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做的好處是兩表之間的數據可以交叉印證，能夠更快發現異常數據或異常交易。
還有一個好處是，如果審計人員的誠信出現問題，篡改了審計證據上的數據，也會很快被發現——因為兩張表上不同科目之間存在勾稽關系，隻改他自己那一半是不行的。
如果一個審計員同時負責資產負債表項目和損益表項目，那這個項目的風險就會增加。
這在我們會計師事務所內，是不被允許的。
而資產負債表項目，因為涉及到更多的資產負債表表外項目的審計，通常會由更資深的人負責。
丁凌雲的安排完全符合我們事務所分派任務的邏輯：我與張盧分別負責一張表，更資深的張盧負責資產負債表。
這樣，整個項目組自然而然地被分為了兩組：負責資產負債表的張盧組，以及負責損益表的陳一楚組，也就是我的組。
會議結束後，張盧和我各自選了一位高級審計員作為自己的現場負責人，張盧選走了金子，我選了喬安娜。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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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安娜性格直爽，常常毒舌懟人。
我對她印象深刻的，是我剛認識她時的發生的一件事。
那時，我還是高級審計員，帶著初級審計員的喬安娜外勤回公司。
在公司大樓的電梯裡，我倆一人拉著一拉杆箱的文件資料，疲倦地靠著電梯邊站著，看著電梯走走停停，電梯門開開合合——我們公司在大樓的最高那幾層，因此電梯一路向上，我們看到其他公司的人來來去去，進進出出電梯。
有個打扮時髦的女郎帶著幾個金發碧眼的外國人進了電梯。
女郎被喬安娜的拉杆箱絆了一跤，沒站穩差點兒摔倒。
喬安娜趕緊扶住她，說了聲：「不好意思。」
那女郎沒理喬安娜，轉頭對那幾個外國人用英語說道：「他們總是這麼沒禮貌，東西堆在客梯不走貨梯，擋住路，也不道歉。」
她是個中國人樣子，卻似乎沒聽到喬安娜的話一樣，和同伴抱怨起來。
我和喬安娜自然是聽懂了女郎說的英語。
隻是這是電梯裡的小碰撞，我們項目歸來，本就疲憊不堪，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雖然皺了眉頭，卻沒吭聲。
喬安娜卻當場拉了臉。她揚了揚眉，開始輸出。
她一口純正的倫敦腔英語，溫和流利，但措辭尖銳：「這位女士，真抱歉，我沒想到您雖然看著是中國人的樣子，但是卻不懂中文。我剛才用中文給您道歉了，但您沒聽懂。我建議您既然來到了中國，不管是在中國生活或是想在中國做生意，都應該學一點兒中文，就比如『不好意思』在中文裡也是『對不起』的意思。」
她用英語說完，又用中文字正腔圓地說了句：「不好意思。」
那女郎臉色一變，卻沒吭聲。
同她一起來的幾個外國人也瞬間停止了交談，不作聲地看著她們。
許久，其中一個外國人說了句：「沒關系。」
他說的是中文。
女郎漲紅了臉。
電梯門再打開，她徑直走了出去，頭也不回。
喬安娜等他們走了，嗤笑一聲，說道：「最煩二鬼子冒充鬼子！」
「你怎麼知道她是中國人，不是華裔外國人？」我不禁問道。
喬安娜得意地說道：「她手機界面是中文，我看見了！」
這件事，使我對這個脾氣耿直又觀察仔細的女孩子留下了深刻印象——這些，都是一個優秀審計員應具備的品質。
7
我交代喬安娜去部門秘書那裡借閱幾個傳媒組審計項目的文件，然後開始邊分析客戶資料，邊撰寫審計計劃。
客戶提供了以前年度其他會計師事務所出具的審計報告和經過審計的財務報表，還有截止今年 10 月的未經審計的財務報表。
從客戶提供的這些財務數據來看，客戶的經營情況良好，不僅收入逐年上升，利潤率也保持穩定。
聯想到我之前在咖啡館外看到的廣告屏，我想了想，把「銷售與收款循環」內部控制的審計風險設定為「高」，並將重點審計領域設置在了「收入確認」。
審計計劃提交給了項目主管合伙人，很快得到了批準。
第二周，項目組如期來到客戶公司進行現場預審。
一般的審計項目，項目經理不會跟著項目組一起「下田」。
「下田」是公司內部對項目組出外勤的戲稱，來自於英語「on field」，指到現場執行審計程序的過程。
項目經理通常是會在項目執行現場工作的最後一天，或者在現場工作完成後，提交審計報告前，和客戶開總結會議時，才會來到客戶處——這也是為什麼公司隻給經理級別以上的員工安排固定辦公室，因為經理級別以下的員工，通常都在出外勤，在「下田」，很少待在公司辦公。
而經理級別以上的審計師們，更多的是案頭工作，比如制定審計計劃，審閱下級提交的審計底稿，撰寫審計報告等，因此才需要固定辦公室。
但這個項目不同，不僅是我升職後的第一個項目，對於我意義重大，也因為我內心對客戶的管理風格有一些疑慮，因此，我決定一起「下田」，來看看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客戶。
張盧顯然和我想到了一塊兒。
