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慕白,到底是你老了還是我記錯了。
「你給我的放妻書難道是假的不成?」
陸慕白緊盯著我不說話,眼睛裡已經卷起了風暴:
「你……沒看過?」
「嗯,」我面無表情地站了起來,「從未打開。」
像是想到了什麼,陸慕白驀地大笑起來:
「怪不得、怪不得。」
我惱道:「告訴我溫舟在哪?」
月光打在他側臉上,原本緩和的神色徹底冷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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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回陸府,子玹想你,」他頓了頓,「我也想你。」
一聽這話,我平靜地打斷了他:
「陸大人,我隻想要我的溫舟。
「你與你的親兒,我不想,也不念,更不怨。」
9
回到南亭,我終於繼承了師父的衣缽,成為一名仵作。
由於我驗屍準確,幫南亭縣破了不少大案。
一時間,南亭的命案越來越少,我的名聲也越傳越廣。
困於陸府一方天地四年,我與外界仿佛隔著天高水遠。
回到南亭,我從鄉裡口中才漸漸知道,橘縣其實一直都不太平。
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有稚童被人販子拐走,再過半月衙門又將孩子找回來。
隻是那幼童定是毀了半張臉。
幸而南亭一直平安。
直到最近,那賊人仿佛盯上了南亭。
回到驛館,遠遠望去,燭光閃爍。
我心中一喜。
陸慕白沒騙我,他說陸子玹已經將溫舟送了回來。
聽到腳步聲,許溫舟先我一步推開了門,他手裡拿著烤好的紅薯,牽著我的衣角。
「娘親,對不起。
「吃。」
我喜極而泣,攬他入懷,扣著心窩子:「嚇S娘了。
「以後再也不許亂跑了。」
他將頭埋在我肩膀上,抬手抹了抹我眼角的淚:
「溫舟錯了,以後再不讓娘親擔心,隻是……」
我看著他。
自從我回來,便覺得許溫舟有事瞞著我。
「今日為何歸家如此之晚?」
我慢慢將溫舟抱到小凳上,看著一臉為難的小人:「是不是你東巷那位小友?」
少頃,他抬眸望著我:「是他,他說他是娘親的親兒,不忍見娘親受苦。
「於是每日散學邀我同行,他阿爹每日都給我上好的魚肉。」
目光從溫舟斬釘截鐵的臉上掃過,我笑了一聲:
「為何不告訴娘親?」
溫舟目光落在我妝奁上。
「那封放妻書孩兒看了,娘親定是受了許多委屈,才不願意赴約。
「娘親不喜,孩兒以後不再見他了。」
放妻書?
我愣在了當場。
溫舟替我燒好了熱水,將一封信交到了我手上:
「陸子玹想見娘親,地點時辰他都寫在了信上,娘親會去嗎?」
我看著溫舟的手中的信。
想起了陸子玹小時候十分挑食,隻愛吃肉,不愛吃菜。
為了讓他健健康康地長大,我每日跑到酒樓去抄菜譜,拜託大廚教我小兒食譜。
他夜裡哭鬧,我守在床前整晚不敢合眼。
可待他漸漸長大,他是如何對我的?
沈素素的僕人中風而亡,我當場驗屍。
他嚇得躲在陸慕白身後:
「不要娘親,娘親與S人打交道。
「我要沈姨,爹爹快趕娘親走!」
陸慕白黑著臉呵斥我:「纓婷,住手。
「說了多少次,你現在是我的妻子。
「不是仵作。」
不光如此,陸子玹小小年紀就會見風使舵。
在陸府,他隻親熱端莊得體的沈素素。
府裡見到我,都要繞道而走。
仿佛十月懷他之人,生產時為了他險些血崩而亡的人不是我。
10
哄睡了溫舟。
我打開了陸子玹給我的信。
【酒樓東房。午時。】
他畢竟是我身上的一塊肉,在我身體裡長了十個月。
我牽著溫舟如期赴約。
遠遠望去,他父子二人如畫如卷,一高一矮站在晨光裡,似乎攪動了這南亭半邊冬暉。
他長高了。
眉眼與他父親如出一轍。
就連請我落座的姿勢,都仿佛另一個陸慕白。
「娘親,喝茶。」
陸子玹微微垂著頭,將手中茶盞局促地遞給我。
「我不是你的娘親。
「這位小郎君莫不是認錯人了。
「民婦是南亭縣的仵作,今日赴約,隻為與陸刺史共謀孩童失蹤案。」
我攥緊了溫舟的小手。
此案必須盡快告破。
我不能讓我的溫舟出事。
