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不是因為我爸,也不是因為我自己。
而是因為我在選手名單上……
看見了陸巡。
9
我已經有太多年沒見過陸巡了。
他的臉已經在我心裡越來越模糊,但是他的聲音、他的笑容、他被風吹動的白襯衫,像一幅永遠的油彩畫,刻在我的心頭,永不褪色。
如果一個人在漫長的黑暗隧道中隻見過一束光,那你怎麼可能讓她忘記光的模樣。
爸爸也看見了選手名單,但他沒有絲毫的波瀾,時過境遷,他已經完全不記得陸巡了——甚至也許在當時,他也根本沒有試圖去弄清過這個男孩的名字。
Advertisement
他收拾好行李,往裡面放了好幾套剛買的昂貴西裝,陪同我一起去參加比賽——賽後會有採訪,由電視臺實時轉播,他絕不會錯過這樣的高光瞬間。
賽前,我們統一入住了主辦方安排的酒店。
我爸對此很新奇,他在確認免費後,立刻去享受泳池和烤肉了,而我揣著一顆怦怦跳的心,守在餐廳。
陸巡應該會來吃飯吧。
我就要見到他了。
我就要見到陸巡了。
在漫長而又無望的日子裡,我靠念著這個名字入睡。
我在玻璃的反光中反復確認自己的外形,裙子有沒有褶皺,頭發是不是平整。
見面時的第一句我應該說什麼?打招呼嗎?說好久不見嗎?會顯得太疏遠嗎?那應該說什麼……
我沒來得及想完這些問題,陸巡就出現了。
他從大廳另一側的門走進來,長高了許多,白襯衫服帖地穿在身上,陽光從窗外照進來,他的眉眼被鍍成漂亮的金色。
似乎什麼都沒有變。
他依然是我記憶中的少年,溫和、雅致、風度翩翩。
我激動得走上前去,然而下一秒,我愣住了。
陸巡牽著一個女孩。
那是一個很漂亮的姑娘,有著健康性感的身材和燦爛明媚的笑容,看風格像是美國華裔。她親密地靠著陸巡,顯然是他的女朋友。
陸巡看到了我。
他微微地愣了一下。
女孩也感受到了他的停頓,隨著他一起停住了腳步。
他們一起朝我望過來。
幾秒鍾後,陸巡像什麼也沒看見一樣,移開了目光,他拉了拉女孩,朝旁邊走去。
我站在原地,陽光將我籠罩,我卻從未感到如此寒冷。
在原地呆滯了片刻後,我鬼使神差地轉身追了上去。
其實我想要的不多。
我是為了他才來參賽的,我沒有指望他仍然喜歡我,我隻是想說幾句話。
我想問問他的耳朵是不是治好了。
我想親口道歉說聲對不起。
我最想說的是一句謝謝。
謝謝你照亮過我的人生,你不明白你對我有過多麼重要的意義,如果沒有你的話,我當年可能就早早地S了,之後的這麼多年也不可能堅持下來。
然而我什麼都沒能說出口。
因為我聽到了陸巡和他女朋友的對話。
女孩用英文問他:「那就是你們中國賽區的天才選手李苗苗吧?你認識她?」
陸巡不說話。
女孩有些許地吃醋:「哦,我想起來了,你們曾經是一個學校的對吧?你喜歡過她?」
陸巡終於開了口,他說:「沒有。」女孩不相信:「怎麼可能?她那麼漂亮又那麼厲害。」
陸巡冷淡道:「她的確很厲害,但是個怪物,在一個非常畸形的家庭長大。」
女孩不再吃醋了,她帶著一種憐憫又高高在上的口吻,嘆氣道:「這樣啊,也是。原生家庭有問題的人,學不會愛和被愛。」
她捏捏陸巡的手:「你說對吧?」
陸巡溫柔地摸摸女孩的頭:「嗯。」
女孩撅起嘴:「可我還是很不放心诶!她畢竟那麼漂亮,又是鋼琴天才。」
陸巡握緊女孩的手,哄道:「遠觀很漂亮,但你真的接觸她就會明白了,沒有人能忍受這種人的。」
我站在原地,聽著我的審判詞。
大腦在機械地轉動,我模糊地想起了,很多年前陸巡和我在漫天火燒雲中聊天,他說:「感覺男孩會更像媽媽,女孩會更像爸爸。」
我忘了當時我聽到那句話的反應。
但此刻我隻覺得如墜冰窟。
原來是這樣。
我一點也不怪陸巡這麼評價我了,他應該是從我爸的所作所為裡,窺見到了我的真面目吧?
