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破廟,被久未得見的晴朗日光一刺雙目,淚便如泉湧,如何也止不住。
生活總是不能圓滿。
總是有遺憾,得到的同時亦在失去。
費力將小廟堂打掃幹淨,我又衝著半身石頭仙像磕了一記:「師父,待徒兒有所小成,為您重新建廟宇、塑金身、燃香火。」
溫柔的風從窗子吹進來,輕輕拂過我的長發。
我知道,他聽到了。
我便狠擦一把臉,大步踏出門,走上新的徵程。
17
Advertisement
蛇仙說了,要我先還緣債。
於是,我將狐生又重新走了一遍。
我最先回到我的故鄉。
春草茂盛,綠樹成蔭。
幾隻小狐在嬉鬧,我變作獸形湊近了,它們問:「你是哪裡來的?怎麼這樣眼生?」
我答:「我就是本地狐,不過此前懶惰不愛出洞,前些日子又下山轉了一圈兒,不認得我也是正常的。」
此言一出,它們立馬炸了鍋,嘰嘰喳喳:
「你敢下山?」
「山下有種叫人類的族群可兇了,會抓狐,剝皮食肉呢。」
「對呀對呀,還會設陷阱呢,我小弟就是被利竹穿肚而S,人類可怕得很。」
「你怎麼這麼膽大?你怎麼敢去人類的地盤?」
它們提起人類就瑟瑟發抖的樣子,叫我忍不住辯駁:「也沒有啦,有的人類還是很好的。」
「我才不信!」
「騙子!阿爹阿娘說了!人類都是狡詐的!」
「你怕是瘋了!他們明明可壞了!他們什麼都敢吃!莫說你我了,冬日裡的熊他們都敢抓!剁掌掏膽呢!我親眼所見!」
真的有如此兇悍嗎?
冬日的熊可是比虎豹還要可怕的存在呀!
我欲再說些什麼,忽聽古怪聲響愈來愈近,地面震顫。
狐仔們慌忙躲起來,我爬上樹,卻見三五個壯漢佩著利器,將一頭龐大的野豬制服在地,其中一人拔出長刀,用力斜攮入野豬脖頸下方,登時血流如注,隻聞慘嚎響徹雲間,驚起飛鳥無數。
我此前也是捕過獵的,一口咬住食物喉管,任其掙扎也不松,自是不怕這場面。
隻是從前和人類相處,頂多見過他們S雞宰魚,不知真有如此兇狠之輩,敢與猛獸相鬥,深感難以置信。
不知過了多久,我感覺雙耳都要失聰,野豬才無了聲息。他們捆著抬走了,我這才現身。
狐仔們也冒出頭,駭得直哭。
我隻得一個個哄好了送回家。
夜晚,我獨臥巨石後方避風。
我的親人們早已離去多年,子孫都如春筍一茬茬,分不清血緣,看來,最好的報答方式,就是庇護這座山上的同族了。
而眼下,最可怕的對手,應該就是那幾個人類了。
18
我開始觀察那幾個人類。
我發現他們隻在無雨白日進山。
他們會做弩、磨刀、挖陷阱。
善於埋伏、突襲。
比起體力,更善用計。
我將這些一五一十地告知同族,教它們如何躲避,並安排輪崗放哨,接連三月,未有一隻狐出事。
於是,我得到了尊敬。
直到有一天,我在溪邊變作人形戲水,被一幼狐所見。
它竟不怕,反而興致勃勃問我為何會使法術?
我答:「我正行於求仙之路。」
「那我也可以嗎?」
「應當可以。」我摸摸它的頭,跟它講了我這百年經歷,嘆氣,「你未食仙草,卻天資聰慧而無懼,但我這一路諸多坎坷,不知讓你知曉這些是好還是不好,你若真行此行,我想叫你如我一般多遇良人,卻又怕你也歷經苦辣酸鹹,後悔未保持無知,順應自然規律生老病S。」
它高聲:「後輩想追隨您,還請前輩同意,帶我成仙吧!」
我怎有如此本領?
我自己尚未學成呢!
隻是,看著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好似看到自己從前,嗫嚅半天,到底說不出半句拒絕的話。
19
我沒有拒絕,也不敢點頭。
它卻固執地跟著我,整天黏著我。
兩年時光飛逝。
它是雄狐,整日這般,便有狐說它是愛慕我。它也不解釋,我更不知如何說,隻能心照不宣地守護共同的秘密。
它纏著我將過去又重復許多遍,眼底頻頻流露出向往。
我就知道,我不得不答應他。
我教他數豆子。
「一、二、三……」
「一十、一十一、一十二……」
「二十、二十一、二十二……」
它比我聰明多了,而且更有耐性。
忽成為師,角色顛倒,我不適應,又多有感慨。
我想:【師父當年教導我時,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隻是我煮不出綿密香甜的粥,豆子便送給鳥雀了。
記憶最深刻的是一隻燕。
我能感受到她的氣息不同,應當是精怪,落在我掌間啄食時不疾不徐,姿態輕巧優美。
她叫去去。
因為她一冷便南遷的本性難改,愛人想念,而時常痛苦難安。
而人間有一種理論,叫反話。
例如過年門上倒著張貼的「福」字,寓意「福倒(到)了」。
便以此為模,為她作此名。
「去去」反過來,就是「來來」。
秋日燕去去,春暖吾愛歸。
我說我叫小環,她說好名字。
她讀過書,脫口一句詩贈我,而我雖跟著師父和蛇仙習過字,卻不通這復雜含義,隻會傻笑。
我們約定雪盡時再見。
她說她會銜來南方特有的花種。
我連連稱好。
凋零的萬物中,好似已能窺見來日的生機盎然。
20
隻是萬事總是不經預料。
忽生異變,冬日竟有雷聲滾滾,伴隨狂風勁雨,原是有大妖逃避天譴,卻誤入狐窩,掠S啃食!
