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頭七那天，驚鴻宮裡連個人影也沒有，隻有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守在貴妃靈前。

就像我七歲那年，孤獨地跪在雪地裡。

明明現在沒有下雪，卻和那年一樣冷。

貴妃明明是那麼好的一個人，唉。

為什麼死得不能是皇帝呢？

這個念頭一起，我被自己嚇了一跳，這可是殺頭的罪過啊。

那時的我還沒意識到，後來我所做的事，比這要嚴重的多。

8

貴妃死後，皇帝顧念舊情，沒有處置我。

於是，我又成了宮女，被宸妃要了去伺候。

我失了勢，又被貶為最低賤的宮女，宮裡向來是看人下菜碟的。

這些年貴妃給的賞賜的值錢的東西都被宮人哄搶一空。

我漠然看著這一切，隻是緊緊抱住了隨身的一個小包袱。

裡面除了有幾件換洗衣服，還有一封貴妃的家信，以及幾包沒有人要的快要發霉的花種。

我能留住的關於貴妃的東西，也隻有這一封家書了。

我背著它來到了宸妃的明華宮前，想了想，還是將頭上簪的白花摘掉，偷偷別在了包袱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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宸妃看著跪在她腳下的我，趾高氣揚：

「怎麼？你不是林氏的陪嫁嗎？竟然沒有殉主？」

我低垂著頭：「奴婢進了宮就是皇上的奴婢，不敢私自尋死。」

宸妃冷笑一聲：「如此不忠的奴才，怎配在正殿伺候？打發她去後院做粗活吧。」

宸妃脾氣古怪，經常叫我過去磋磨，或讓我講一些貴妃在閨中的舊事與她聽，尤其要聽貴妃與家中雙親相處的微末小事，若是聽到林家和和睦睦，她便不時地冷笑。

這一笑，便讓我無端想起貴妃，她年輕時的笑也是這樣倨傲。

看著宸妃的笑容，我的腦海裡不合時宜地想起一段舊事。

曾有人送給林將軍一個罪臣之女，將軍和她有了孩子，一直藏在教坊司。

林夫人還為此大鬧過一場。

這件事被言官知曉了，林將軍怕被彈劾，便派人將母子二人給殺了。

見我久久出神，宸妃投來一個凌厲的眼神。

「真不知你的主子如何教你的，在本宮面前答話，也敢這樣出神？」

她指著門口：「去明華宮前跪著！林家沒有教會你的規矩，本宮來教！」

這樣的事情我早就習以為常。

宸妃的脾氣隻要一提到林家就會莫名其妙地暴躁起來。

我跪了一上午，正巧，皇帝來明華宮用午膳。

正有兩個小宮女不知死活地妄議皇帝私事。

「我呸！真是下賤皮子，還不肯就死，是想著哪天皇帝想起她那狐媚子功夫來，再把她抬成主子嗎？」

「就是，陛下什麼樣的美人沒有見過，從前的貴妃，如今的宸妃，個個都是國色天香，怎麼會被一個低賤的奴婢所迷惑？」

「這樣的東西也能爬上龍榻，真是髒了養心殿的床鋪！」

「......」

聽著御駕來時的聲音，我沒有提醒這兩個小宮女。

宮裡，是容不下蠢貨的。

她們很快被打發了。

路面被打掃幹淨，皇帝才下了轎撵。

他駐足：「你是從前貴妃宮裡的丫頭，叫蘭......蘭......」

「奴婢蘭汀。」

「是了，是了，蘭汀，」他點點頭，目光悠遠，像是陷入了某段回憶。

「如今你已是宸妃宮裡的人，可要好生伺候，不許讓宸妃煩心。」

他囑咐了一句，便進了正殿。

宸妃打扮得嬌花一般站在那裡，皇帝也很是受用：「今天是中秋團圓的大日子，朕可是一大早撇下皇後來看你的，可準備了什麼新鮮玩意兒嗎？」

宸妃嬌笑著附在他耳邊說了什麼，皇帝很是開懷。

皇帝一直待到午後才走，宸妃又將我叫到正殿。

她像是剛剛沐浴完，一頭青絲湿漉漉的，此刻正柔弱無骨地斜倚在榻上，纖細的指尖把玩著一縷青絲。

「蘭汀，你跟本宮說說，之前你在林府當差時，中秋節都是怎麼過的？」

「回娘娘，過節時府裡比平時更忙，奴婢和往常一樣，伺候主子們，主子們高興了會多給些賞錢。」

我低著頭苦笑，宸妃想知道的明明是貴妃一家如何過節。

聽到林老將軍每年都會給家人準備禮物，在外徵戰也會記掛著寫信回來時，宸妃的臉色僵硬了一瞬。

「是這樣啊。」

她沉默著擺擺手，讓我退了出去。

很長一段時間，宸妃都沒有再磋磨我，任由我在她的明華宮裡自生自滅。

我曾是貴妃宮裡最得臉的大宮女，又曾是皇帝的妃子，現在又和她們一樣當起了宮女。

不少人看笑話。

可我隻是低著頭做自己的事，時間一久，她們也覺得無趣，也不再搭理我。

時間匆匆而過。

藍珊花開了一茬又一茬，我一朵也沒有浪費，全都摘了下來保存完好。

大家似乎忘了宮裡有過一位貴妃，更別提她的丫鬟了。

9

後宮裡開敗了一批枯萎的花，便會有新的補上。

皇帝又選秀女了。

新來的湘嫔弱柳扶風，我見猶憐；婉貴人溫婉可人，氣質端莊；慧妃天資聰穎，古靈精怪；外邦送來的香妃天生異香，攝人心魄......

