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庶女,從出生起便記在夫人名下,與嫡小姐無異。
就連生母秋姨娘見了我,也要喚我一聲「三小姐」。
直到邊關戰敗,太後親臨侯府擇女和親。
夫人稱嫡姐有恙,隻召我去觐見。
和親的聖旨下來後,夫人三分悲傷、七分欣喜,唯有姨娘哭得撕心裂肺。
得知我在敵國被折磨至S後,當晚便投了荷花池。
再睜眼,夫人端坐高堂怒斥姨娘輕浮。
十三歲的我走到姨娘身邊,昂首回懟:「夫人訓斥姨娘,不如去管管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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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重新再見興國侯府如詩如畫的園景,我依舊覺得不真實。
明明昨夜,我還在梁王宮內被迫手舉燭臺,為梁皇照明。
滾燙的燭油一次次順著燭臺流到我的手上、臉上。
不至於燙傷留疤,隻會掀起一陣又一陣密密麻麻的刺痛。
可我一動也不敢動。
一旦燭光晃到梁皇的眼睛,他必定大發雷霆。
晚膳後,他叫我跪在地上舉著燭臺陪他批閱奏折時,我便知道,定是西陵又有哪裡惹他不高興了。
他恨西陵入骨,而我是西陵戰敗後送給他泄憤的禮物。
除了逆來順受,我什麼也做不了。
隻求龍案上別再有提起西陵的奏折,一個字也別。
可惜,我的祈求上天並未聽到。
宗政陌忽然將手中朱筆重重放下的那一刻,我閉了閉眼,心知今夜休矣。
氤氲著怒火的眼眸SS地盯著我,男人音色涼薄:「再舉高些,別——眨——眼——」
我將燭臺高舉過頭,眼睜睜看著上面將落未落的燭油。
我明白他的意圖,也知道他在設法讓自己消氣。
可我真的做不到在燭油滴向眼睛時不閉眼啊。
那是本能。
但宗政陌立即像一頭暴怒的獅子一樣將我從地上揪起來。
昏暗的書房,寬大的紅木書案,散落滿地的筆墨紙砚和撕碎的衣衫。
還有一隻任人宰割的羔羊。
不知過了多久,暴怒的雄獅終於停下攻擊,喑啞的聲音略帶茫然:「怎麼會有這麼多血?」
我像是陷在一團棉花裡,渾身使不出一點勁,氣若遊絲。
心底卻有點想笑。
我聽見他叫太醫,聽見他斥責侍女為什麼沒發現我懷孕了,聽見他威脅我敢S就立刻派兵滅了西陵。
但我一點都不想理他。
和親前,嫡母對我說過,我所享受的一切都是興國侯府給的,興國侯府的榮耀是西陵給的。
所以,為西陵和親梁國是我的榮幸,亦是我的責任。
現在,我用我的命把一切還清。
S亡於我,是解脫。
我自由了。
沒想到我竟重新回到十三歲,回到在興國侯府當三小姐的時候。
似乎什麼都沒變,但又什麼都變了。
例如,我再也不可能愚蠢地把夫人當母親。
更加不可能和她一起同仇敵愾,鄙夷我的生母秋姨娘狐媚妖娆,整日隻會圍著父親打轉,有失侯府體面。
2
後花園裡,我呆呆地坐在一株海棠花前凝神細想接下來該怎麼辦。
秋姨娘從我身後的抄手回廊轉出來,又閃身躲在一株美人蕉後面畏畏縮縮地喊我:「三小姐,今日謝謝你啦。」
我偏頭看過去,雖花遮柳掩,姿態猥瑣,可一貫倨傲的眼眸此刻卻難掩欣喜快樂。
她來謝我今日在夫人面前為她說話。
我看著她,不由得心底一酸。
聽府上老人說,她年輕時曾是父親身邊的侍女,也曾美豔靈動,機敏可人,深得父親喜愛。
所以才會在父親婚後不久便被抬為姨娘。
可夫人出身高門,家風嚴謹,這樣的女子在她眼裡是帶著原罪的。
她從不掩飾對秋姨娘的鄙夷,動輒趙有頭責罵敲打。
府上盡人皆知,秋姨娘不受主母待見,即便抬了姨娘也做不成主子。
就連她生的孩子也是一出生就被抱到夫人房中,絲毫不許近身。
我記得很小的時候,父親從得月樓帶了一盒榛子酥給她,她吃著好吃便拿帕子包了幾塊想趁我在花園玩時偷偷塞給我。
