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戶毫無所覺。
很快，到了終審「下田」的時間。
我和張盧再次不約而同地和自己的項目組一起「下田」。
在水仙集團大樓的大堂，漂亮的前臺小姐一如既往地熱情：「是會計師吧！孫經理已經關照過了，您在這籤一下字，就可以進去了。」
她把訪客登記簿遞給我，我拿起來略翻了翻，果然發現了在我們預審「下田」的來訪記錄後，宋氏影業又有人來訪的記錄。
「張經理，陳經理，你們來啦？」忽然一個聲音響起，招呼我們。
我轉頭看去，卻是水仙集團的董事長兼總經理朱彬。
朱彬眼神瞟了一眼我手上的訪客登記簿，笑著走上前來和我還有張盧握手。
我忙放下訪客登記簿，和朱彬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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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我們寒暄後，便乘著總裁直達電梯走了。
我迅速寫好訪客登記後，和張盧一起帶著人來到了財務部會議室。
孫驍照舊在我們的橢圓會議桌上堆滿了憑證，比預審時，還多了 11 月和 12 月的憑證。
他笑著說：「上次你們抽完的憑證在這堆。這堆小的，是最近這兩個月的憑證。我給你們分開放了，方便你們補抽樣。」
我和張盧笑著道謝。
這次終審「下田」前，合伙人特意和客戶的朱董直接溝通，使項目組得到了去營運部翻閱合同的授權。
營運部的方經理看到朱董同意，終於松了口，同意審計師在營運部看合同。
隻不過，也僅限於看。
不準拍照，不準復印，營運部派了專人盯著。
倒是可以記筆記。
於是喬安娜親自帶著筆記本電腦去了營運部。
她看了一天合同，快下班的時候才回到會議室。
「還沒看完，隻看了不到五分之一，我估計得需要一禮拜。」喬安娜和我匯報。
然後她低聲說道：「我沒在營運部打開我們的追加程序底稿，特意拿回來對。」
我點了點頭，誇贊了她幾句。
孫驍認為實質性審計程序裡的細節測試，就是抽樣，就是抽憑證。
這是一個不了解細節測試或者抽樣技術的本質的初級審計員才會有的想法。
這和他隻在事務所幹了一年的經歷是吻合的。
哪怕已經在高級審計員崗位上工作了三年的喬安娜，一開始也是不理解的。
所以她才會在預審匯報會議後，抵觸我設計的無預告追加審計程序。
這個無預告追加審計程序，對比抽憑，才是真正的細節測試。
17
時間回到一個月前，執行無預告追加審計程序的當天。
喬安娜在頂樓會議室，給 30 個初級審計員開會。
我笑眯眯地在一邊旁聽。
隻見她將一份提前制作好的問卷表分發給大家。
這份問卷表上，標記了從上班時間 9:00 開始，到下班時間 17:00 結束的一整天各個時間段，精確到分，每 5 分鍾一行。
這 30 名初級審計員的任務，就是在選定好的電子廣告屏前，坐這麼一整天，記錄當天這個廣告屏播放的全部廣告。
喬安娜在全市上萬的廣告屏裡，選擇了地段最好，面積最大的商廈側牆顯示屏 20 塊，因為這樣的顯示屏，廣告單價高，產生的收入高。
剩餘的 10 塊，她選擇了餐飲店門口的顯示屏 8 塊，以及社區電梯的顯示屏兩塊。
30 名初級審計員通過抽籤的方式，抽取自己負責的顯示屏。
任務一宣布，初級審計員們面面相覷。
其中有一個膽子大些的，看了一眼坐在一邊的我，對喬安娜說道：「這麼做的意義是什麼？」
喬安娜正了臉色，很嚴肅地說道：「在座的大家，是否已經參與過審計項目了呢？有沒有做過抽樣？有沒有抽過憑證？」
30 名初級審計員不約而同地一齊點頭。
抽憑證這樣的活兒，比較機械性，不需要什麼判斷，也不容易犯什麼錯。
隻需要按照底稿要求的信息，把憑證上看到的東西記錄下來即可。
所以這個活兒，常常會被分派給初級審計員做。
在座的 30 個初級審計員，全部都做過。
喬安娜點了點頭，說道：「我在做初級審計員的時候，也常常抽憑證。那大家覺得抽憑證的意義是什麼呢？」
那個站出來說話的初級審計員遲疑地回答：「測試會計憑證的真實性、準確性？」
喬安娜說道：「是測試業務的真實性和準確性。會計憑證記錄的是業務，我們審計的財務數據也是來源於業務。」
「所以我們才會檢查會計憑證，完成細節測試。但是——」她話鋒一轉，看了一眼坐在一邊的我，然後繼續說道，「細節測試並不僅僅是檢查會計憑證。細節測試，檢查的本質是業務。而這個客戶的業務，就是在廣告屏上面播放廣告。