皇帝今日被慧妃的紙鳶絆住了腳，明日又被香妃的體香燻昏了頭，不是陷在婉貴人的溫柔鄉裡，就是沉迷於湘嫔的撒嬌撒痴中。

宸妃在一眾新人裡面難免失意，脾氣也愈發暴躁，這樣一來，她便更像從前的貴妃了。

宸妃想盡法子爭寵。

明華宮的後院很是安靜，宸妃請了舞姬教她跳舞，她養尊處優多年，早已沒了原先的輕盈舞姿，隻能更加刻苦練習。

宸妃娘娘隻練習一支舞，叫做《鳳來儀》。

這是從前林貴妃最常跳的一支舞，我早已見過多次。

宸妃累了，勾勾手指讓我上前答話：「蘭汀，本宮這支舞，比起從前的貴妃如何？」

我如實回答：「娘娘一舞驚鴻，跳得極好。」

提起貴妃，我忽然心中一動，又補充道：「娘娘的舞姿極美，隻是這舞衣有些不配，從前皇上賞過貴妃娘娘一件舞衣，豔麗如霞，薄如蟬翼，若是.....」

「呵，」她冷笑一聲，分明有些心動，面上還是強硬道：「就算沒有那舞衣，本宮也一定會勝過她的。」

我低著頭不再言語，內心清楚地知道，她一定會穿貴妃的舞衣。

這是她唯一可以再獲盛寵的方法，她一定會竭盡全力。

我也在暗中祈禱，宸妃娘娘一定要在宮宴上大放異彩，一定要再得盛寵。

一定。

終於到了宮宴那日。

我無比緊張地捏著裙擺，激動地渾身顫抖，牙齒也打著顫，幾乎要暈厥過去。

成敗在此一舉。

「蘭汀，你生病了嗎？還是回去休息吧，在這種場合失儀，是要掉腦袋的。」

這是宸妃娘娘身邊的掌事姑姑霞光，主子復寵的關鍵時刻，她也無比緊張，容不得絲毫差錯。

「姑姑，我怕是吃壞了肚子......」

她皺著眉，不耐煩道：「這裡沒你的事了，快回去吧，若是驚了貴人，有你的好果子吃！」

「是，奴婢告退。」

我捂住肚子匆匆退下桐花臺時，絲竹之聲正悠揚悅耳。

宸妃娘娘入場了。

我不著痕跡地退出了桐花臺。

隻是我還沒走回宮裡，便聽說宮宴上出了大事。

剛剛還歡樂祥和的氣氛瞬間變得緊張，宮女太監們低著頭趕路，隻有膽子大的還在討論剛剛發生的一切。

「出大事了！這宮裡怕是又要變天了。」

「這誰能想到呢？陛下一向寵愛宸妃娘娘的啊。」

「誰能想到她竟然做出這種事情呢？」

我的呼吸一滯，那一刻心髒幾乎要跳出胸腔。

皇帝，駕崩了嗎？

宮女和太監們隻慌亂了一瞬，又有條不紊地忙著手中的事，看起來也不像。

我跟著幾位宮女，偷聽她們的談話。

