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番話似乎取悅了他,周扶澤的語氣不再凌厲:
「過來,幫我換藥。」
他起身伸開雙臂,擺出一副等我幫他寬衣解帶的架勢。
盡管別扭,我還是一步一步挪動到他跟前。
隔著衣衫,周扶澤把手放在我隆起的腹部:「比我離家前大了不少。」
我笑著應道:「已經六個月了。夜裡總鬧騰,估計是個搗蛋鬼。」
他眸中的千年寒冰融化了般,淌出了些許柔情。
我聽見他輕輕地嗯了聲:「活潑點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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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覺得活潑點挺好,像周扶澤小時候那樣少年老成,不是什麼好事。
這話我不敢說出來,隻低頭摸索著去解他衣袍上的盤扣。
周扶澤的左肩有一道猙獰的傷疤,深可見骨。
這應該是他在北疆戰場上留下的,出徵前這片肌膚還完好平滑。
大周建朝至今不過短短二十餘載,邊疆一直不怎麼太平,北部百姓頻頻受羌人和犬戎族的騷擾。
我外公一家幾十口人慘遭外族滅門;
我的大哥七年前失蹤於北疆戰場,至今下落不明。
壓制不住的記憶令我幾乎站不穩腳,我緊緊咬住嘴唇,不讓喉嚨間的哽咽溢出來。
指尖的顫抖還是暴露了我的情緒,周扶澤一低頭便看見我微紅的眼睛。
他粗礪的手輕撫著我的頭頂:「阿境,別哭。」
我不願在他面前暴露心事,隻小心萬分地將臉貼在那處傷口,雙手環上他精瘦的腰身:
「疼嗎?」
周扶澤沙啞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你是在心疼我嗎?很疼很疼,所以王妃待會兒上藥可要溫柔點。」
我竟然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來一絲撒嬌的意味,說不出的怪異。
錯覺,一定是我剛才心神恍惚產生的錯覺。
我將藥粉一點點均勻地撒在傷處,止不住感慨道:
「若是梁將軍還活著,一定可以痛擊犬戎。」
話脫口而出後我就後悔了。
果然,周扶澤瞬間語氣森冷:
「亂臣賊子,提他做什麼?」
我心頭憤慨不已,梁將軍一身戰傷、滿門忠烈,最後卻被扣上一頂「亂臣賊子」的帽子,含冤而S。
明知現在應該閉緊嘴巴,可我還是沒能控制住衝動:
「戰場形勢瞬息萬變,『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事關上萬將士的性命,梁將軍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他眉宇間染上一片陰鸷:
「那又如何?」
輕飄飄的一句話徹底擊碎了我最後的幻想,全身的血液都凝結成寒霜。
他心裡果然什麼都清楚。
前朝孝文皇帝突發惡疾暴斃,年僅三歲的幼子稱帝,導致朝堂動亂。
那時,我爹、梁將軍和當今的大周皇帝周榮安掌管著天下兵馬。
周榮安趁我爹和梁將軍出徵之際,逼迫小皇帝禪位給他,才有了如今的大周。
大局穩定後,武將掌兵權成為了他的一塊心病。
我爹和梁將軍雖無意於名利權勢,但皇帝的猜忌從未停止。
梁家男兒為護百姓平安,心甘情願駐扎苦寒之地十餘年,S後卻換來一句「那又如何」。
我爹當年為了梁家冤案,在太和殿外磕得頭破血流也無濟於事。
他不是不知道梁家冤枉,他全都清楚的。
唇亡齒寒,我一刻也不應該忘記:他是周榮安的兒子,是皇室血脈。
我作為東方家的女兒,周扶澤防備我還來不及,哪裡會真的聽進去我的話呢。
悲涼之餘,我的心情也逐漸冷靜下來。
我乖順地跪伏在地,向他請罪:
「臣妾心疼您受傷,心急之下失言了。但憑夫君責罰。」
周扶澤不耐煩地擺擺手:
「罷了,你一介婦人以後莫要再議論國事,起來吧。」
我這才撐著腰腹起身,繼續給他上藥:
「那沈姑娘的事,夫君打算如何安排呢?」
周扶澤鳳眸微眯,漫不經心道:
「聽夜鴉說,我回府那日你委屈得掉淚了?」
我難為情地低下頭:
「夜鴉怎麼連這個都說?臣妾是怕殿下有了沈姑娘,就把臣妾給忘了。」
