,爹爹。」
不止爹爹,每個來過我家的世伯世叔,都對宋石薇深惡痛絕。
把我帶大的奶娘則是提到宋石薇就喃喃道,「真是個瘋女人,女人怎麼能往外跑,不待在深宅裡,會死的,就像夫人那樣。」
我爹在外也是難得深情的男子,他是世家之子,官至尚書,卻始終未再娶。
我愈發篤信,爹爹是對死去的娘親一往情深,才再未續弦。
我對宋石薇的厭惡更深了,若是沒有她,我的爹娘,該是多令人豔羨的佳侶,
我也不至於一出生便沒了娘親疼愛。
十二歲的我一邊背女誡,一邊對爹爹說,「爹放心,婉柔定不會辜負爹爹的期待,宋石薇遲早會付出代價的。」
爹爹雖已過而立,卻仍是清風俊朗,他一向面容冷硬,卻因為我的聽話而柔和了五官。
我想著,天下誰還如我爹這般,家室樣貌俱佳,還深情如一,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爹爹。
宋石薇的大名,走到哪兒都能聽見。
以我爹謝遠山為首的世家,聽到她的名字就恨不得噬其血肉。
可是我偶然在鄉間市井聽到的又多是贊揚。
十四歲時,我喬裝打扮在書館聽書。
說書先生一拍桌子,唾沫橫飛。
「話說那宋石薇宋大人,沒人知道她的來歷,她說她來自後世,我看分明是天外之人。」
「她一路扶持當時尚且年幼的六皇子,輔佐六皇子登上皇位,並當上了建朝以來第一個女官。」
「如今街上女子能以士子自稱,大方上街,建立女子學堂,皆是宋大人經年諫言之果。」
我不屑地撇了撇嘴,爹爹說了,女子若是成天往外跑,不會有好下場的。
這說書先生可真爛,我本來的興致都被敗沒了。
2
十五歲時,一直伴著我長大的奶娘死了。
是被她的夫家打死的。
十五年,我竟不知道奶娘在夫家的境況。
我隻知奶娘待我溫柔至極,我心裡早把她當半個親娘看待。
我聽身邊的丫頭談起,才知道她的境遇。
她的夫婿嗜賭如命,沒錢了就找奶娘要,奶娘把在府上做工的錢全都給夫家還賭債。
卻還是稍有不順意就被夫家拳打腳踢。
直至如今,被活生生打死了。
「小姐,您身份尊貴,不能去!」丫鬟這樣勸我。
我還是不顧阻攔偷偷去看了奶娘下葬。
她的夫家甚至連一塊體面的棺木都沒有給她,草席一裹,一抔黃土,就草草將她抬走。
我攔住了她夫家的人。
「我出錢,你們給她買塊體面的棺木下葬吧。」我說。
奶娘那個面目醜陋的夫婿聞言哈哈大笑,露出一口黃牙,「小姐雖是千金之軀,卻還是太天真了些,她嫁與我便一輩子是我的人,哪怕是死了,怎麼處置她也是她夫家說了算!我說她該丟哪兒就丟哪兒,哪怕是您也幹涉不了!」
他眼珠子一轉,又湊上來笑得諂媚,「小姐要是真憐惜她,不如拿錢給我,我是她夫婿,這錢給我也是娘子遺願呢。」
我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胃裡又在直犯惡心,實在沒忍住,捂著嘴跑遠,身後是那個男人惡心的笑聲。
我回去以後第一次頂撞了爹爹。
我問他,奶娘明明已經是我見過最柔順恪守女德之人了,為什麼她的夫家還要這麼對她。
爹爹勃然大怒,那張好看的臉好像被陰影纏繞,即使是大白天,日光熾烈,他的周身也泛著寒意。
他的語氣冰涼,「婉柔,我平日裡怎麼教你的?她既出嫁,命數就歸了夫家,你跑去湊熱鬧做什麼?」
我不服氣地道,「可是奶娘那麼好,她不該潦草死去的,您不是說女子隻要聽夫家的好好相夫教子就能安穩一生嗎?」
爹爹說「那隻是她運氣不好罷了,大部分女子隻要能恪守女德,就不會像她一樣。」
我還是不服。
爹爹將我帶到了祠堂罰跪,他拿出了娘親的牌子,一邊用鞭子鞭挞我一邊厲聲說,「你竟然也生出和外面那些大逆不道的女子一樣的心思了,謝婉柔,你還記得你娘怎麼死的嗎?你對得起你娘嗎?」
好痛啊,我止不住地流淚,我還是不懂為什麼奶娘會死,又被下葬得那麼沒有尊嚴,可是娘親的牌匾就在我眼前,我不能忘記娘親的死。
脊背上鞭打帶來的鑽心疼痛和心痛交織,我好像被撕裂成了兩半。
一半是奶娘在天之靈哭泣著質問我,「婉柔,我將你帶大,如此死去,你就不願再追究了嗎?」
一半是爹爹嚴厲地教誨,「你要記住,你娘就是因為這些不該有的心思才會去死,你不準再跟她一樣!」
我在祠堂跪了一夜。