我攔不住它!
我恨我自己攔不住它!
我的同族S傷無數,而我微末的法力,卻隻護得住幾隻新生幼狐。
我的小徒弟,也為我抵擋致命一擊而S。
遍地的狼藉,我卻哭不出來。
我強撐著把幼狐們照顧好,把屍骨安葬,而後日復一日難眠,便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修煉上,直到累得筋疲力盡,才能暫忘煩惱。
躺倒在地上,我看著皎潔的月,看它溫柔的光傾灑在林間。
蛇仙,你常說命數,這也是命數嗎?
命中注定,我身邊一切都要離我而去嗎?
越是想挽留,越是消逝飛快。
越是恐懼的,越是如影隨形。
命數,真是可怕的東西。
21
連著三個春過去,狐窩又慢慢繁榮起來,燕子去去卻失了約。
我想走了,我想下山。
我想去尋找機遇,我想變強。
我要盡快成仙,才能立廟,才能更好地庇護同族。
大家舍不得我,圍著我哭,可我到底還是趁著夜色悄悄地走了。
我連日奔波,遇水才小歇。
遇一漁夫,有故人之姿。
化作人形,離得近了,才見是故人之後。
他雖衣著樸素,卻長身玉立,且溫文有禮,拱手道:「小生杜釧,見姑娘猶豫半天,可是要渡河?」
我點頭,他便邀我上船,未收銀錢,還贈果餅瓜果。
我忍不住與他闲談,他句句回應,你來我往,越聊越投機火熱,直到抵達對岸,雙方依然未感盡興。
他眼睛亮亮的:「不知為何,總覺得與姑娘十分有緣……姑娘莫誤會,小生並非登徒子,並非貪戀姑娘美色,隻是……抱歉,幼時沒習過幾個字,現下心緒,竟說不清也道不明。」
「我曉得的。」我笑,而又嘆,「我見你也格外親切,十分像我的……哥哥,隻是哥哥早去,今生再不得見了。」
怕是已入輪回幾遭。
可憐我未見過他成人是何模樣。
他以為我要哭,趕緊扯帕子給我:「姑娘莫要傷心,生老病S乃無法阻擋之常事,我日日在這裡垂釣擺渡,你若……可隨時來找我。」
「好。」我說,「不要老是姑娘姑娘的了,我叫胡環,你可以叫我小環。」
「好名字呀。」他說了句和燕子去去一樣的詩,這次我聽清了,「攘袖見素手,皓腕約金環。」
22
一開始接近杜釧,無非是想尋找時機報答他先人恩惠,也會下意識找尋兩者相似之處。
隻是慢慢地,越是了解杜釧,越是能感覺到他個人的獨特魅力所在,也生出幾分真誼。
從他阿娘的口中我得知,他們祖上也不算貧窮,隻是天災人禍禍福難料,隻餘孤兒寡母相依,杜釧便早早地學習本領支撐起這個家。
他擅木工修繕,也懂算賬納稅,無甚活計時,便撈魚、伐木、挖草藥。
攢下些錢,就買書自學,未曾放棄考取功名的想法。
居於陋室,卻打理整潔,人也不浮不躁,禮儀周全。
自然而然地,便成為遠近聞名的香饽饽,媒人快將門檻踩破,杜釧卻全拒:「如今這般境遇,實在不敢連累誰家好端端的姑娘同我吃苦,自是要有一番作為,才能承擔未來。」
我心下三轉,便想辦法祝他成事。
先是尋名貴藥材解他囊中羞澀,再就照顧阿娘斷他後顧之憂。
他自身又聰慧勤奮,拜名師、長苦讀,終是榜上有名。
他做了官,我們搬進寬敞宅院。
我有了一片花園,春日美不勝收,我十分歡喜。
隻是未曾料到,杜釧對我漸生情愫。
我不通情愛,也不敢沾染,注定要負他。
我知曉人間有個道理叫快刀斬亂麻,便幹脆挑明過去。昏黃的燈光下,他淚如斷線,自此,再也不說一句心悅,待我越發泾渭分明,我便以為他意絕。
隻是一晃多年,他卻不娶。
問其原因,他總有諸多理由。
我是愚鈍,但並非痴傻,數次提出想走,但他阿娘晚年福厚,長壽康健,總說舍不得,我走了便活不成了,要懸梁、要喝藥,我懂她計謀,卻也感念她平日待我的好,便隻能被牽制。
後悔一開始為何以人形相見,卻無藥可吃,也無本事改畫過去。
