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姑是整個家族最臭名昭著的女人。
爺爺奶奶辛苦把她養大,供她讀書,還給她張羅婚事,她卻和爺爺奶奶斷絕關系,離家出走。
媽媽經常跟我說:「你長大了一定要孝順,千萬別跟你小姑一樣。」
那時誰也想不到,長大後的我會比小姑更狠。
1
爺爺的白事上,我第一次見到小姑。
她剛出現,吃席的人就竊竊私語:
「那是雪梅?她怎麼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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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都多少年了,我還以為她S了呢。」
語氣中透著嫌棄、鄙夷和幸災樂禍,仿佛小姑是個在逃的犯人,不該回來。
而我其實大概知道背後的原因。
我小姑叫榮雪梅,是爺爺奶奶的小女兒,我爸的親妹妹。
但我還沒出生時她就不在家了,這之前我從沒見過她。對她的印象,基本來自我奶奶日復一日、苦大仇深的嘮叨:
「當初我辛辛苦苦把她拉扯大,賣米賣面地供她讀書,後來又給她張羅婚事,對象可是十裡八鄉的好小伙!換作別家的媽能對她這麼好?結果這S丫頭說我要賣她,竟然一聲不吭地跑了,還揚言要跟我斷絕關系。」
「唉,我的命怎麼這麼苦啊,累S累活養了一個白眼狼。」
「早知道我當初就該把她掐S、墮了,就是不該生下來!」
也就是說我小姑是離家出走的,還要跟爺爺奶奶斷絕關系,這在當時的農村可謂驚世駭俗。
村裡人重孝,無一不把小姑視為敗類。
他們經常寬慰奶奶:「這種不孝子早晚是要被天打雷劈的,你就當沒她這個女兒,莫氣壞了自己的身體。」
小姑一走就是八年,沒人知道她去了哪兒,在做什麼,甚至不知道她S了還是活著。
直到爺爺突發腦梗去世,她才終於回來了一次。
但沒有人歡迎她,等待她的是腥風血雨。
先衝上去的是我爸爸,他抓起小姑的衣領,狠狠打了她一巴掌。
嘴裡大聲罵道:「榮雪梅,你不是和爸斷絕關系了嗎,現在又回來假惺惺地裝什麼好心,是嫌爸S得不夠慘嗎!你滾,給老子滾出去,這裡不歡迎你!」
小姑捂著臉半晌沒說話。
我以為她會偷偷哭,但其實她的表情很平靜,好像早料到會發生這種事。
大姑沒打她,隻是莫名其妙地用圍裙抹起淚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小妹,你總算肯回來了,這些年爸媽都想S你了。你二哥隻是說氣話,你別放在心上,來來,我們一家人進去說話。」
後來我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
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把賓客都唬住了,這個家的名聲才不會臭。
至於對小姑的「審判」,才剛剛開始。
2
晚上宴席散了,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卻火藥味十足。
我爸媽、奶奶和大姑輪番上陣,把小姑罵了個狗血淋頭。
大意就是說她不孝,給家族蒙羞,合該被打S。如今奶奶還願意接納她回家,她應該感恩戴德。
我對大人的話總是半信半疑的,弟弟卻不是。
他才三歲,也有樣學樣指著小姑罵:「壞蛋!不孝!」
我對他比了個「噓」,叫他別亂講。
然後媽媽叫我把弟弟抱到一邊玩兒去,他們接著審判小姑。