第二日爹爹再踏進來,我抱著娘親的牌匾,流著淚說,「爹爹,我錯了,是女兒不孝,忘了生母之痛。女子嫁出去,就該由夫家做主的,奶娘是運氣不好才死的,是女兒錯了。」
爹爹冷硬的表情終於軟化下來,又撿回了慈父風範,「婉柔,不是爹苛責你,是爹怕你走你娘的老路啊!也罷,你既已經悔改,就不必再跪了,以後還是少出去的好,別被外面的人帶壞了。」
3
那夜之後,我收起了所有剛萌芽的反抗想法。
隻聽著爹爹每日與各大世家主謀劃,要如何將宋石薇從高位拉下來。
宋石薇現如今名氣和權勢都盛極一時,他們不能正面抗衡,隻能蟄伏隱忍。
爹爹則對我看管愈加嚴格,我出門的機會越來越少。
每日隻能在府裡學習女紅技藝。
要麼就是在書房將那幾本早已倒背如流的女德之書翻來覆去看一遍。
那日我在書房練字實在無聊,照例開始找書,卻碰倒了一個年久失修的書架。
我連忙扶起,卻從隔板中掉落出一本泛黃的舊書。
上面積滿了灰,也沒有書名。
我此前從未見過這本書。
我俯身將書拾起,心裡隱隱約約有種預感,打開這本書,一切都會不一樣。
扉頁有一行娟秀的字跡。
「旭寧小記」,我心頭震動。
旭寧,是我阿娘的名字,她叫江旭寧。
這是娘親寫的。
翻開小記之前,我隻滿心欣喜,我很少了解母親的一切。
也許能通過這本書了解娘親的生平。
可是這本小記,不是一本能緬懷親眷的家書。
滿頁所寫,都是顛覆我十五年認知的血淚真相。
我一字一句讀去,還未讀過半,已滿目湿潤。
泛黃的宣紙和積灰,說明著這本小記這麼多年的無人知曉。
現如今,紙上又沾上了不明的水痕,是我的眼淚。
我掩面慟哭。
我讀到的不是阿娘的故事,是一個名叫江旭寧的女子的一生,雖然她的確是我的娘親。
她出身名門,學識不薄。
她認識了自稱來自後世的少女宋石薇。
她們惺惺相惜,宋石薇欣賞她沉靜淵博,她亦能理解宋石薇那些離經叛道的後世思想。
宋石薇和江旭寧一起扶持新皇,一起入朝為官,她們身為女子卻在朝堂之上侃侃而談,把一眾男子辯得啞口無言。
她們單薄的身軀,給天下女子帶來了希望。
可是江旭寧不像宋石薇,在這個地方是無牽無掛之人。
她的出身和家族,在她最奪目耀眼的幾年,變成最冰冷鋒銳的利刃,狠狠刺向她。
幾大世家官員聯合上書,逼著江旭寧嫁人。
他們逼迫不了宋石薇,卻有籌碼壓迫江旭寧。
整個江家都背叛了她,他們用親情和家族施壓,要她回去相夫教子。
她最後妥協了。
她嫁給了我的爹爹,謝遠山。
可是她嘗過自由的滋味,又怎會忍受得了被縛籠中。
這本小記,前面是瀟灑快意的筆法,美好得像是話本裡杜撰出來的故事。
從她嫁進謝府開始,甚至連下筆寫字的力度,都透露著悲哀。
謝遠山不在乎她的才華,旭寧不能插手朝堂便在家著書寫作,她想授予天下女子更多不一樣的思想。
謝遠山將她嘔心瀝血著出的詩書付之一炬。
整個謝家隻盼望著她早日有孕,能為謝家開枝散葉。
她的滿腔才能無人在意,她的喜怒悲苦亦是被埋沒在深宅大院。
她隻被當成夫家的所有物和工具。他們抹殺掉她所有的出眾。
旭寧生了我以後,寫的小記筆跡越發混亂,透露著油盡燈枯。
我看著她最後那段日子的絕跡,悲痛不能自己。
「我知道自己時日不久了,我雖無甚病痛,此一生的悲喜和命數卻已然耗盡,再活下去也隻如行屍走肉一般,生機全無。」
「我活不到養育兒女的時候了,既無養育之恩,隻希望小女以後也切莫稱呼我娘親,我並非隻是她的生母,我是旭寧……是上過朝,當過官著過書的旭寧,我隻是我自己,我是旭寧……」
我把書緊緊抱在懷裡,顫抖著哭泣,像要把一輩子的眼淚都流幹在這裡。
我哭的時候咬住自己的手,怕忍不住發出太過悲痛的聲音引來謝遠山。
「旭寧,你是旭寧,你以後都是旭寧了。」我泣不成聲地對這本小記說道。
4
我把旭寧小記藏了起來,想來爹並沒有發現過它,才得以讓我見到。
「宋石薇……」我喃喃著。
前十五年一直被我視為仇人的名字,如今卻成了少數懂旭寧之人。
我想去見一見宋石薇。我想看看和旭寧一起並肩而行的人。
我還想親自問問她,知不知道自己的摯友備受折磨而死,若是知道,又為何沒有一點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