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位夫君,名蕭望之。
我與他成婚已三年,夫妻二人隱居在桃花谷,不問世事。
此處山水秀麗,風景宜人,是一處極美的世外桃源。
我夫君博學多才,容貌清俊出塵,脾性又溫柔包容,除了身子骨虛弱些,是世間再好不過的男子。
可惜我三年前因一場意外忘了從前的事,也忘了自己是如何與他相識,相知,相愛。
我時常覺得遺憾,夫君卻說世事不由人,忘了便忘了,與其沉溺於往昔不能自拔,不如過好當下。
初春時,夫君在院內牽了一棵葡萄藤,葡萄藤下流水潺潺,大小不一的石階規律分布,曲徑通幽。
我喜歡躺在小院的藤椅上,眯著眼小憩,任由斑駁的光影穿過層層疊疊的樹葉間的空隙,照在臉上。
「怎麼也不給夫人披件衣服?谷裡早晨天氣還冷,小心受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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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毯子披在我肩上,夫君彎腰,低頭靠在我臉側,兩隻手從我腰側伸出,牢牢環住,把我整個人抱進懷裡。
我習慣性地握住他的手,輕輕一蹙眉:「還說我呢,你的手比我還冷。」
「我這是老毛病,咳咳……」夫君聲音裡帶著幾分無奈,又捂住唇咳起來,「過了這陣子就好些了。」
我故意皺了皺眉頭:「哪家的夫君像你這般體弱多病?哎呀,瞧你這身子骨,難怪咱們成親三年了,我這肚子裡一點動靜都沒有!」
「確實怪我。」夫君溫柔一笑,聲音低啞了幾分,「那今晚為夫爭氣一點,讓你好好享受一番,懷個孩子……好不好?」
我臉上一陣燥熱,把他推開些:「你這人好不正經!」
「跟自己夫人還講什麼正經,乖,別動。」
我順從地閉上眼睛,任由夫君如蜻蜓點水般,在眼皮、鼻梁、嘴唇、下巴落下一個個輕柔的吻。
21
民間八月中旬時,山腳下的城鎮便會舉辦燈會,燈火絢爛綿延無盡,很是壯觀。
我隻聽婢女們講過這些,卻不曾親眼看一看。
今年八月中旬,我總算磨著夫君帶我進城看燈會。
城裡處處燈火通明,各色花燈高掛,絲綢飄舞,遠處的護城河上映照出空中絢爛的火樹銀花。
我拉著夫君在一處人頭攢動的九曲橋邊停下,興致盎然地觀看。
那店家解說道:「這個遊戲,便是看夫妻之間有沒有默契,是否心靈相通!妻子先到橋對面去回答九個問題,丈夫在橋這邊也要回答相同的問題,如果兩人的回答一致,丈夫就可以過一道橋曲,直到到達橋對面和妻子相聚,如果回答有一個對不上,丈夫就要多等上一刻鍾……」
我覺得好玩,拉著夫君參加了遊戲。
「夫君,剛才一位女子告訴我,她去年和丈夫參加這個遊戲,足足等了快一個時辰才等來自己丈夫……」
夫君笑道:「最多一盞茶時間,我便去找你。」
店家聽到這話也忍不住笑:「小郎君,你這也太自信了!」
「若是沒有把握,我自然不會說這樣的話。」
夫君溫柔看著我,揉了揉我的頭發:「去吧,我很快就過來。」
等我過了橋後,橋那一頭,店家也開始問夫君九個同樣的問題。
「第一問——小娘子平日最愛喝的茶是什麼?」
「她幾乎從不喝茶,最愛喝的是我親手釀的桃花釀。」
「哈哈哈哈哈,你這小郎君倒真有幾分本事,居然答對了!」
「第二問——小娘子平日裡都有哪些口頭禪?」
「夫人的口頭禪……大概是『 夫君,我想你了』。」
「好!且聽第三問!」
旁邊的女郎羨慕道:「娘子,你可真好命,有這麼模樣俊朗還關心你的夫君。唉,我家那個S鬼居然隻答得出一道——可氣S我了!」
我忍俊不禁,夫君確實很愛我,哪怕生活裡的小細節,隻要是關於我的,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不過橋那頭人聲鼎沸,夫君被人群簇擁著,我幾乎都要瞧不見他了。