原來，剛剛的宮宴上，宸妃娘娘穿著一條華麗無比的裙子在桐花臺上跳舞。

舞姿優美，衣裙流光溢彩，宸妃娘娘更是明豔不可方物，技驚四座，搶盡了風頭，多少妃子手裡的帕子都要捏皺了。

一舞畢，滿堂驚。

就在大家以為宸妃會馬上復寵時，皇帝忽然從恍惚中醒了過來，動了大怒。

他命人扒了宸妃身上的舞衣，將她送回宮中，又禁了她的足。

果然，宸妃娘娘動了那件舞衣。

那件舞衣是從前林貴妃的東西，她與皇帝情深愛濃時，皇帝下令讓內務府專門制給她的，五十名繡娘繡了半年，試了無數種絲線，才得這麼一件。

我那天隻是順嘴提了一句那件舞衣光華耀眼，天下無雙，宸妃便悄悄讓人從驚鴻宮裡將它翻了出來。

她想要以此邀寵。

我的本意也是想要幫她復寵，畢竟，隻有宸妃得寵，我才能接近皇帝。

卻沒想到弄巧成拙。

皇帝動了大怒，宸妃穿著中衣被送回了明華宮。

我扼腕嘆息。

內心不知道是失望還是什麼。

可惜了我塗在舞衣上的藍珊花汁水。

貴妃在時說過，驚鴻宮裡斷斷不可種植藍珊花，隻因為這種花的汁水和皇帝身上的龍涎香相克，藍珊花少見，而且大量的藍珊花汁水與龍涎香混合才會見效，所以宮裡沒人把它當回事。

隻有貴妃愛極了這個男人，才會如此小心翼翼為他著想。

那件舞衣上的藍珊花汁水是我精心提存的，若是當晚皇帝召宸妃侍寢，那麼二者相克，皇帝一定會死。

可惜讓他逃過一劫。

10

明華宮裡，宸妃呆坐在地上。

「為什麼？皇上睡夢時不是經常喚我婳婳嗎？現在我已經是婳婳了啊，皇上為什麼還不喜歡我？」

自言自語良久後，宸妃輕輕地伏在床榻上，嘴裡哼著不知名的小調。

眼淚順著她的臉頰留了下來，在白色的中衣上暈染成片。

婳婳......

婳婳是林貴妃的小字。

皇帝算計到最後，竟真的付出了一絲真心嗎？

幾天後，皇帝的旨意下來了。

宸妃貶為貴人，移居清黎苑，隻留兩個宮人伺候。

盛寵一時的宸妃就這樣失寵了。

她從明華宮出去的時候隻穿了一身素衣，連冬衣都不許帶。

明華宮的宮人跪在兩側，送宸妃娘娘移宮，她單薄的背影在深秋的天氣裡更顯悽涼，一滴淚很快被吹散在風中。

在這宮裡，沒有寵愛的妃子，日子過得比宮女還要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