「我們直接檢查的是客戶的業務，而不是會計憑證這個業務的載體。」
她說完，停頓了一下，說道：「審計是一個有很多環節的業務。審計程序也是多種多樣的。有些事情，你們在初級的時候可能覺得沒有意義，浪費時間，學不到東西。那是因為你們還沒有成長到理解它意義的時候。」
這話好耳熟！我摸了摸鼻子。
喬安娜已經有了作為一個審計經理的樣子了。
經過喬安娜的指引，30 名初級審計員均認真地完成了被分配的工作。
30 份問卷連同喬安娜整理的匯總表被整整齊齊地放在了我的桌上，等待審閱。
18
喬安娜拿著她看了一天合同做的筆記，和無預告追加審計程序的執行結果，以及客戶新提供的最後兩個月的合同細節匯總表和廣告收入計算表進行交叉比對。
「經理！」她興奮地喊了一聲，「這裡有出入！」
我看著她的比對結果，點了點頭，說道：「淡定！」
她按捺不住興奮，開始繼續比對了起來。
喬安娜就這樣先審閱合同，記筆記，然後回會議室交叉比對，工作了一禮拜。
這期間，我驚訝地發現，水仙集團大堂接待處那個漂亮的前臺小姐，換了人。
新來的小姐不大熱情，對我們冷冰冰的，也再沒拿訪客登記簿要求我們留下名字。
喬安娜比對完，有了重大發現。
這 30 份問卷所對應的廣告屏，實際播放的廣告，和客戶提供的資料所載，有不小的出入。
水仙集團的廣告收入，存在嚴重虛增的嫌疑。
這個發現，使項目主管合伙人丁凌雲立刻宣布召開緊急項目組會議。
我和張盧留下喬安娜和金子在現場帶隊坐鎮，匆匆趕回了公司。
會議室裡，丁凌雲面色難看。
他看到我走進會議室，不等我坐下，便劈頭問我：「小陳，你確定客戶是虛增收入，不是疏忽記錯賬麼？還有, 全市有上萬塊電子廣告屏，你們隻選取了 30 塊, 這麼小的樣本量能夠說明問題嗎？」
我定了定神，回答道：「我們在上萬塊電子廣告屏裡隻選擇了 30 塊，卻每一塊都發現了同樣的問題。丁總, 這很可能是管理層舞弊導致的虛增收入。管理層舞弊，不存在樣本大小的問題，隻要發現一例，就是『是』或者『否』的差別。」
他見我說得堅定, 一時沒了聲。
張盧打起了圓場, 在一邊說道：「一楚團隊選擇的這 30 塊電子廣告屏不是隨機選擇的。他先問我要了我們組拿到的資產清單, 預審時候組員的盤點底稿，還有年末盤點的計劃表。然後根據區域，面積大小，精挑細選了這 30 塊出來。」
他言下之意, 也相信我的判斷，這很可能是管理層舞弊, 客戶的漂亮的收入數字，有很大的水分。
丁凌雲按著太陽穴, 說道：「這個項目的審計費是多少你們知道麼？這個項目如果做成了, 絕對會是今年所裡審計費最高的項目前十。」
金誠打斷了他, 說道：「小丁，不能光看審計費。」
他嚴肅地說道：「這個項目風險很大, 我建議盡快安排和客戶開會溝通，本所撤回合同, 從該項目辭職。」
丁凌雲眼神極為嚴厲地瞪了我一眼，無奈地答應了。
當天，正在「下田」的項目組就收到收隊的通知。
一群人在喬安娜和金子的帶領下風塵僕僕地趕回了公司。
兩位合伙人約見了水仙集團的朱彬董事長。
會後，會計師事務所撤回了合同, 從這個 IPO 項目上辭職了。
之後沒多久，水仙集團 IPO 項目主管合伙人丁凌雲從會計師事務所辭職。
這個項目，就這樣真的黃了，合伙人還辭職了。
丁凌雲是新升級的合伙人。
在事務所內，有兩種合伙人：薪水合伙人和股權合伙人。
新升任的合伙人一般都是薪水合伙人。
他們需要連續好幾年購買公司的股權後，才能成為享受分紅的股權合伙人。
薪水合伙人很大一塊收入是自己為事務所承接到的項目帶來的收入提成。
因此, 身為薪水合伙人的丁凌雲才會特別重視水仙集團上市這個項目的審計費。
今天，是我升職成為審計部經理的第一天。
「【金」丁凌雲辭職之後, 金誠特意約著我談了一次心。
「小陳」，他語重心長地對我說, 「不要有心理壓力，你沒有做錯。
「對事務所來說，最重要的事不是一個兩個客戶的審計費。」
他看著會議室牆上掛著的碩大的事務所的銘牌，說道：「對事務所來說, 我們的金字招牌, 我們的聲譽才是最重要的事。」
「而對於一個注冊會計師來說，」他的視線轉回到我身上，「你的執照就是最寶貴最重要的。我們是審計師，也是注冊會計師。
「勤勉盡責, 是一個合格的注冊會計師和審計師最重要的品質。」
金誠的話，在以後的很多年，都還在我耳邊回響。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