我在橋對面百無聊賴等著,忽覺一陣迅疾風聲自後而來,剛轉頭,便被一股極大的力道拖著離開了橋。
我一直被這股力道拖到了一處無人的小巷,那人才松開手。
「你,咳咳,你是誰?」
那女子冷冷一笑,SS掐住我的脖頸,面容扭曲,聲音悽厲:「李露華!你怎麼有臉問我是誰?如果不是你,我羌國不會亡!殿下也不會S!」
「是你害S了慕容殿下,害了我整個國家,你怎麼有臉面繼續活著?」
她手指越來越用力,我甚至能聽到一聲極輕的「咔噠」從脖頸處傳來。
劇痛從脖子蔓延開,我用力張開嘴巴,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眼前的場景逐漸模糊。
夜色黑涼,那些絢麗的燈火離我越來越遠,咿咿呀呀的唱戲聲也逐漸遠去,似乎隔上了厚厚的幕布。
要S了嗎……
夫君,我還沒等你回來。
夫君……
一道沉悶的重物擊打聲響起,那女子驟然松開手,在這極短的一瞬間,我被拉進了一個溫暖的熟悉的懷抱裡。
我下意識伸手攬住這人的腰腹,帶著哭腔道:「夫君,你終於來了。」
夫君緊緊抱著我,安撫道:「沒事了,沒事了。」
「對不起,我不該讓你一個人等我,不會有下次了。」
我從他懷裡掙扎出來:「剛才那女子……」
「她已經跑了。」夫君目光幽深,閃著森寒的光,「無礙,她跑不了多遠。」
夫君重新牽起我的手,在我眉心輕輕一吻:「先回客棧,明天就回谷裡。」
「外面太危險了,我們以後都不出來了,好不好?」
我點點頭:「好。」
22
夜裡,我忽然從夢中驚醒,驚疑不定地抓緊夫君的手。
「怎麼了?做噩夢了?」
我驚惶道:「夫君,我、我夢到你提著一把滿是血的劍……」
夫君向來沉穩從容的面色微變,不動聲色問道:「還有呢?」
「還有,還有好多的屍體,到處都是血……」
「夫君,我還沒和你說,燈會上遇見的那名女子,她好像認識我,她知道我的名字。」
我回憶著那人的話,喃喃重復道:「她說我害了慕容殿下,害了羌國……」
「都是那女子胡言亂語!」夫君聲色陡然冷厲下來,見我一縮身子,又緩和了臉色。
沉默片刻,他無奈地嘆了口氣,繼續說。
「那女子你確實認識,從前和你便不對付。她腦子不大正常,一直有些瘋瘋癲癲的,那些話你不用理會。」
「可我做的那個夢……」
「應該是燈會上被那女子刺激到,讓你受驚了。我去給你熬一碗藥,喝掉就好了。」
我抱著頭,隻覺頭疼欲裂,心口壓著沉甸甸的重擔。
好多的血……好多的屍體……
那個人,那個跪在地上的人是誰……
還有,那個站在濃稠的夜色裡,提著長劍的人,會是夫君嗎?
一刻後,夫君端來一隻墨黑的藥碗,面上笑意淺淡:「乖,把藥喝了就好了。」
「喝完好好睡一覺,沒事的,沒事的。」
23
翌日我醒來時,床邊空無一人。
婢女道:「夫人,谷主有事出去了,吩咐奴婢等您醒來後伺候您洗漱用膳。」
夫君從來不會撇下我一個人的,更何況這是在谷外,會不會出什麼事了?
我壓下心中的不安,點點頭:「你先去給我打水吧。」
我正要起身,眼角忽然瞥見一個東西從我衣袖裡滑落。
這枚紅玉扣……我怎麼從來沒見過?
我輕輕撫摸著玉扣上面的紋路和缺口,心裡竟然閃過一絲詭異的熟悉感。
難道說,我從前見過這玉扣?
我用力擰著眉頭,卻怎麼都想不起來。
我隻好問婢女:「對了,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夫人,是谷主昨日帶您出谷來看燈會。」
燈會……
我閉眼揉著眉心,幾個零星的片段在腦海裡閃過。
對,我確實是和夫君一起出來看燈會,可是我怎麼都不記得了?
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麼?
婢女小心地看著我:「夫人?」
「無妨,你先退下吧。」我起身離開房間,循著記憶裡的幾個畫面走到了那座橋。
現在的橋上已經沒有燈火了,人頭攢動,不知流向何方。
我茫然地四處張望,忽然望見一個身影閃過。
等等,那是夫君!