農村人發起狠來一向是不講究情面的,說話要多難聽有多難聽,汙言穢語像糞水一樣潑在小姑身上。
那時我還從大姑口中學到一句俗語,叫「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
後面跟著的是:「你再恨爸媽,也不該跟他們斷絕關系,沒有他們哪來的你,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語氣很強勢,小姑沒有反駁。
直到兩個小時過去,大家罵也罵了,氣也出了,一聲不吭的小姑才從自己包裡掏出一沓錢,放在桌上。
「這是這些年我七七八八攢下的,大概有一兩萬,一部分隨白事的錢,一部分給媽當生活費。你們不是說我有罪嗎?那我現在贖罪好了。」
奶奶眼冒亮光,抓著那些紙鈔在燈光下驗了半天,冷酷的臉色才慢慢化開。
然後試探著問小姑:「就一萬九?沒多的了?你在外面打工這麼多年,總該還有些吧,可別藏著掖著。」
小姑點了根煙,沉默了會兒,偏過頭笑了一聲。
「有啊,我在外面還欠了兩三萬的貸款,房租也還沒交,大姐和二哥要是有錢可以借我些,我馬上拿去還上。」
「以後啊,我多跟你們聯系,好好感謝你們的手足之情。」
我爸媽和大姑聽了臉色煞白,忙終止了這個話題。
「我們也不容易呢,小妹,哪能幫上你?媽你也真是的,有一兩萬已經夠可以了,別逼小妹了。」
小姑緩緩吐出一口煙圈,冷冷看了他們幾個一眼,就轉身往樓上走去了。
「我買了明天的火車票回廣東,沒工夫多陪你們,也不丟你們的臉,不用送。」
奶奶突然想到了什麼,連忙追了上去:
「雪梅,你走的時候把我農行卡號和醫保卡號抄一份,以後每個月不用寄太多,有個兩三千就行,媽……」
砰!
小姑把門關上了。
剛剛還吵吵嚷嚷的客廳瞬間歸於寂靜。
其實那個年代一萬也算是不少錢了,我爸媽和大姑都捻著那紙幣一張一張地看,暗暗嘀咕:
「看她穿那樣也就是個廠妹,咋攢下這麼多錢的……不會在外頭幹那種事吧?」
然後他們都突然收回手,好像那錢髒了一樣。
不過小姑走後他們又毫不客氣地把錢瓜分了,裝了滿滿一口袋。
挺搞笑的。
3
小姑走的時候真的沒有人送她。
隻有我大清早上茅房時瞥見了她的背影。
天那麼冷,我有些不忍,就穿上鞋追了出去,一邊跑一邊在背後叫她:「小姑姑!」
她背著雙肩包,腳踩在清晨的泥巴路上,慢慢回過頭。
看向我的眼神帶著點兒困惑。
「你是二哥的女子,盼盼?」
她是知道我的,隻是不熟悉,我點點頭,握住了她的手。
我不清楚這時候該說什麼,也不會煽情,就講了句剛學會的吉利話。
「祝你一路順風,小姑姑。」
她嘴角一彎,輕輕笑了笑,忽然想到了什麼,從口袋裡掏出了幾顆糖。
「這是我從外面帶回來的,本來就想給你,結果忘了。」
「盼盼,回去要好好念書,將來考到大城市,姑姑帶你出去玩。」
我很高興:「好啊,那小姑你在哪裡?」
她微笑著說:「我在上海,說廣東是騙他們的,這個我隻告訴你。」
「上海可大可好玩了,盼盼,眼界別拘泥在一個小山村裡邊呀。」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那時候的小姑在上海一家服裝公司做銷售員,同時準備著成人高考。
她從來沒有放棄過向上,也從來沒有放棄過學習。
而她也是我人生中第一個,鼓勵我要好好讀書的人。
我鄭重地答應她:「好,那我們上海見,小姑姑。」
小姑走後,我帶著那幾顆糖回了家。
但最後一顆都沒有落到我手上。
媽媽把它們全給了弟弟,還裝模作樣地給我夾了一筷子菜。
「盼盼,糖吃多了壞牙齒,女孩子吃多了還長胖,咱多吃蔬菜,啊。」
