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我慢悠悠地跟在溫其玉身後,拔了一片樹葉繞在手裡玩。
「娘子,可有心事?」
溫其玉寫得一手好字,小草屋內的架子上,還有許多藏書。
論經談道時,無論是經史子集,還是詩詞歌賦,皆能侃侃而談。
我有些不安:「夫君,倘若……倘若以後的孩兒生得像我,你會不會……」
夫君一手提著雞和鴿子,另一隻手拉過我的手,笑談。
「孩兒如果生得像娘子般美麗,為夫定去菩薩面前燒高香。」
「不是不是……」我小聲嗫嚅:「倘若她和我一般,不甚聰慧,你可會嫌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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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會吶~」
溫其玉拉過我,在路邊的一座大石頭邊坐了下來。
「鳶兒,你常說你娘親嫌你神力不如長姐。」
「可她卻從未想過,她給你長姐請的是最好的仙傅。」
「你不善琴藝、也不懂書畫,不是你愚笨,是因為沒有人教你。」
「我的寶貝鳶鳶,」他摟過我的肩:「愛人如養花,她連草也不鋤,水也不澆,還怪你不如棚內的植物長得好。實際上,是她的不稱職吶!」
「可……可……」我低著頭:「可我確實什麼也不會。」
他的手很大,握過我的手捏了捏。
像冬季的棉袄,憨厚緊實。
「你想學什麼,日後我都教你。」
我抬眼,對上夫君深邃的眼神,像有漫天星辰。
我別開眼:「你,是怎麼知道的……」
溫其玉一愣。
「啊?噢——以前聽說書先生講的。」
說書先生,連神仙家裡雞毛蒜皮的小事也講嗎?
「對啊。」溫其玉不自然地站了起來。
「好像快下雨了,娘子,我們先回家吧。」
自那一場春事後,夫君對我遠比之前更好了。
可我總感覺,他變憂愁了許多。
我想起那幅畫上的人了,夫君的眉眼五官,和母親掛在長姐房中仙尊的畫像一模一樣。
夫君,你會是那個在凡間修養的仙尊嗎?
待傷好後,會不會離我而去?
我回握了他的手,微微一笑:「好啊。」
7
凡間的日子過得又快又慢。
湊近看很慢,離遠看又快。
秋末,北地大雁排成一行,自長空劃過,去往南方過冬。
伴隨著響亮的啼哭,六斤重的孩兒呱呱墜地,我們的小家庭迎來了新成員。
夫君坐在窗前,翻閱了一篇篇詩詞,最後取名:溫暖。
小孩子總是長得很快,眨眼間就從躺在我們懷裡咯咯抓風鈴的小手,變成一口氣能掰起一個大白蘿卜的小虎妞。
這天,我帶著溫暖,在地裡挖初春時種下的紅薯。
身後傳來一道很輕很輕的聲音。
「鳶兒,七年前是母後錯怪了你。」
一襲不屬於泥地的紫色重緞香雲紗,精致得刺眼。
我哼哧哼哧扯下挖起來的紅薯,我一個,丟給小虎妞一個。
擦去紅薯表面的泥,捧在手裡啃了一口:「嗯嗯。」
溫暖也學我,用衣擺擦了擦泥,樂呵呵地抱到嘴裡啃。
神仙看著我,卻又像透過我的臉,在看什麼故人。
我對視上那雙深情的眼神。
對方回神,轉而有些不耐:「仙尊的孩兒怎能如此將就。」
溫暖咬著紅薯,含糊不清。
「媽媽,仙尊是誰?」
