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十歲那年，村裡來了個貴氣的男人。
指名道姓要找我。
村頭的長舌婦們嘰嘰喳喳，猜測我和那人年輕時是不是有過一段露水情緣。
可他張嘴卻是：「你可願為我去死？」
少爺一臉的滄桑，再不見年輕時的意氣風發。
我用圍裙擦了擦手，比劃著：「好歹是條人命，還是進來商量吧。」
村裡人都說我瘋了，日子過得好好的，有女有侄，家人相伴。
現在竟然要為了一個幾十年沒見過的男人去死。
我隻是淡淡一笑。
我這一生做過嫔妃，跪在街上討過飯。
見識過盛世繁華，也經歷過臣子反叛。
年歲已過半百，可內心有太多不甘，不甘心這一生就在那人的滔天權勢的壓迫下苟且偷生。
我這樣命如蝼蟻般的人，也妄想過青史留名。
1
我快要死了。
不是因為生病，也不是陽壽將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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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樣命如蝼蟻般輕賤的人是沒有這樣的福氣的。
我被太監押到了老皇帝面前。
他自龍椅上緩慢抬頭，目光自上而下地緩慢打量著我。
過了良久，似乎是不太相信地問身邊的大太監：「這......這就是......貴妃宮裡的大丫鬟？」
「陛下，就是她。」
大太監也頗為嫌棄地看了我一眼，隨後在皇帝耳邊提醒他：「陛下您忘了，這人還曾經沐浴天恩，您將封她為蘭貴人呢。」
老皇帝還是不太相信，自言自語道：「怎麼老成這個樣子？還是個啞巴？」
我直接笑出了聲。
皇帝享天下之養，也免不了生老病死，何況我們這種升鬥小民呢？
啞巴？
尊貴的皇帝陛下已經忘了我為什麼會變成啞巴。
我的笑聲嘲哳難聽，將皇帝嚇了一跳。
「大膽！陛下御前，竟然失儀！」
大太監浮塵一甩，就要令人掌嘴。
可皇帝卻攔住了他：「此人是我與貴妃重逢的有功之人，朕不能罰她，還要多封些賞銀給她的家人。」
「陛下可真是仁慈啊，有您這樣的君主真是天下人之幸事。」
聽到這裡，我再也忍不住放聲大笑，發出唔呀唔呀的聲音。
果真是仁慈之君。
下一刻，我被人拖著綁在了高高的祭臺之上，周圍擺滿了火把。
一群穿著道袍的道士們將祭臺團團圍住，腳下跳著詭異的舞步，口中唱著我聽不懂的歌謠。
2
這位仁慈的君主要以活人祭祀。
而祭祀的目的並不是為民祈福，隻是為了他的私欲——將死去多年的貴妃林氏的魂魄招來與他相會。
想出這種殘忍主意的人是一個遊方道士，此刻，他正閉目作法。
似乎是感受到我的目光，他睜開眼睛看向我，目光中參雜著憐憫。
「陛下，還請將她給迷昏過去，否則，一旦開始做法，她必定痛哭哀嚎，驚了貴妃，可就不妙了。」
老皇帝也點了點頭。
「愛卿說得有理。」
大太監領命就要去取迷藥，又被那道士攔住。
「陛下，凡間的迷藥怕是不妥。」
「那......」
他從寬大的道袍中取出一個小瓷瓶：「貧道早已備好了。」
「如此甚好。」
王座之上，老皇帝已經等不及了，他顫顫巍巍地站起來，不住地望向祭臺的方向。
「貴妃會願意見朕嗎？」
「陛下，您就放心吧，這老婦人是貴妃的陪嫁丫鬟，和娘娘羈絆最深，用她的血引路，貴妃娘娘一定會來見您的。」
老皇帝還是有些擔憂：「貴妃不會怪朕吧？」
「不會的不會的，當年的事情您也是身不由己，您顧念舊情，並沒有賜死貴妃，是娘娘自己......總之，貴妃娘娘見了您，不知會有多開心呢。」
老皇帝被說得心動了，心情也好起來：「那......再去封些賞錢給她的家人吧，別讓百姓議論，說朕殘暴無情。」
老太監領命去了。
幾個小道士走上前來，掰開我的嘴，竟真的要將迷藥灌進我嘴裡。
我驚了。
在我與那道士的密謀中，沒有談到過迷藥這一橋段。
他怎麼背著我私自加戲？
事到如此，再反悔似乎是有些晚了。
迷藥入口，我陷入了一段似真或假的夢境。
時間太過久遠，我一時分不清這是我的記憶，還是我的幻想。
卻身不由己地做著夢中的一切。