我毫不猶豫追了上去,直追到一處府邸,夫君的身影一閃,不見了。
不多時,從院牆內傳來夫君的聲音,非常冷漠,似乎還帶著憎惡。
「你又想幹什麼?不是說好我贏了便放我們離開嗎?」
回他的是一道嫵媚的女聲:「蕭望之,你當真要和她在那地方一直過下去?日日遭受萬蟻噬心的滋味好受嗎?你就不能給本宮服個軟?」
「如果長公主殿下大費周章來找我隻是為了說這些,告辭。」
「等等!前些日子羌國餘孽潛入國都意圖刺S陛下,已被本宮命人擒拿,隻是不小心跑了一個……帶上來!」
我躲在府邸外觀察裡面的動靜,聞言輕輕在牆上摳下一個小洞,透過空隙向裡面看去,隻見一名女子被侍衛扣押上來。
那位長公主殿下抽出侍衛的佩刀扔給夫君,淡淡笑開:「蕭望之,給你個機會S了她。S了她,我就放你走。」
夫君背對著我,右手握著佩刀,一聲不吭。
我的心不知不覺高高提起,成親三年來,夫君向來溫潤有禮,待人最是寬容,這樣的夫君……也會S人嗎?
下一秒,隻見夫君高高舉起刀——
刀落下的瞬間,那女子掙扎的動作停住,血湧如注。
我猛地瞪大眼睛,乍然松了力跌坐在地上。
夫君真的S了她……
我有些痛苦地抱住頭,被塵封的記憶如決堤洪水般排山倒海湧來,幾乎要將我吞噬。
牽著我一步一步走回帝師宮的少年,雨夜裡緊閉的宮門,破碎的紅玉扣,一身喜服跪倒在地的太子殿下,還有,站在黏稠的血泊中, 提劍而立的人……
許久後,我慢慢抬起頭, 抹掉眼角那滴淚,幾不可聞地輕輕嘆了口氣。
24
蕭陽長公主已經離開了。
蕭望之倚著一棵樹而坐,似乎在等什麼人, 看到我出現在這裡一點都不驚訝。
我走過去,輕輕碰了碰他毫無血色的臉龐,好冷,沒有一點溫度。
此後他避我如蛇蠍,不允許我靠近他一步。
「在她」他微微抿了下唇, 牽出點微微上揚的弧度, 也露出一個自嘲的笑。
「你都想起來了,忘憂蠱沒用了,蠱毒反噬,我自然也活不了多久……」
「傻子。」
我知道自己裝不下去了, 酸澀的淚水奪眶而出,一滴一滴落在他臉側。
我的聲音哽咽無比。
「我真的恨自己不爭氣, 都到這種時候了,我還是放不下你。」
「可是我也做不到當什麼都沒發生, 這三年過得太美好了, 越是這樣, 我越難以面對那些……我恨自己,我恨自己!」
我凝視著他的面容良久, 抬手覆上那雙如枯井般幹涸的眼睛。
「蕭望之——」
「我們以後,再也不要相見了。」
我深深吐出一口氣, 撿起蕭望之手邊的佩刀抵在胸口,一點點推進去。
溫熱的液體滴到我手背上,逐漸凝固後,又有許多的血不斷流下來。
過往的那些愛恨、嗔痴、恩怨, 都一並消弭吧。
在很遠的天邊,夕陽的餘光鋪開一層如火的晚霞。
一身白衣的男子跪倒在地,哭聲悲慟。
25
「為什麼要救我?」
蕭望之靠在床榻上,病容枯槁,有氣無力地半睜眼皮,露出的一半眼球黑白分明, 卻了無生氣。
「呵呵,想陪李露華一起S, 你覺得自己配嗎?」
蕭陽長公主高高在上俯視著他, 語氣刻薄:「S了就徹底解脫了,過往那些刻骨銘心的愛恨全都煙消雲散——你是這麼想的, 對吧?」
「做什麼春秋大夢,本宮會讓你這麼輕易地S?」
「你要活著,哪怕你心如S水,再也激不起半點波瀾, 就這麼如行屍走肉一樣度過你接下來的時光!你也得給我活著!」
「蕭望之, 這是本宮對你的懲罰!」
蕭陽長公主哈哈大笑,轉身離去。
她腳步輕快,笑得無比暢快,就這麼哼著小曲朝殿外走去, 好似這輩子都不曾這麼快活過。
在轉過第二道長廊時,她終於還是沒忍住,抬手拭去了眼角的一點湿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