我有些不高興,但一想到吃飯時擺臉要被爸爸打嘴巴,又把眼淚忍下去了。
媽媽聽說我剛剛送了小姑,果不其然又開始「考」我。
像從前無數次借用小姑來警告我一樣,她笑眯眯地說:
「盼盼啊,你說你小姑這人是不是很怪?你以後不會跟她一樣一聲不吭地跑出去,不理我們吧?」
我早就知道標準答案了,面無表情地說:「不會啊。」
她又問:「那你以後會不會愛弟弟呀?要不要幫弟弟買房子啊?結婚的彩禮是不是也會給爸爸媽媽?」
我當時才八歲,連彩禮是什麼都不太明白,虧她說得出口。
但我當然也隻能回道:「是啊。」
媽媽滿意地收了話題,摸了摸我的頭。
「這就對了,媽媽沒白疼你。可千萬別學你那個小姑,現在誰提起她不是笑話?」
我食不知味,偷偷瞟著在一邊吃糖的弟弟。
巧克力糖,酥心糖,奶油糖……應該都很好吃吧。
那明明是小姑給我的。
我覺得,小姑也沒有他們說的那麼不堪。
我其實還挺喜歡她的。
4
小姑回家這事在村裡掀起了一陣風波,有那麼幾天,人人口中都在八卦我家的事。
我奶奶是最好面子的人,如今卻不怕,總是大搖大擺地在村裡闲逛。
「唉,我幺女子回來給我拿了兩三萬塊錢,我還怪不好意思的。親媽就是親媽,她還是舍不得跟我斷絕關系的,不勞有些人費心。」
一開始村裡人不信,奶奶就纏著他們講那天晚上的事情,說得紅光滿面——當然會誇大其詞。
還揚言從此小姑就改了,每個月都會給她打錢,會好好給她養老。
她幻想了這麼多,唯獨不想想自己小女兒在外面過得艱不艱難、開不開心。
但她很快就笑不出來了。
因為她發現小姑又聯系不上了。
她給家裡的電話號碼是假的,根本打不通。
也沒再給奶奶匯過錢。
於是奶奶又恢復到了咒罵她的狀態:「不孝女、白眼狼,出門被車撞S!生孩子沒屁眼!」
我很不理解為什麼會有當母親的恨女兒恨到這個地步。
但在不幸福的家庭中,似乎是常態,就比如我們家。
漸漸地我也大了,到了小升初的年紀。
那時村裡是不興女孩子讀書的,但九年義務制教育是硬性指標,我爸媽也沒阻攔。
後來我考得很好,是全縣前幾名,校長說我讀鎮上的初中可能屈才了,希望我去市裡讀。
為此他還到我家拜訪了整整三次。
「榮盼盼是村裡這麼多年來不可多得的人才,她很聰明很有悟性,隻要你們家長舍得花錢培養她,她將來肯定有大出息。」
校長說得苦口婆心,我爸媽卻不太懂。
他們一個初中文憑一個小學文憑,種了一輩子莊稼地,知道讀書重要,卻不知道女孩子讀書有什麼重要。
我媽剝著豆子,語氣訕訕:「校長,你跟我開玩笑呢,女娃隨便讀個初中就能打工去了,有什麼必要去市裡那麼多遠的地方讀?」
校長急了:「一般人我也不會這麼勸她,但盼盼真的很聰明,什麼東西一學就會,她這樣的腦子以後要是讀了大學,賺的錢可比去廠裡打工的多得多。」
聽到錢,我爸媽的表情才有了點波動。
「多得多,是好多啊?」
校長比了五根手指:「我侄女讀的師範大學,現在在市一中教書,一個月五千,還不加其他獎金和補貼。」
我爸媽不約而同地倒吸了一口氣。
當時我們全家一個月加起來的收入還不到兩千。
校長說如果我想讀,他可以託關系讓我參加市一中的自主命題考試,以我的資質應該問題不大。如果排名較高,還可以申請免學費。
我爸媽就被這樣說動了,連夜找奶奶商量。
那晚上我一直沒睡好,心想我的未來可能就要因此改變了。既興奮,又緊張。
可徹夜的等待之後,他們得出的結果是——不能。
原因是,奶奶不讓。
她的思想比爸爸媽媽更為腐朽,覺得校長完全是在唬她,女娃讀書本來就沒啥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