說實話,有時我都很佩服自己:可以在這冰冷壓抑的王府中,日復一日扮演著一位深愛夫君、溫婉嫻淑的王妃。
他用手指揉捏著我的下巴,聲調冷沉又有幾分勾人的意味:
「現在怎麼又不怕了?」
我深吸一口氣,似下定決心道:
「臣妾愚鈍,沈姑娘聰慧,主意又多,留她在身邊可幫殿下排憂解悶。能得夫君垂憐是很好,可臣妾更在乎殿下能否得償所願。夫婦一體,夫君開心妾身也高興。」
周扶澤緊緊盯著我,別有深意道:
「王妃,你很聰明。」
我坦然地迎上他的目光,梨渦蕩起淺笑:
「妾身的一點拙見,比不得殿下千分之一。」
5
寶珠尚不足十四,稚嫩的小臉皺巴成一團:
「小姐,姓沈的女人那樣輕狂,您不想個辦法把她趕走,怎麼還讓她嫁給王爺了呢?」
綠珠皺著眉頭,擔憂道:
「此女非善類,殿下又那麼寵她,以後咱們在王府的日子恐怕不好過了。」
我拉著她二人的手,嘆息道:
「王爺現在滿心都是沈姑娘,遲早是要納她入府的,我不過是提前替他開了口。」
寶珠鬱悶地嘟囔著:
「那咱們也應該盡力阻攔才對。您倒好,全由著王爺去了。」
綠珠恍然大悟狀:
「我知道了,小姐這招叫關門打狗。您一定是想先把她引進來,然後再想法子對付她、狠狠地折磨她。」
我搖搖頭道:
「費盡心機地阻攔是拆散一對情侶最下乘的方式,最好的方法是成全。」
寶珠驚愕地張口,邊說邊伸手要摸我的額頭:
「成全?小姐你沒生病吧?」
我剝開一瓣蜜橘,塞進了她的口中:
「沒錯,成全他們。愛意瞬息萬變,所以分離並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在時間的長河裡,眼睜睜看著昔日的戀人變得面目全非,那種痛心、絕望卻無能為力的感覺。」
寶珠綠珠二人聽得稀裡糊塗,漸漸沉了聲。
6
我作為主母掌管後宅內務,周扶澤將納妾一事全權交給了我。
冬至這天,我拿著擬好的聘貼和禮單,準備讓他過目。
路上碰到了夜鴉,他告訴我:殿下正在棲雲館陪沈姑娘包餃子。
我有些詫異,周扶澤最討厭油煙味,平時從不會踏足伙房半步。
沒想到他為了博沈卿卿歡心,竟然願意屈尊降貴做到這種地步。
我熟練地換上一副痛心失落的表情,果不其然,夜鴉又開始尷尬了。
「夫人,今日佳節王爺湊個熱鬧,大概也是一時覺得新鮮,所以……」
我悽婉一笑:「沒事的,我都明白。」
夜鴉的表情更僵硬了……
在去棲雲館的途中,偶遇到的下人個個都同情地看著我,打招呼時也是一臉憐憫。
在他們眼中,我是個懷著身孕還失寵的可憐婦人,一個沒什麼主見的賢惠王妃。
可我從來就不在意是否得寵,隻要人人都知道我深愛著周扶澤,這就夠了。
棲雲館的守門婆子正倚著牆打盹兒,連我來了都沒發現。
小庫房的門半掩著,透過門縫能看到十幾個大箱子散放在裡面,地上還掉落著許多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兒。
往前走著走著,馬上就到正堂了,一個瓷碗猛地砸了出來。
我快速閃到一邊,碗應聲落地破碎成片,晶瑩圓潤的餃子滾落到我的腳邊。
「滾啊,我再也不要看見你了。」
是沈卿卿的聲音,我皺眉,她不要命了敢這麼跟皇子說話?
周扶澤竟沒有半分以往的王爺脾氣,好聲好氣地哄著人:
「卿卿你冷靜點兒,別這樣好嗎?」
「在北疆我就說過的,我要一生一世一雙人,絕不接受和別的女人共享一個男人。你現在讓我做妾,我怎麼冷靜得下來?」
「我已有正妃,卿卿你當時也很清楚。」
沈卿卿憤怒的聲音帶著哭腔:
「你說你真心愛的人是我,對她沒有任何感情,我這才把身子給了你。我以為回府之後你會休了她,誰知你竟然要讓我給你當小妾。周扶澤,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渣男。」
周扶澤無奈道:
「父皇下旨賜婚,我若休了她那是違抗聖意,她父親東方老將軍也必然會要個說法。」
沈卿卿的情緒這才緩和不少:
「一個落後時代的老頭罷了,我還不放在眼裡。至於陛下那邊,難道不能去請一道休妻的旨意嗎?」
周扶澤嘆了口氣,飽含失落道:
「父皇從小就不太喜歡我,太子更是巴不得能抓到我的把柄。」
沈卿卿頓時心疼極了:
「六郎,你從前一定吃了很多苦吧。放心,我會幫助你順利登基、平定邊疆戰亂,到時候你再也不用看別人的臉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