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姐剛來第一天就同謝家勾結,恐怕不好吧。」
「二殿下此言,倒是過重了。」霍夫人不慌不忙,「我與大殿下到底也算姑侄,一敘而已,怎能稱得上勾結?」
她這話,既是解釋,亦是在提點我。
秦輝似笑非笑:「這番話,留著長姐去與母皇說吧——咱們走。」
8
御書房內。
我俯身許久,皇帝仍沒有開口。
卻聽得「啪」的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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奏折摔落。女帝眉目冷淡,聲音卻帶著怒意:「朕才剛坐上這皇位,就迫不及待要朕立太子了,當真是好!」
殿內霎時跪了一地。
皇帝慢慢抬眼:「寧懿怎麼看?」
「兒臣……」
「聽說今日你與霍夫人相談甚歡?」
女帝兀地眼神一厲,環顧一周,冷聲道:「都滾出去!」
天子一怒,宮人難求自保,當然更不會為我這個半路歸來的皇女求情。
可待到滿室寂靜,女帝卻發出一聲嗤笑。
「看來他們也失去蟄伏的耐性了。」
她的神態怡然,全無怒意。
恰如昨日,她站在我身前,沉沉啟聲:
「從先朝起,世家便繁盛興旺至極。鮮花烈火,煌煌燁燁……朕卻是,夜不能寐啊。」
我略一抬眼,見她眼角含笑,不由得脫口而出:
「臣卻以為,世族如同毒瘤,上怠天家,下欺百姓,啖盡江山血肉。」
皇帝深深看我,忽而大笑:「若非……你倒當真像我。」
她按住我的肩膀,眼中似有火勢熾盛:
「朕要你,成為朕的刀,如何?」
所以,我要展露恰好的野心,假作被利誘的姿態。
連我的身世,也被恰到好處地粉飾。
當年秦寧懿失蹤時,我爹恰在並州為官。
樁樁件件,對得上她流落在外的軌跡。
否則,也不會叫我被送進宮中。
戰亂頻發,人雜物亂,經過皇帝的矯飾,誰又能釐清我是否是秦寧懿?
謝家自以為抓住利刃,卻不知刀柄一側,依舊鋒芒尖銳。
猶如荊棘長釘,插入謝家內部。
糾纏越久,刺得越深。
9
謝家查探消息的動作很快。
幾乎是隔日後,謝氏便屢次登門,幾度試探,以求我的態度。
晏尋這位他們已經收攬的女婿,可以隨意放棄。
就連那兩位「罪魁禍首」的郎君,也可由我處置。
我惺惺作態,假裝利欲燻心,卻又掙扎矛盾。
態度日漸軟化,謝家也與我日益交善。
世家大族亦以謝氏為首,與我示好。
朝野事宜,常常相助。
二皇子秦輝不過舞勺之年,又無人幫扶。
三、四殿下又太小,未能著袍執笏。
朝堂之上,隻我一家獨大。
當然,這也招致其他派勢的不滿。
「大殿下既已成人,自當為國效力。眼下汝州鳴冤一事,不妨交由大殿下處置,為陛下分憂。」
「右僕射此話怎講?汝州一事頗為復雜,大殿下親涉國事不久,怎能接下這般重擔?」
謝氏家主、左僕射謝融立馬出面斥駁。
畢竟,右僕射所說之事確實棘手。
前日,有一形容殘破、衣著褴褸的女人攔住京官馬車,瘋瘋癲癲開了口。
說是汝州秋闱,她夫君本應名列前茅,卻遭人頂替。
一家上下七口人被S,隻她一人僥幸脫逃。
她攔下的那人是皇帝親信,立即上達天聽,令人查問。
可惜那女子不日去世,除了說出這幾句顛三倒四的話,就再也吐不出什麼了。
無人想接下這一燙手山芋。