夢中，老皇帝還沒有那麼老，我也沒有那麼老，似乎還身處宮中，一會兒是蘭貴人，一會兒是蘭汀姑姑。
3
「呦，這不是蘭貴人嗎？怎麼主子娘娘還穿著奴才的衣服？還跪在這六稜石子路上受罰？」
另一個小宮女嬌笑連連。
笑夠了，又捂著嘴裝作驚訝道：「姐姐好糊塗，現下宮裡哪裡還有什麼蘭貴人？當心被陛下聽到，治姐姐一個大不敬之罪。」
烈日灼心。
不用掀開裙角，我也知道自己的膝蓋大抵是一片烏青。
我暗自低笑，隻是幾個月的養尊處優，便受不得這般折騰了。
就在我以為自己會昏倒時，兩人肆無忌憚的嘲笑傳入耳中。
可我的內心已無絲毫波瀾，更沒有反駁。
她們也不過是看主子的臉色行事罷了。
就像我從前看貴妃的臉色行事一樣。
「我呸！真是下賤皮子，還不肯就死，是想著哪天皇帝想起她那狐媚子功夫來，再把她抬成主子嗎？」
「就是，陛下什麼樣的美人沒有見過，從前的貴妃，如今的宸妃，個個都是國色天香，怎麼會被一個低賤的奴婢所迷惑？」
「……」
我抬起頭，看著小宮女嬌嫩的面容，真好啊，那麼年輕，那麼嬌豔。
可是，在宮裡是容不下蠢貨的。
跟在貴妃身邊多年，皇帝的儀仗來時，那聲音，我太熟悉不過了。
我低著頭不說話，隻是跪得愈發恭敬。
兩人見我如同喪家之犬，言辭越發激烈：「這樣的東西也能爬上龍榻，真是髒了養心殿的床鋪！」
「大膽！竟然私下議論陛下！」
皇帝身邊的大太監李容一甩浮塵，指著兩個膽大包天的宮女厲聲怒喝。
兩人嚇得魂飛魄散，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拉下去，杖責三十！趕出宮去。」
明華宮前恢復了安靜，皇帝這才從轎撵上緩步而下。
「你是從前貴妃宮裡的丫頭，叫蘭......蘭......」
他的目光落在我臉上，似乎陷入了某種回憶。
可貴妃死了也不過兩個月。
「奴婢蘭汀。」
「是了，是了，蘭汀。如今你已是宸妃宮裡的人，可要好生伺候，不許讓宸妃煩心。」
他叮囑一句，轉身進了正殿，不一會兒，明華宮內傳出宸妃的嬌笑聲。
可貴妃死了也不過兩個月。
4
說起來，我能當幾個月的主子，也是受了貴妃的恩惠。
貴妃死了之後，妃子們把對她的恨意都發泄在我身上，任由她們的奴婢欺我辱我。
有人問我為什麼沒有跟著貴妃去。
畢竟，貴妃生前仗著受寵，在宮裡樹敵頗多，如今大廈傾頹，她死了，她生前的陪嫁丫鬟能得著什麼好？
我早該料到有今日的。
我當然料到了。
可是，我怕死。
正如我娘說得那樣，好死不如賴活著。
這句話被我奉為真理。
那年冬天，飢寒交迫之下，我幾乎要死了。
貴妃如同天女降臨，將我撿了回去，我過了十多年不用為吃飯發愁的日子。
後來甚至在貴妃的舉薦下成了皇帝的貴人。
貴妃倒臺後，我以為自己也要跟著她去了。
可皇帝竟鬼使神差地心軟了，留下了我，隻是貶回奴婢，好歹留住了命。
我更加確信，我娘說得沒錯，好死不如賴活著。
於是，我規規矩矩地跪在長街上，等著宸妃娘娘消氣。
宸妃娘娘說，隻要我願意說一句林氏罪該萬死，便可饒恕我。
我低下頭，不願詆毀貴妃。
「奴婢不敢以下犯上，還請娘娘恕罪。」
說到底，林氏到死皇帝也沒有廢除她貴妃的位份，終究是壓了宸妃娘娘一頭。
宸妃似乎也想到了這一點，冷笑一聲，轉身離去。
「本宮倒要看看，你這賤奴能忠心到什麼時候？！」
5
宮裡人人都說貴妃囂張跋扈，恃寵而驕，壞事做盡。
可貴妃生前待我極好。
宮裡人人都知道，貴妃宮裡的蘭汀姑姑最是得臉，吃穿用度比一些主子娘娘都要好，走到哪裡都有人巴結奉承。
人人都可以對貴妃的死拍手稱快，唯獨我不行。
我還知道，貴妃進宮之前再善良不過。
在街上看到快要餓死的人，她會將他們帶回林府，給他們一個營生。
我就是這樣被她帶了回去。
林府有個少爺，長得唇紅齒白，總喜歡拿著一卷書倚在窗邊凝眉深思。
我遠遠地看見過一次，一度以為那是貴妃的孪生姐妹。
少爺的脾氣也很好，從不打罵下人。
老將軍罵他沒有出息，一點也不像將門之子。
為了培養少爺的血性，老將軍將買來的奴隸放到樹林裡，讓少爺拿箭去射。
少爺哭了。
他痛苦極了，也被這樣瘋狂的場面嚇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