沒想到卻被夫人身邊的嬤嬤看到。
榛子酥直接被嬤嬤打落在地,她也被指著鼻子好一番羞辱。
我們尋常見不到,即便見到她也得依著規矩叫我一聲三小姐。
偌大侯府,她唯一能抓住的隻有父親闲暇時的寵愛。
天長日久,嬌俏靈動不再,唯餘尖酸刻薄,憤懑怨恨,整日裡罵罵咧咧,行為粗鄙,越發地不招人待見。
就連我,也曾為自己有這樣的生母而羞愧,遠遠地看見她便繞路躲開。
可前世聽說我即將被送去梁國和親,哭得最慘的是她,跪在父親書房門口三天三夜求他想辦法救我的也是她。
我S後,魂魄飄飄蕩蕩地回到侯府,親眼看見她得知我的S訊後怒罵父親,哭著衝到夫人房中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最後毫不猶豫地投了荷花池。
從小到大,我從未叫過她一聲阿娘。
那天飄在半空中我拼命地喊她阿娘,可她卻什麼也聽不見。
怎麼可能聽見呢,我都S了。
本想等她一起去地府的,沒想到忽然有一股強力將我卷走。
再睜眼,我已回到十三歲。
3
十三歲的沈清禾終於可以將她從美人蕉後面拉出來,清清楚楚地喚她一聲「阿娘」了。
「你,你叫我什麼?」秋姨娘杏眼圓睜,又驚又喜。
我看著她,強忍眼底酸澀,笑著重復:「阿娘,阿娘,我叫你阿娘啊。」
她差點一蹦三尺高,卻捂著嘴警惕地觀望了一圈,發現沒人才壓低聲音笑道:「三小姐,你這樣叫我,我真是太高興了。」
「那我以後天天都這樣叫你。」
她擺擺手,正色道:「那可不行,若惹你母親不高興,你要吃虧的。
「我來除了謝你,也是想告訴你,以後可萬萬不能再像今日這樣為我駁你母親的面子。
「那會影響你的前程,不值得。」
她說完便扭腰跑了,遠遠地看見遊廊盡頭有人過來,還狠狠地「呸」了一口。
我怔愣片刻,恍然一笑。
難怪榛子酥那件事後,她再不主動親近我。
那一次,夫人罰我在祠堂跪了一天,叫我想清楚要不要自降身價,親近不該親近的人。
那時小,根本不懂什麼叫身價,隻知道和秋姨娘說話會罰跪。
我不想罰跪,自然不再搭理她。
長大後,偏見早已根深蒂固。
隻嘆母女一場,緣分太淺。
如今看來,刁鑽刻薄未必不是她的保護色。
任由我親近嫡母亦是用心良苦。
可惜,所謂閨閣女兒的前程無非是嫁個好人家。
如今,我從地獄歸來,也算窺得先機。
女子一生如同一襲華美衣袍,看似光鮮靚麗,實則任人擺弄。
或早或晚都會爬滿虱子。
逐日黯淡,終至消散。
這一次,我不想再做任人擺布的衣袍。
我要自己來做命運背後的那隻翻雲覆雨的手。
4
因與夫人頂嘴,我被罰思過三日。
三日後,她專程將嫡姐和我叫到一處,冷臉問我:「下回還發不發癲了?」
我知道,這三日裡她一直在評估我是否已經和她離心。
畢竟我已經十三歲,不像幼時那麼好糊弄了。
一旦發現我生了二心,她會立刻放棄培養我。
前世若非北境吃了敗仗,太後急需找個冤大頭。
夫人本意是要將我和嫡姐都嫁去她外祖柱國公府的。
柱國公府枝繁葉茂,就連最不起眼的旁支和尋常人家比起來也十分顯赫。
府上子侄眾多,個頂個的俊秀人物。
她早早便與其表兄容國公打好招呼,容氏子侄要緊著沈家姐妹先挑,挑剩下的才能外面去找。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我不怪她在我和嫡姐之間選擇保住嫡姐,這是人之常情。
但我需要她放棄我。
所以我直視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訴她:「下次還敢!」
後宅之內,女人間爭風吃醋,彼此敵視根本毫無意義。
秋姨娘風評再差,架不住父親是個假正經。
他偏就喜歡那一款,而且這麼多年都不膩。
除掉秋姨娘,還會有春姨娘,冬姨娘,保管一個更比一個妖媚妖娆。
問題的根源在男人,女人何苦為難女人?