南方情勢錯綜復雜,氏族勢力盤根錯節。
尤其吳氏一族,盤踞汝州數百年。
各士族同氣連枝,謝家同吳氏有千絲萬縷的關系。
無論出於大局亦或私心,謝家不欲讓我趟這趟渾水。
可在眾人驚疑的目光中,我出列躬身,一鞠到底。
「兒臣願意。」
謝融滿目孤疑,卻閉口不言。
待到下朝後,才匆忙來問:「公主此意是……」
「此事關系重大,與其叫他人操控利害,倒不如把握在自己人手中。」
謝融默默許久,才緩聲道:
「如此,殿下不妨與霍氏同行。她手段了得,可為殿下出謀劃策。」
我笑一笑:「姑母若願替我解憂,我自然樂得清闲。」
霍夫人的雷霆手段,我當然清楚。
畢竟當年借陳家一事,攪亂並州,就是她向謝氏建言獻策。
最終由謝融一錘定音,親下命令。
10
探查換卷一事,並非難事。
才到汝州,已有人上報結果。
調換了那李姓學子試卷的,乃是吳氏郎君。
而S害一家七口的,則是被他賄賂的一名小吏。
那日李學子名落孫山,與同窗好友借酒澆愁。
酒到酣處,探討起今年科考結果。
好友說起一篇自家夫子提及的、主考官大加贊賞的錦繡文章。
李學子發覺,這正是他所寫。
明明文章被人稱道,卻應試落第,其中必有貓膩。
心中憤懑,酒壯人膽,李學子欲要上訴冤情。
不料迎面撞上的,正是那被收買的小吏宋威。
眼見事態暴露,小吏心狠手辣,一面安撫他先行回家,一面叫人痛下S手。
這才釀成這一樁慘案。
汝州太守親來迎我,面色戚戚:
「竟在我汝州出了這樣的事,下官實在是……難以面見殿下。
「臣已將那罪人下了大獄,隻待殿下拍板定案。」
「等等。」我止住了太守的動作。
「僅一小吏,便有這樣大的能力?
「考卷究竟如何調換,那小吏唆使何人S人滅口?七人無辜S亡,難道後續無人勘察?他又是如何抹平痕跡,收尾善後?」
我每問一句,太守的臉色就蒼白一分。
「況且,因小見大。雖已有一人昭雪,隻怕不是隻有一人蒙受冤屈。
「太守何妨將考卷盡數拿來,我親自查看。要查,便徹查到底。」
他嘴唇顫抖,悄悄向後使了個眼色,旋即又換上一副笑面:
「科考乃國之重本,茲事體大。縱臣是一方太守,也不能隨手取來。還需殿下等待。」
「那就等。」我泰然打量著他,「本宮等得起。」
「殿下領命而來,如此大事,臣等自然盡快呈上。」
太守賠笑,好似想起什麼,又道:
「得知殿下前來,吳公已設下宴席,託我相邀。還請殿下賞臉。」
11
晚宴不過寥寥幾人,堂室卻極盡華美,更有無盡珍馐美馔。
宴席過半,我放下酒杯。
「事已至此,吳公有話,但說無妨。」
吳衡一頓,又笑道:「殿下年輕,性情直爽,不愛拐彎抹角。
「老夫那不成器的子侄,也是太年少,為求前程過於急切,一時昏頭便行了賄。倘使遭受刑罰,也是應當的。」
他略一抬手,立刻有人奉上數十木匣。
珍珠玉石,琳琅滿目。
「隻是老夫年事已高,不忍見自家子弟受刑……」
見我不接話,他笑容漸淡:
「自然,區區一小吏,不能手眼通天。僅處罰他,也不足以平民憤。
「這宋威,又將收來的銀兩拿出一部分,送給汝州司馬趙玄。也是此人,令人S害李氏一家。」
汝州司馬,好似同吳家並無關系,其妻卻與吳氏女是沾親帶故的姑嫂。
是以,吳氏本想保下趙玄。
如今此舉,便是斷尾求生。
我轉了轉手中酒樽。
「聽聞吳公德高望重,學識ṱū́ₙ淵博。正巧,我有一惑,想請教吳公。」
「殿下請講。」
