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蘭亭站在我身側,與我遠遠看著這一切,有些嘆惋說:
「可惜。」
船舫早已連夜塗抹防火的染料,我不知道謝詔為什麼沒有放火燒船,許是仍懷愧疚不忍傷我,抑或早已看出燒船不過徒勞無功。
但那些我都不在乎。
我收回視線,卻發現顧蘭亭的目光早已落在我的身上,有熹微映照他鴉黑的鬢發和眉眼。即便撞見我的目光,他也毫不避退,大大方方地迎視著我。
我不免想起前幾個深夜,被他抓包我偷偷練箭。
那時他從身後覆住了我的指尖,相觸的肩背似乎還能聽見源自於他的心跳震顫。
「有些仇必須由自己來報,卻未必要急於一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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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懸崖墜下後,我的肩傷就一直沒有好全,本想偷偷練箭,在日後有機會一箭了結謝詔性命,未成想顧蘭亭竟然有所察覺。
弓弦錚鳴,指尖微顫,那一瞬間我想起的卻是那晚他替我上藥時手心的滾燙。
所以這次是我先躲閃掉他的視線。
「沒什麼好可惜的。」
我垂下眼睑,手指微蜷,似乎想要將指尖震顫的觸感也一並掩去。
我低聲說:
「箭中肩骨,加上先前手臂的傷,他的那隻手,算是徹底廢了。」
10
江左將士開了一場慶功宴。
他們對我的敵意早在那日開誠布公的商議時便盡數退卻,此刻卻扭捏著覺得不好意思了。
我卻並未感到輕松。
謝詔未S,那麼此戰之後,謝氏與顧氏便是徹底撕破臉皮。
謝詔有兵馬,有糧食,還有源源不斷的兵器供應。
江左雖能一戰,百姓卻不善戰事,若隻偏安一隅,總有一日會與亂世各郡一樣,S傷無數、餓浮遍野。
這並非長久之計。
顧蘭亭卻指著地圖上江左以北的偃師,說:
「打這裡。」
而且要快。
朝北相戰,直至京都,這是最快最直接的方式。
謝詔必會在江左附近加重巡防,我原以為攻下偃師會是十分艱險且困難的一戰,誰知那日顧氏兵臨城下,偃師太守卻大開城門。
他孤身一人,立於城門前,躬身朝我深深一輯。
「謝夫人,許久未見了。」
我不太記得他了,隻猜到他從前與我或許有些交情。
我回答:「你認錯了,我不是什麼謝夫人。」
「我姓秦。」
他一怔,從善如流笑道:「女公子。」
他說從前偃師受戰火侵染,謝詔攻下失地後,他的夫人留在這片寸草不生的土地。
後來此處重建,這裡的莊稼、房屋,每一分每一釐都與那位夫人息息相關。
他說戰火不止,他不想偃師再變成從前那副荒涼貧瘠的樣子,他願意代表偃師百姓,追隨江左。
江左兵馬被迎進城中,有孩子從長輩身後探出腦袋,帶著點怯意,試探又好奇地看向我們。
偃師雖不復往日光景,屋舍農田卻井井有條。有人耕作,有人堆屋蓋舍,就連稚童都懂事地跑著送水拭汗。
江左將士在此休整一日,臨走前太守喊住了我。
他說偃師從不畏戰,他已經是S過一回的人了,九S一生中撿回來的爛命,就算江左強行攻打,他也絕不會屈服。
隻是,他和偃師百姓,都願意相信曾救扶過偃師的那位女子。
他看向我的眼睛,遍布滄桑的眸子裡,目光卻很亮,他笑著說:
「願君此行順遂,掃平天下戰火。」
我沒有回頭,隻輕聲說:
「她會的。」
11
江左一連攻下中原三城,隨後勢如破竹,一路直指京都。
沒有人想到,原本大勢已定的謝詔,會在江左狠狠吃一個苦頭。
不僅廢了一隻手,更是連失數城。
梟主的名號如今就像刺耳的嘲諷,有人情願如偃師太守那般將城拱手相讓,不願甚至企圖另立政權的城池便被顧蘭亭毫不留情地攻下。
有關謝詔的傳聞再次甚囂塵上,有人說他心狠手辣,亦有人說他失了民心,在權柄面前,就連陪他起勢的糟糠發妻都能輕易拋下。
江左兵入京都時,人心渙散,四下奔逃。
流竄的宋家兵馬和謝氏餘孽被盡數拿下。
那些人稱我們為叛軍,但如今天下大勢已定,人心所向。
闖進京都的究竟是叛軍,還是亂世中的紫微星,史書已不再由他們書寫。
我再次見到了謝詔,自那次他廢了一臂後,便很少再出現在戰事前線。
他的衣衫沒有半分凌亂,冷靜自持地看著江左士兵將他包圍。
有個女子躲在他的身後瑟瑟發抖,頭釵金簪,面容華貴。
聽說這是謝詔的小青梅宋茵,從前他愛而不得,後來他的妻子墜崖S了,終於為青梅騰出位置,一切本該順遂他的心意。
隻是不知為何,他卻遲遲沒有再娶。
我將兩隻酒杯推至他們面前,微晃的酒面映照出他們狼狽的面容。
「左手毒酒,右手白水,隻有一人能活。」
我笑意晏晏地對謝詔說:
「你來選。」
宋茵希冀地看向謝詔,她扯著謝詔的衣擺,小聲啜泣:
「我不能S的……謝詔,你最愛我了不是嗎?還有我的父兄,你答應他們會護好我的……」
謝詔不為所動,他隻直直地看向我,我聽見他低聲說:
「棲音,那日懸崖之上,我沒想過你會跳下去。」
他猝然閉眼。
「你父兄臨終前,曾給你留下一枚解毒丹,那日情況危機,你尚有那枚解毒丹可保全性命。」
「我需要宋家兵權,卻也想要你活著。」
「我隻是沒有想過,你會跳下去。」
我安靜地聽完,就連唇角弧度也未變分毫。
我隻是問他:
「兩杯酒,還沒選好嗎?」
宋茵卻像是徹底崩潰了,她強行撲了上來,抓住右手邊的那杯白水,囫囵咽了下去,水漬和淚痕將她的妝容暈花,她丟掉手中酒杯,大喊:
「我選了,我選好了……」
她拭去眼角淚痕,對謝詔厲聲哭喊:
「你不能怪我,是你先負我的。」
「她墜崖後你明明可以娶我的,我父兄隨你平定叛亂,你卻連娶我都懶得敷衍。」
「你說你隻把我當妹妹,卻又在旁人喚我為謝夫人時從未制止,是你、是你先對不起我,是你先負我!」
看著有情人反目,我的內心卻一片平靜。
一路北行,我聽過許多有關謝夫人的事跡。
最後的最後,是她與郎婿的青梅同時中毒,但她卻成了棄子。
我耐心地問謝詔:
「你說我有一枚解毒丹,但你可曾想過,那枚解毒丹,早已用在了你的身上?」
謝詔平叛時意外中毒,人人猜想他活不過三日,卻在隔日奇跡般退燒醒來。
世人皆說這是天子之氣,梟主名聲徹底遠揚。
我的這條命,是顧蘭亭救的。
那麼曾經有過的那枚解毒丹,便應已經用在了旁人身上。
謝詔似乎想起了什麼,他的臉色霎時變得慘白,唇顫了顫,卻什麼聲音都說不出口。
他並非算不到這些,隻是權勢於他而言更為重要。
至於其他,皆可割舍。
我隻是一笑,當著他和宋茵的面,將另一杯酒撒在地面。
「放心吧,兩杯都隻是普通的白水。就這樣輕易S了,對你們而言隻是解脫。」
我拍去裙擺上沾染的塵灰,彎起眼睛對謝詔笑了笑。