夫人是世家大族培養的閨秀典範,以夫為天,即便再不喜,與人分享丈夫也得為父親留下一兩房姨娘。
卻又忍不住對姨娘橫豎看不順眼,處處欺壓。
這番言論讓她臉色鐵青,眼看就要發作。
嫡姐沈南嫣忽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聽著,妹妹說得極對!」
「滾出去!」嫡母終究摔了手中茶杯。
我和嫡姐一起被趕了出來。
不過沒關系,她是親生的,睡一覺就能好。
我大概從此邊緣化。
再不必堂前聽訓,更不用學什麼琴棋書畫、插花品茶了。
實際上,那些東西我前世學得比南嫣姐姐還要好。
可進了虎口狼窩才發現,根本全無用處。
5
闲了幾日,確定夫人已經不再管我之後。
我換了男裝,偷偷溜到郊外一座名為靈石寺的破廟。
那裡有個法號無名的掃地僧。
我打算拜他為師,學點真功夫。
當今貴族男子,譬如我兄長和容氏子弟全都在郊外一所名為「闢雍」的學宮學習騎射六藝。
個個騎著高頭駿馬,飛馳往來,好不威風。
不過那點本事隻夠在馬球賽上出風頭,真到了戰場上全都是銀樣镴槍頭。
否則,也就不會有前世那場敗仗了。
倒是有個名叫裴忌的參將十分英武,眼看西陵軍敗勢已成,竟冒S率領一支小隊側面橫插,最後一人一馬直逼梁國主帥帥臺。
彼時梁帝宗政陌初登大寶,御駕親徵,一為立威,二為復仇,揚言不滅西陵絕不還朝。
不想勝利在望之際,竟被裴忌一箭射中左肩。
仗雖贏了卻也隻能止步邊關,答應和談。
奇的是裴忌雖被宗政陌廢了一條腿,竟然活著回來了,後成西陵有名的「跛子將軍」。
我初到梁國時便知道,「跛子將軍」是宗政陌的逆鱗,誰也不能提。
偏偏這人一心伐梁。
我S那晚,無意瞥見那道令宗政陌怒不可遏的奏折上恰好就有裴忌之名。
而裴忌,師承靈石寺掃地僧。
初見掃地僧,他埋頭掃地,裝聾作啞,說什麼都是「阿巴阿巴」。
直到少年裴忌揣著兩塊燒餅回到山門,他才放下手中笤帚,默然坐在門檻上啃燒餅。
前世,就連梁國人也知道「跛子將軍」出身低微,年幼時遇到災年,差點餓S在要飯路上,是被靈石寺專愛撿破爛的掃地僧撿回寺裡的。
沒想到那個飯都吃不飽的老和尚竟然會武功,還是個兵法大家。
這才為西陵養出一員大將。
如今,我細看眼前少年,雖破衣爛衫,卻雙目有神,哪怕隨意站著也是昂然鶴立,氣度不凡。
就連這破廟也在他的襯託下顯得沒那麼破了。
能說出「遣女安社稷,何處用將軍?」的,大抵也隻能是這樣的人物了。
所以我厚著臉皮拱手上前:「在下沈三,也有點餓了。」
少年一頓,立即將自己手上僅有的半塊燒餅掰下一半遞給我。
於是我們一左一右地坐在掃地僧兩側陪他一起啃燒餅。
山風輕拂,四野俱寂。
「罷了。」吃完燒餅的掃地僧長長嘆了口氣,「痴兒,命也。」
他不說收我為徒,隻遞了我一根笤帚,讓我跟他們一起掃地。
可滿地落葉掃了又來,掃了又來,好似永遠也掃不淨似的。
耐著性子掃到第三天的時候,我終於明白過來。
這根本不是在掃地!
落葉是千軍萬馬,塵土是萬馬千軍。
而笤帚,則是中軍大將。
戰場之上,風雲詭譎,千變萬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