那他說的所有就都是對的。
不會有人愛我的,不會有人能忍受我的。
優秀、高雅的鋼琴女神李苗苗隻是一個外殼,外殼的內部,是和李雄偉一樣黑暗黏稠的惡心液體在悄悄流動。
……
陸巡和他的女朋友一轉頭,看到了不遠處的我。
有一個瞬間,我感到陸巡愣住了。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什麼。
然而我轉頭跑掉了。
不重要了。
都不重要了。
我回到酒店,看著躺在床上的李雄偉。
他喝多了啤酒,鼾聲如雷,肥胖的肚子一起一伏。
我打量著他。
我們真像啊。
眼睛,鼻子,嘴巴,臉型。
我說話的語氣有時候會很像他。
我的思考方式有時候也會很像他。
在意識到這一點後,從未有過的絕望包裹了我。
不會有希望了。
我漫長的人生都不會再有希望。
就算李雄偉有一天S了,他在我身上活著的那部分也會永遠伴隨著我。
隻有永恆的結束能讓我擺脫。
我看向了果盤裡的水果刀。
手緩緩伸過去,我握住了水果刀的刀柄。
S了他。
我在心裡說。
S了他,再自S。
我靠近李雄偉,他毫無察覺,窗簾被風吹動,樹葉沙沙,如同我命運的奏鳴。
水果刀掉落在地,S人的前奏曲驟然終止。
我抱著頭蹲下,渾身顫抖。
不,這不是我要的報復。
他在這時候S了,就是S在最幸福的時刻。
吃飽喝足,有名有錢,女兒即將獲得國際大賽第一名,人人都覺得他是教育有方的模範父親。
如此燦爛光輝的一生,我不要成全他。
我將水果刀放回果盤,掀開琴蓋,開始練琴。
如水的琴聲中,李雄偉翻了個身,嘟囔了幾句。
他大概在排練我得獎那天的臺詞。
我微笑著,手指在黑白琴鍵上靈活而有力地躍動。
就這樣吧,就讓音樂漸漸升入高潮,就讓我們一起迎來那個盛大的毀滅。
10
之後的日子很平靜。
我獨來獨往,去餐廳吃飯,回來練琴,不和任何人交朋友。
但有一天,一個女孩坐到了我的對面。
是陸巡的女朋友,她的名字叫簡。
簡用磕磕巴巴的中文向我道了歉,她說:「對不起,李,我們那天的談話大概傷害到了你,我對此感到非常抱歉。」
那一瞬間,我差點笑出來。
我放下叉子,看著對面的簡,她長著一張蜜罐裡泡大的臉,一看就是從小到大都沒吃過苦的女孩。
她真善良,善良到不過是背後點評了別人幾句,就會為此感到良心難安,應該是糾結了很多天,特意跑來向我道歉。
我說:「你真的感到抱歉嗎?」
她重重地點頭:「真的,我是因為察覺到陸巡曾經喜歡你所以才產生了嫉妒,其實我一直很崇拜你,我常常看你的表演視頻。」
我說:「那你幫我個忙吧。」
「什麼忙?」
「帶我去你家做客。」
11
最後的幾天飛快地度過。
很快,第二天就是國際大賽的日子。
晚上,我少見地和我爸一起吃了頓飯。
他對此並不感到高興,抱怨我耽誤了他的時間,他還在斟酌發言稿的開頭是用中文說還是英文說,如果用英文,他還需要多背幾遍。
我沉默地看著他修改發言稿,良久,低聲開了口:「爸爸。」
他用心地拼寫著「educate」這個單詞,不耐煩地從鼻腔裡發出聲音:「嗯?」
「你會覺得,自己欠我一個道歉嗎?」
「什麼?」
我爸猛地抬起頭,望向我,鼻子裡噴出兩道熱氣。