又是幾度百花嬌俏,阿娘的生命走向盡頭。
睡夢中與世長辭,面帶微笑,沒有痛苦。
她老掉的消息讓杜釧摔下馬背,我與醫師盡全力,然他命定如此,無常割命,救不活。
眼見他盛放,眼見他凋零。
我早就不會哭了,縱使悲傷如排山倒海之勢,也掉不下一滴淚,他便笑說我心狠。
而後話鋒一轉:「你的恩報完了嗎?」
「我不曉得,也許吧。」我聲音很輕,恐驚病中人,「問這個做什麼?」
「怕你白忙活一遭,怕你不得償所願。」
我給他拭淚,他忽然握住我的手,頭一次這樣親密,我不適應,卻不敢回抽。
他啟唇,血液蜿蜒:「小環,求求你,不愛我,就也別愛上其他的什麼人,記住我,好嗎?」
我反應過來,連聲答應,點頭如搗蒜,他這才呼出最後一口氣,闔上眼,就再不見人間。
滿目皆白,紙錢紛揚如雪,似曾相識之景。
我收拾好行裝,行至與他初見之地,細雨如絲,又急又密,蓑衣老人搖臂高喊:「姑娘——過河嗎——」
我便提裙上了船,靜聽水波搖晃。
經兩山相夾之地,猿呼,風急。
老人歌起,平添幾分悽涼。
我漸漸遠去,不敢回頭看一眼。
23
我萬萬沒想到,夫子那樣高風亮節之人,後代卻瘦弱不堪,浸淫賭彩。
名懷玉,卻不似君子。
我長了教訓,此番特意變作好心大娘,為人浣衣為生,多番幫助他、教導他。
隻是除癮如拔根。
他發作起來如惡鬼,猛虎出欄般難攔,清醒後不住扇打自己,直打得兩頰腫高,依然難改。
我有些無措,無可奈何。
可也是這樣一個人,膽敢衝進火場尋我。
我是無事,他卻被濃煙嗆得昏迷兩日,左腿也跛了。
我就意識到,他並非完全無可救藥——
他是賭棍,是混混。
可不欺負老弱,不玩妓,不偷竊。
世間萬物總有不足之處,其中人最復雜,思想愈多,愈難把控七情六欲。
他還年輕,還有諸多機會。
於是,我果決狠心起來,把他五花大綁在黑暗密室,堵上嘴,禁食三天。
待其力竭將S,再問:「想不想賭?」
膽敢流露一絲渴望,就塞兩口飯,再綁起來。
不出一月,他踏入幾次鬼門關,卻也終於戒了賭。
他未怨恨我,反而十分感激,我拿出所有積蓄,讓他開了個豆腐坊。
他認我做幹娘,又娶了個姑娘,生了一對胖娃娃。
胖娃娃們慢慢地長大,如我的狐族小輩,聰明可愛,惹人疼惜,常環繞我的膝旁,添了許多熱鬧。
有那麼一瞬間,我險些以為前塵是假,我本該是人,本該這樣漸漸衰老,含飴弄孫。
隻是,現實如當頭棒喝,幾十年於我不過如彈指一揮,懷玉和他的妻子,都走在我前頭。
他緊緊抓著我的手,面龐枯皺如樹皮:「阿娘啊,阿娘,兒早看出你並非凡人,謝謝你若有來生,好想做你的親生子。」
紅燭垂淚,他渾濁的眼睛,也如溪水流淌。
我心中清楚:
【怕是無緣。】
【怕是不能如願。】
話本裡人是有來生的,可若是真,我費心相助的,便不是你了,也沒有杜釧。
我狐生第一次撒了謊,我說好。
我給他講了許多故事,講我們的從前。
也構化了許多美好的未來。
他便安靜地陷入昏黑,而後,病床前,親友哭成一片。
24
我做了一個夢。
先是夢見杜釧,春日暖陽中,他雙掌輕攏,讓我猜裡面是什麼?
我猜不出。
他張開手,一隻美麗的蝴蝶翩翩起舞。
好美啊。
我追著蝴蝶跑,一轉眼,它變作燕,一隻會念詩的燕。
我卻未感不對,依然跟隨,忽然天色暗下來,我才發現,自己已身處歧兮。
歧兮平日無風的,此刻卻狂舞。
蛇仙坐在懸崖邊飲酒,他重復著:「我錯了,我錯了」
而後縱身一躍,被怪魚吞吃入腹。
我下意識撲過去,隻摸到一片衣角。
想呼喊,忽然誰一拍我的肩,我扭頭,是師父。
他已成腐爛骷髏了,可我就是知道,這是我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