11
陸子玹怔愣在原地。
手中的茶杯險些沒拿穩。
不過他的失態也隻是在一瞬間,倏爾,他將茶盞放在了自己的面前,安靜地坐在他父親身邊。
外頭的落雪紛飛,修竹搖青。
陸慕白不動聲色地垂著眼。
從前他是捕賊官,如今已穩坐刺史之位,想必他與沈素素已結百年之好。
可那與我又有什麼關系。
「陸刺史不說話,難道是存心在包庇某個人。」
陸慕白面色冰冷,沉默了一下。
「既然要討論案情,不如先把肚子填飽。
「想必許小郎君也不願自己的娘親餓著肚子。」
不愧是刺史。
他料定我一定不會領情。
可為了陸子玹的面子,他搬出了溫舟。
吃完飯,他難得隆重地送我和溫舟回家。
待他走後,鄰裡圍了上來,打趣問我,那貴門公子可是要娶我做續弦。
我笑了笑,漫不經心地回:
「他可是破案神速的陸刺史,不過是來找我分析案情。
「再說,他已有妻妾。」
換作以前,陸慕白對我若是露出半點心意。
我都恨不得讓全世界的人知道,他愛我,寵我,待我如珍似寶。
可如今,八年太長了。
我對他的心意,早已消磨殆盡。
12
不知是否因為陸慕白的到來。
南亭近日平靜了許多。
可我依然不敢掉以輕心。
每日上學,我定要親自送溫舟去學堂,散學時,我也要早早守在學堂外。
陸子玹回回都以為我是來接他的。
直到我掠過他,徑直走向溫舟。
他的神情才由期待轉為黯淡。
我越是對他冷淡,他越是喜歡跟在我身後。
從前陸府的人欺負我,他從來都是推波助瀾那個。
何苦八年之後,才來扮演孝子。
溫舟替我買活蝦,他爭著付銀子。
溫舟替我買熟梨,他搶著提。
溫舟在廚房裡給我忙前忙後燒菜時,他在後院劈柴。
金尊玉貴的小少爺,提起斧頭來,不喊累,不嫌苦。
落日餘暉打在他瘦削的肩頭,我立在廊下,瞧他朝我討好地笑。
我心中的浪潮卻再也無法漲起來了。
從前他是我的掌心肉,他病了,他哭了,他遭罪了,我都恨不得自己替他扛。
可現在,我有點不習慣他。
他和陸慕白突然出現在我的生活裡,就像一場冬日裡忽然闖進屋檐的朔風。
寒意刺骨,涼薄人心。
13
飯桌上,陸子玹緊張得不敢上座。
溫舟定定地看著他。
又轉頭輕輕地看了看我。
他比陸子玹小幾歲,因受了陸子玹的恩惠,夾在我們中間,頗為難堪。
我低頭喝湯。
屋外傳來響動,陸慕白從冷風中推門而入。
抬頭一看,我與溫舟坐著,陸子玹站在角落,不聲不響,不敢落座。
向來冷靜自持的他,眸中的怒色漸起。
「子玹,坐。」
他未等我請,便徑自坐在了我身邊。
陸子玹目光掃了我一眼,見我不說話,他搖了搖頭:「娘親未叫,兒不坐。」
陸慕白聽到此處,眼底已有慍怒之色。
他朝我望過來。
我趕在他開口之前打斷了他。
「沈姑娘沒跟你們來?」
提及沈素素,他們父子臉上瞬間毫無血色。
那次意亂情迷,陸慕白曾提及還顏術。
自嫁給他後,府衙之事與我再無相幹,可回到南亭,我也曾查閱古籍。
用孩童臉面熬制成膜。
純屬無稽之談。
再聯系橘縣和南亭失蹤的孩童,不難將此事與沈素素毀臉聯系在一起。
若她是良善,我不會懷疑她。
可我婚後,她還與有婦之夫牽扯不清不楚,定然不是良善女子。
我心中所想,橘縣孩童失蹤若是被陸慕白蓋了過去,那南亭的孩子斷然不能步他們的後塵。
「想必是來了。」
我淡淡道:「失蹤的孩子在哪裡,陸大人想必是清楚的。
「你我皆是有兒之人。
「看著孩子遭罪,陸大人心裡怎過意得去!」
陸慕白唇角抖動,聲音更冷了。
「你也知道陸子玹是你的親兒,他站在那裡許久了,你為何不讓他落座!」
他氣憤地拍桌而起,低頭怒斥著我。
溫舟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勁。
衝到他面前,拿起他的刀,護著我朝他大吼:
「不許你兇我娘親,你們走,我們家不歡迎你們!」
我冷冷地喚了聲:「溫舟,坐下。
「陸刺史,回去吧。
「你的妻子在等你。」
我不想再多作解釋,平視著前方,無悲無喜,隻求他帶著陸子玹趕緊消失。
陸慕白抿唇不語,少見他情緒激動,少見他在我面前,在孩子面前,失了體面。
過了半晌,他頹敗地整個人都松了下來。
陸子玹上前扶著他,紅著眼看著我,似是欲言又止。
快要踏出門時,他留下一句話。
「阿爹的妻子一直都是娘親,從未變過。」
14
從未變過嗎?