我盡量平復自己的心情。
拉上溫暖,打算回家。
德善仙君攔在我們面前,一揮手,面前羅列排開七八個金光粼粼的寶箱。
她蹲下,笑眯眯看著我的孩兒。
「乖寶,這些,都是外婆送你的見面禮。」
「你看啊,這顆鏤空金球香囊,球體是以金絲編織……」
女兒兇狠地瞪著面前的人:「我沒有外婆。」
母後笑得更歡了。
「你是昭鳶仙子所生,怎會不叫我……」
我定定地看著面前的神仙。
「星君,您是不是搞錯了?」
「如今我一介凡胎,是個孤兒。」
「我的孩兒,當然沒有外婆。」
8
「阮昭鳶!」
身後的神仙,語氣裡已然有了怒意。
掌管懲惡司多年,德善仙君是第一次被人擺了臉色。
她的語氣又軟了下來:「鳶兒,我是你的娘親啊!打斷骨頭連著筋的娘親呀。」
她緩步走到我面前,語氣很是落寞。
「南湘仙逝後,我就隻有你一個血脈了。」
「娘親從前對你疏於關心,是娘親的不好。」
「娘親已向仙帝請旨,允你回去。待你回到明鏡殿,娘親將過往一切缺失的都盡數補給你,可好?」
我開口,聲音已然顫抖:「補給我?」
她迅速點頭:「嗯吶!」
德善仙君輕手拉過我,打量著我身上的粗布麻衣。
「孩子,苦了你了。仙尊在人間是養傷,又不是渡劫,怎得讓你陪他過這窮苦日子?你放心,等回了仙界,自有母後替你做主,保證他虧待不了你半分。」
我淡淡抽出了手:「誰說夫君虧待我了?」
「鳶兒,若你肯,你還是九重天尊貴的昭鳶仙子。你不經母後同意,擅自成婚的事情我可以不追究……」
「呸!」我直視她,淚水凝聚在眼眶,眼神卻凌厲如炬:「你是我什麼人?」
「我的事與你何幹。」
神仙愕然了。
「昭鳶,多年未見,你對你的娘親,就是這個態度……」
我拉開麻袋,彎腰從裡面拿出一把彎鐮,朝著她剛剛觸碰過的小臂猛然割了下去。
剎那,血如泉湧。
面前的神仙發出嘶吼:「你瘋了,你隻是一個凡人!這麼做會沒命的!」
我笑了。
「星君。你也說了,我隻是一介凡人。」
「我不認識你,也不認識什麼仙尊。」
「我的彎鐮不夠鋒利,我還有鋤頭。既然骨頭能斷,經脈也能斷。」
德善星君徹底怒了,她施展著仙法託舉我,為我療傷:「你這脾性,簡直和你那不孝姐一模一樣!你這般重傷自己,是料定了我對你沒有任何法子是麼?」
我搖搖頭。
星君太高看我了。
我隻是渺茫天地間,一條小小的蜉蝣。蜉蝣的命,算得了什麼?
父母的權利,是人世間最不需要測驗便能輕易擁有的。
悲哀的是,她不愛我,卻未嘗缺我衣少我食。
長姐憋屈了半生,臨了卻也無法恨上對自己事無巨細的母親。
她不愛我們,可她帶給我們的痛苦,卻又不足以為恨。
攥在孩子傷口上的麻繩一日一日往下勒,S不了,卻也活不好。
我悲愴地閉上眼。
「平頭百姓,安穩無災已是幸福。」
「我們一家三口過得很好,煩請星君,高抬貴手。」
9
「一家三口?你未免想得太美了些。」
我失血太多,未聽完她的嘲諷,就已站不穩倒在了地上。
「鳶兒,鳶兒……」
「娘親!!!」
遠處,小虎妞正帶著夫君著急地跑來。
夫君來了,我……便安心了。
我是被暖暖吵醒的。
小小的糯米團子,卻比那入夏柳樹上的知了還要聒噪。
「爹爹,娘親為何還不醒?」
「爹爹,暖暖要去找那老妖婆報仇!!!」
再到後面,已然有了哭腔:「娘親……會S嗎?」
...