我們兩組人在公司樓下打車點相遇的時候，我看到張盧站在金子身邊，不由和他相視一笑。
「盧科長，你也一起『下田』去麼？」我戲謔道。
8
張盧捶了我一下，說道：「叫盧克就行，不要加張！」
他頓了頓，說道：「新客戶我都是會一起『下田』的。管理層的風格，企業的文化，這些不『下田』去親自接觸，親自看一看，是體會不到的。」
張盧的話，我深以為然。
多年從事審計，我接觸了形形色色不同風格的管理層，也接觸了不同國家、不同企業文化的客戶。
管理層的風格和企業文化，對審計的影響是很大的。
內部管理嚴格的公司，不太容易出現舞弊或者過失錯誤。
因為制度設計的完善，舞弊或過失錯誤會很快被發現，從而在沒有受到重大影響時就被糾正了。
而內部管理混亂，甚至高級管理層本身誠信就有瑕疵的企業，出問題的可能性就會更大一些。
一是制度設計有漏洞，能夠被人鑽空子而不會被發現。
二是高級管理層道德有瑕疵的話，也很可能會是利用制度漏洞，以權謀私的人。
對於這個新客戶，又是個上市審計項目，我和張盧都覺得自己責任重大，必須要親自「下田」來看一看才放心。
一行人來到水仙集團的大樓下。
水仙集團有屬於自己的大樓，整棟大樓裝修得富麗堂皇，一樓大堂處，還有個漂亮的前臺小姐守著。
她看到我們一行走進來，忙招呼道：「你們好，請問你們找誰？有預約嗎？」
張盧說道：「我們約了財務部孫經理，我們是會計師事務所來審計的。」
前臺小姐打了個電話給孫經理，確認了確實有這麼回事，便遞給我們一個訪客登記簿，說道：「請您登記一下您的姓名。」
張盧揮手示意我來寫，我接過本子，剛準備寫，卻在登記簿上看到前幾行出現了一個來訪人，公司那欄寫著「宋氏影業」。
想到《千秋歲月》這部電影的宣傳片會出現在水仙集團的廣告屏上，宋氏影業自然應該是水仙集團的客戶，這倒也不奇怪。
於是，我面不改色地在空白處留下了我們事務所的名字，以及 Luke Zhang 的大名。
9
水仙集團財務部經理孫驍，是一個三十多歲，樣貌精明的人。
他把我們安排到了一個會議室，會議室裡的大橢圓會議桌上，堆滿了會計憑證。
「這個會議室我預定了半年，專給貴司審計團隊使用。」孫驍笑著說。
張盧代表項目組表達了感謝，然後問道：「之前我發給您一個審計所需資料表，您這邊準備資料有遇到什麼問題麼？」
孫驍笑了笑，說道：「張經理，你要的很多資料我們財務部是沒有的。
「就比如廣告結算表吧，這是營運部門算好了告訴我們數字的。具體他們是怎麼算的，我們是不知道的。
「而且每個客戶和我們籤的廣告合同，條件都不一樣。營運系統和財務系統沒有對接，我們財務部看不到他們的數據庫。」
和客戶如何結算廣告收入，合同是如何籤訂的，這是收入確認中很重要的部分。
我不由得問道：「那有沒有營運部門的對接人，我們可以向他們索取資料？或者還是通過您，向營運部門索取資料？」
孫驍回答：「我已經把資料清單發給營運部方經理了，他會準備好的。你們等資料的時候，可以先抽憑證。反正我們憑證都在這裡了。」
他笑了笑，說道：「審計程序到最後，不都是抽樣麼，直接抽憑證最快了。這是最基礎的實質性審計程序。」
我不由一揚眉，這位孫經理滿口審計術語，顯然不是個外行。
張盧笑道：「孫經理也幹過審計麼？」
孫驍也笑：「以前剛畢業那陣兒，也在事務所混了一年多，盡在那抽憑了。」
10
孫經理的話其實部分是對的。
審計程序分為控制程序和實質性程序。
我和張盧親自「下田」，觀察客戶的管理風格，企業文化等，這些其實是屬於控制程序的一部分。
控制程序有專門的測試規則，比如我負責的損益表這塊，我將「銷售和收款循環」設置為重點，就是要在銷售和收款的各個環節，去檢查客戶的內部制度的設置是否完善，以及這個制度是不是有效地運行了，起到了該起的作用。
對比控制程序，另一種審計程序就是實質性程序。
實質性程序是審計程序的基礎，當整個企業毫無制度，沒有任何內部控制的時候，審計師也不會立刻放棄項目，而是會嘗試全部採用實質性審計程序完成審計。
這就好比，公司制度完善，那這個制度運行下來，得到的財務數據比較可靠。
但也不能說，完全沒制度的公司，財務數據就全是錯的。
審計師如果認為企業完全沒有內部控制，執行控制程序沒有意義，那就會放棄控制程序，而直接執行實質性程序——不看制度，直接看數字。
實質性審計程序裡，最基礎的就是細節測試——對各種財務數據進行檢查。
一般的做法就是抽取財務記錄的會計憑證。
這也是為什麼孫驍會說「審計程序到最後，不都是抽樣麼」。
我搖了搖頭。
完全放棄控制程序，而直接進行實質性程序，一般是客戶規模較小，業務比較簡單，才會如此。
一個上市審計項目，肯定不可能直接放棄控制程序的，反而控制程序才是審計重點。
因為控制程序查出來的問題，往往會是大問題。
11
張盧和我交換了個眼神，笑著對孫驍說道：「你們公司業務量這麼大，全靠抽憑，孩子們豈不是要抽S了。還是請孫經理幫忙，多跟你們營運溝通。有些話，您有不方便的話，不妨讓我們出面跟營運部方經理說。」
張盧這話說得很漂亮，他這是暗示財務部如果和營運部有什麼矛盾，他可以幫忙出面提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