「另外,你認錯人了。」
「墜崖後,我便不記得前塵舊事了。你的悔恨,你自以為的深情,我根本漠不關心。」
與顧蘭亭成親之後,起初也有人喚我為顧三夫人。隻是後來再沒人提過那個稱謂。
天下人皆知顧蘭亭有位極為寵信的夫人,軍務要事從不避諱,就連軍中上下將領也是頗為敬重。
並非因為美色,也並非因為感情深厚。
不必冠以夫姓,我就是我。
睚眦必報是我,一笑置之也是我。
是亂世之中再普通不過的一個女子。
僅此而已。
12
回到江左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我夢見我從娘親腹中呱呱落地,夢見爹爹後來救了江左的貴人。
貴人說,要將他家三子與我婚配。
偷聽大人們口頭定下親事,我卻從未將親事放在心上。轉頭卻撞見一個小郎君,站在栀子樹下,紅著臉望向我。
暫住顧府三日,他會送我好吃的飴糖,送我好看的首飾。
丫鬟們掩唇偷笑,說三公子終於情竇初開,小郎君羞紅了臉,氣起來全部趕跑。
離開前,他問我,還會回到江左嗎?
我想了想,說:「會。」
我答應他,再來時會給他帶好吃的栀子糖。小郎君問我栀子糖是什麼滋味,我將手中栀子遞到他的唇邊,十分篤信地說:「就是這個味道。」
「若你想吃糖了, 就嘗一片栀子花。」
「我很快就回來了。」
後來, 過了五年、十年,我轉眼便將少年忘了。
我看見自己嫁了人,我過得並不如意,甚至賠上父兄性命,直到最後,從高崖上含恨墜下。
兜兜轉轉, 再次相遇。
我醒來時,天光大亮。
有陽光透過窗棂,身體被曬得暖洋洋的, 有人卻一直擋在我身前, 替我擋去眼前刺眼陽光。
我問顧蘭亭:
「墜崖未S算我命大, 但深入骨髓的那味毒, 你是如何解的?」
我必須活著回去。
「(「」顧蘭亭也並未遮掩, 他劃破手腕, 不消片刻, 隻見皮肉之下, 蠱蟲湧動。
「少時四方雲遊,曾得到一種蠱蟲,中蠱者與施蠱人共享壽數,有人妄圖憑此長生不老。」
他看著我,眉目比平時還要秾麗一些。
「我的壽數,分你一半。」
我終於明白,為何那時醒來,喉間全是血腥味了。
我回過神, 試探地問他:
「若有百年壽數, 尚可再活三十年。但倘若隻有五十, 或許不知哪日便忽然S了。你當真不悔?」
顧蘭亭輕描淡寫地側了側頭,眉眼有些散漫, 反問道:
「有什麼好後悔的?」
窗外栀子花開得正盛, 我倚著窗戶,探出身去,抬手摘了一朵。
我將花瓣塞進口中, 微苦氣息伴隨花香彌漫開來,我嘗到了清甜的露水。
那時京都城破,謝詔和宋茵被押入大獄, 牢車被推至百姓面前。
宋茵咒罵了一夜, 第二日卻傳出二人自盡的消息。
顧氏無意稱帝,我也沒有心力維系世家利益糾纏。
索性回到江左, 在此長居。
我回過身, 尾音很自然地拖長, 我輕聲問顧蘭亭:
「栀子糖,你還想吃嗎?」
他的目光忽然一頓,聲音有些澀啞。
「你終於想起, 你還欠我一個情債了?」
「是啊。」
我彎起眼睛, 將栀子花遞到他的唇邊,他的眼睛裡像是藏著碎亮的光,眼眸也愉悅地彎起。
他一並咬住了我的指尖。
他的聲音悶悶, 別開眼,說:
「又拿栀子花糊弄我。我的糖呢?」
我不禁笑出了聲:
「所以,我來還債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