我怎麼記得,那次廣陵王來橘縣。
他應邀在列。
出門前,他諸多叮囑。
「纓婷,收起你那些老氣的葛麻,穿為夫給你新添的錦衣。
「妝容不必太濃,淡妝相宜即可。
「走路不要大大咧咧,跟在為夫身後碎步踏矩。」
樁樁件件,我覺得十分別扭。
到了宴席,沒想到沈素素也來了。
輕紗遮面,絲羅環身,燈影一照,華麗雅致。
陸慕白不自覺上揚嘴角。
待粗枝大葉的廣陵王敬酒時,誤將沈素素當作他的新妻,他既不出面反對,也不當面承認。
宴上官家女子大多朝我投來同情的目光。
不止如此。
在我生產疼得滿頭大汗時,沈素素一句頭疼。
陸慕白踟蹰一下,便丟下我去陪沈素素。
待陸子玹長大,小兒聒噪,擾了沈素素看書的清幽。
他不心疼孩子,也不心疼我,呵斥道:
「素素愛看書,以後素素若來,你們二人立刻回房。」
委屈、憤怒、不甘,太多的情緒積壓在我心頭,仿佛他不是我的夫,我們那一夜荒唐不過是他生命中的例外。
那夜的溫柔與繾綣,想必都是假的。
他的求娶也不過是為了替自己博得一個好名聲。
從始至終,他未將我當作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15
陸慕白離開後,我不自覺地走到了妝奁前,低頭看著那封發黃的放妻書。
正欲打開,門口忽而傳來急報:
「纓娘,有溺水的兒童。
「速來。」
披衣放書,我轉身隨衙差出了門。
來到衙門,陸慕白臉色蒼白地站在白布前,鎖眉深思。
「記。
「口鼻無異物,屍體臃腫肚脹,」我回過頭看衙差一眼,「孩童打撈上來時,面朝上還是朝下?」
衙差想了想:「朝下。」
那就對了。
「記。拋屍入河,此為謀S。」
我仔仔細細看著閉目的孩童,他右邊臉上爛了一塊皮,經過河水浸泡,早已腐爛。
我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撥開了他腐爛的皮肉。
一陣惡臭撲鼻而來。
眾衙差皆掩面背過身去。
我將孩童翻了過來,在他背部發現了三處刀痕。
看了一眼身後的陸慕白,想起當時救他,他的背部也有刀痕。
刀痕旁邊,殘留有金花丹蔻。
沈素素向來愛用金花。
將其夾起,來到陸慕白面前:「陸大人,你難道還要縱容真兇逍遙法外嗎!」
陸慕白沉著臉,顯然是知道此為何物。
「陸刺史,包庇犯人是為共犯,你一生破案無數,難道也要為情所困!」
16
夜裡風大。
我裹緊了衣衫跟在衙差身後,匆忙趕到東巷時,陸子玹早已等候在門口。
「娘親,你是來看我的嗎?」
我停住了腳步。
見他目光熾熱,身板卻不偏不倚擋在門正中央。
「你的沈姨可在府?」
陸子玹愣住了。
少年站在風中,身著青衣錦麾,雙手撐開,面帶憂色看著我。
「娘親,她不在這裡,她住在城郊,人已神志不清。」
聽到這話,我很快反應過來,陸慕白要幹什麼。
果不其然,等我們趕到城郊時,蓬頭垢面的沈素素早已伏法。
她的面紗終於沒有了。
一張猙獰可怖的臉赫然出現在燭影中,像鬼,不像人。
她跪在地上,披頭散發地朝我詭異地笑了起來:
「我美嗎?
「慕白心悅美面佳人,每每見我皆皺著眉頭,虛晃十載,他心裡想的都是你,從未正眼看我一次。
「許纓婷,一直都是你贏,一直都是啊。」
陸慕白神色極其平淡地押著沈素素從我身邊走過,仿佛此事與他毫無相幹。
我如遭雷擊。
待到反應過來時,心裡驟然疼了起來。
17
沈素素是何人。
橘縣前刺史千金,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一不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