我睜眼,有氣無力地說了句。
「不會被疼S,會被吵S。」
夫君正在為我渡靈力,見我睜眼,他幾乎來不及收手。
我眼皮耷拉著,伸手要抱:「郎君,好餓,為我下碗陽春面吧。」
他停在半空的手,僵硬地攬住了我,一時訥訥。
「娘子……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我淡淡地靠在他身上:「嗯,在你恢復記憶的時候。」
枕邊人的心緒乍然變化,我們朝夕相處,怎會感知不到。
我經常去王大娘那裡買肉,空的時候,也會站著聽幾段說書。
那先生講,九重天上的仙子,人人都想嫁仙尊。
南湘仙子仙逝後,仙帝將他指婚給了自己的小女兒。
天上常有仙君來探,等仙尊在凡間養好傷,恢復記憶,便帶他回去,成親。
溫其玉喂我喝湯藥時,我瞧見了窗口,有一抹紫色的身影。
若有似無地瞧著床榻。
別過頭去,當沒看見。
後來,我漸漸好了些,能下地走動了。
星君便時不時遛到我身旁,絮絮叨叨著。
「你如今一介凡人,如何爭得過仙帝的女兒?」
「乖鳶兒,不如跟娘親回去,娘親幫你想法子,如何?」
我漠然抬眼:「怎麼,仙帝的女兒你也敢S嗎?」
「诶,你這說得是哪門子話?娘親當初也是為你長姐好,況且那蛇妖本就該……」
我想要與她爭辯,可實在身弱,剛提起一口氣便劇烈咳嗽起來。
溫其玉為我披上件厚衣,低垂著的眸子冷冷:「小草屋容不下貴客。星君,請回吧。」
神仙聽見稱呼,眼神一亮。
「仙尊這是,想起來了?」
她笑了,笑得花枝亂顫:「那便好,那便好。仙尊,既然你現在是鳶兒的夫君,那我也算是你的丈母娘了。早知你喜歡鳶兒這一掛的,我就……」
溫其玉的手心凝聚出一團藍色野火,長眉微蹙。
「滾。」
我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袖。
德善星君的仙力雖遠不如他,可懲惡司有十萬仙兵。
他畢竟大病初愈,還渡了仙力給我。
真打起來,我擔心他吃虧。
我倒吸一口涼氣,攔在他身前,打算放狠話。
還沒等開口。
角落裡,一個小糯米團子直接衝了出來,卯足了勁,把沒有準備的德善仙君直接撞出去兩米遠。
她氣鼓鼓攔在我們身前:「不許欺負我爹爹娘親。」
星君「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仙尊的傷還未好全,我過幾日再來拜訪。」
「鳶兒,娘親過幾日再來看你。」
她伸手想要摸溫暖的頭,被小孩躲開了。
我將頭埋在溫其玉懷中,沒有應聲。
10
仙兵還是來了。
仙帝派的。
溫其玉一身素衣坐在屋檐下,為我撫了最後一曲琴。
對面立著三萬精兵。
曲畢,夫君收琴而起。
「仙尊,請吧。」
這幾年,我總在病中,為了照顧我,他的身子瘦削不少。
他芝蘭玉樹般地立在那裡,幾乎能瞧見蒼白皮膚下的青色脈絡。
「此地需留一萬精兵,護好我的夫人孩子。」
「我跟你們走。」
他靜靜走到我身前,替我攏了攏披風:「我會處理好。」
我牽著溫暖,點了點頭。
「等你。」
溫其玉走後,院內冷清了不少。
平日裡聒噪的小虎妞,也隻是安靜地趴在我的膝上,一片一片扯下花瓣,小聲數著:「185、186……208……」
我跟她說,數到三萬時,爹爹便會回來。
寒意散盡,陽和方起。三月裡,院子裡初春新芽已露枝頭。
還在數數的小虎妞聽見院子外有異動,滿心歡喜地跑出去:「爹爹……」
聲音戛然而止。
她撅起嘴跑了回來:「娘親,老妖婆又來了……」
我踏出房門,溫暖躲在我的身後,探出個頭。
不同於上次的高高在上。
星君彎下腰,拿起一隻撥浪鼓兒試圖逗她:「乖寶你看。」
溫暖沒玩過撥浪鼓,一雙黑溜溜的大眼骨碌碌盯著。
星君見她感興趣,笑容溫和不少。
「喜歡嗎?你的娘親小時候也喜歡。」
我嗤笑:「星君怕是記錯了。」
小時候她滿心滿眼都在長姐身上,何時肯浪費時間陪我玩鬧。
「沒有,沒有記錯……」
「鳶兒,你剛出生時,你的父王就愛用這個撥浪鼓逗你開心……」
她哽咽了,沒再開口。
我喃喃:「父王……」
這是一個在我耳邊幾乎陌生的詞匯。
整個明鏡殿好像從我出生起,就很忌諱談及父王。
「他……是妖。」母親吸了下鼻子:「被我親手S的。」
什麼?
我愣在那裡,像個斷線木偶。
她看著手裡的撥浪鼓,低頭自顧自地說著往事。
九萬年前,她還隻是懲惡司的一個小仙子。
偶有一日下凡辦案遇難,被玉面書生的父王所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