他要發飆了,我很清楚這一點,但我還是重復了一遍:
「你會覺得,在我的整個成長過程中,你欠我一個道歉嗎?」
我爸一掌拍在桌子上,叉子和盤子被拍起來,又重重地落在桌面上,發出的巨響讓周圍的外國人都往這邊看。
「我欠你一個道歉?我費這麼大心血把你培養出來,你現在什麼都有了,你覺得我需要跟你道歉?」
我沉默地將最後一口食物塞進嘴裡,起身離開。
我爸沒有追上來,也許是明天就要比賽的緣故,他不打算在今天跟我鬧得太僵。
回到自己的房間,我拉開抽屜,一把槍靜靜地放在裡面。
是我下午在簡家做客時,從她爸爸的房間偷的。
他們明天或許就會發現槍支失竊,但沒關系,那時候,一切的一切應該都已經塵埃落定。
12
我的表演時間定在第二天上午九點。
清晨六點半,我爸興奮地起床,穿上西裝,為自己打好領帶。
六點五十,他來我的房間敲門,提醒我起床。
然而我已經不在房間裡了。
……
七點整,我到達了相鄰一條街區,提前觀察好了地形。
從這裡去比賽的演出禮堂隻需要走路十五分鍾,從禮堂大門進入後臺,還需要三分鍾。
七點十分,我走進了便利店,冬季的早晨天還沒有完全亮起,街道上空空蕩蕩,店裡隻有一個店員在打瞌睡,我買了瓶熱果汁。
七點二十分,我喝完了熱果汁,插著兜在街頭遊蕩,摩挲著放在外套口袋裡的槍,我在軍訓時學過它的用法,在簡家做客時,又以闲聊的語氣向她的父親確認過。
七點四十分,我爸在瘋狂地找我,他不斷地給我的手機打電話,我關掉了手機。
八點,我再次走進那家便利店,店員大概是換過一班崗,現在坐在收銀機後面的是個胖胖的中國女孩。
她一見到我就誇獎:「你的妝好漂亮,等下要出席什麼重要的儀式嗎?」
還有時間,我在她對面坐下:「嗯,等會兒要去參加鋼琴比賽。」
她露出羨慕的神情:「真好,你一定很優秀,又這麼漂亮,不像我,每天要打好幾份工,沒有申到什麼好學校,長得也不好看。」
我沉默了一瞬。
「曾經有個人跟我說過一句很重要的話,現在那個人已經離開我了,但那句話我始終記得。」我輕聲道,「他說——不是優秀才會被愛的。」
女孩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她喃喃道:「我爸爸媽媽也是這麼對我說的。」
啊,多麼幸福的小孩。
我深吸一口氣,看了眼牆上的鍾。
八點半了。
時間到了。
抬起手,我將槍從外套裡掏了出來,指向女孩:「轉過去,雙手抱頭。」
女孩睜大了眼睛,恐懼得顫抖起來:「你……」我平靜地說:「按我說的做。」
說完,我朝旁邊的貨架開了一槍。
後坐力震得我的手腕發麻,槍聲劃破了冬季寂靜的清晨,那一瞬,像是有什麼東西撕開了我的心髒,從裡面蠻橫地破土而出。
又是砰砰兩槍,貨架砸在地面上,發出驚天動地的巨響,玻璃碎了,一地的碎片。
收銀女孩嚇懵了,她轉過身抱住頭,不停地哆嗦:
「錢、錢都在收銀機裡……」
她把我當成了搶劫犯。
我也的確是要當搶劫犯。
我在便利店裡環視了一圈,最後拿起了一盒口香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