我悠悠嘆息:「方才我翻閱桂榜,僅吳氏子弟就佔了泰半。
「可見吳氏煊赫,族人才智過人。實乃大魏幸事。
「隻可惜,我所見到的考卷,筆力荒誕,言之無物,味同嚼蠟。
「吳公博學多聞,敢問對此事,有何見解?」
吳衡道:「老朽愚昧,不得解法。」
「現今考官,隻憑名字和字跡,便能認清卷後之人,利於虛打高分。
「我卻想了個法子。倘若一來彌封糊名,二來叫人誊錄試卷。無法辨識,評閱自然公正,如何?」
「殿下所言極是。」吳衡恭維。
「既然如此,那科考結果,恐怕便不算數了。」
吳衡笑容一瞬扭曲,卻仍然附和:「自當如此。」
「常聽說吳家勢大,恃強凌弱,仗勢欺人。我看來,吳公卻是通情達理。顯然流言蜚語,做不得數啊。
「既這樣,我接下來所言,就無所顧慮了。」
「殿下此意是——」
他剛一開口,就被我揮手打斷:
「本次科考,名不副實的,各杖三十;若有做官者,盡數革職。
「趙玄、宋威買兇S人,即刻斬S;吳雍重罰,徒三年,以儆效尤!」
12
「殿下當真是雷厲風行,大刀闊斧。但過剛易折,殿下……可要小心。」
霍夫人輕聲啟齒,做足關切模樣。
眼中,卻暗藏鋒芒。
先前我孤身應邀,前往吳家。
霍夫人以擔憂我的安危為由,想要與我同行,卻被我推拒。
我身邊盡是皇族親衛,強硬攔下謝家隨侍。
她亦無可奈何。
就像吳家不敢對我下手。
不過處S了一個司馬,懲治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幼輩。
他們怎會就此撕破臉皮。
皇帝正愁沒有理由發落世家,若我出了什麼事,隻會給皇帝一個完美的動刀借口。
「姑母多慮了。」我道。
霍夫人臉上帶出幾分疲色,眼神卻依舊銳利:
「殿下魯莽行事,可是要傷了身後親信之人的心?」
我冷哼一聲,不退反進:「霍夫人,也要替我想想才是。」
這大抵是我第一次向霍夫人說重話。
她一怔,卻很快維持住假笑的面孔:
「殿下有什麼煩心事?不妨說與臣婦,也好為殿下分憂。」
我冷笑:「夫人一味地為吳氏求情,可記得當今陛下最是厭惡世家?
「我若全然偏袒,恐怕明日便要被母皇質問偏聽偏信、是非不分、狼子野心了!」
「殿下的苦楚,臣等看在眼裡,可……」
她話未說完,便被我止住:
「謝氏扶持,我本感激不盡。
「但現在看來,到底是一心為我,還是為己謀私?
「我倒要仔細想想了!」
13
與霍夫人不歡而散。翌日,下人來報:
「殿下,霍夫人稱婆母身子不適,要她侍疾,立時返程了。」
我並不在意,隨意揮了揮手。
汝州一案,前因後果,已快馬加鞭呈往京城。
彌封、誊錄等事,未來會鋪陳推廣開來。
眼下重要的,還是另外一事。
汝州街頭,處處可見布坊、繡莊、織房。
如此昌盛,正是因汝州幾乎不曾受到戰亂的波及。
便有一老婦祝玄英,收留了流落汝州的諸多孤女,以紡織為業。
更是改進織機。不隻出產更快,所制布紗,也更為堅韌、精致。
大受貴族追捧的同時,亦造福了百姓。
皇帝大悅,因其住在衡山,便封為衡山郡君。
衡山周邊,養蠶缫絲、紡紗織布、染色刺繡諸業興起,聚集起了大批女子。
更是產生了繡花學坊等「女學」。
女皇登基,欲女子也能為官。
上層貴女有族學,地主豪強家的女兒也可讀書識字。
但大量民女,卻無處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