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的金慧喜歡穿黑色。
總是跟黑夜混為一體。
一陣風吹來。
她好似就站在那裡,斂去一身星光。
姨媽打電話催我。
我趕到時,正在處理地下室。
我睡過的床,用過的書桌……逐一搬了出來。
姨媽說:「阿海,我發現一個東西,你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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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指黑禿禿的地面一角。
那上面,刻滿我的名字。
15
「是那個女生刻的吧?」
姨媽說,「那個現在當了明星的女生。」
我詫異:「您怎麼知道……」
「哎呀,她來找過我的!」
「……什麼時候?」
「你還記得不,我以前在這裡發現煙頭,把你一頓訓?」
「記得!」
「你那時候嘴硬的啊,我簡直不想說你!你S活不說實話,硬說是自己抽的。但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孩子。」
回憶起曾經,姨媽竟也有些懷戀。
「我訓你那天,那姑娘,就在窗口,都看到了。後來,她私下找到我,跪在我面前認錯,求我不要責怪你。」
我揪住衣角,呼吸都慢了。
「我怕她帶壞你,堅決不許她再來打地鋪。」
原來是這樣。
高二快結束時,金慧不再來蹭吃蹭住。
她跟我說,找到地方住了。
其實她隻是怕影響我。
指尖摩挲地上那些痕跡。
這是金慧以前打地鋪的地方。
它們意味著,也曾有些無眠的夜晚。
金慧一言不發——
卻在心裡呼喚我,千千萬萬遍。
16
拆遷前一天。
我從學校門口,再一次步行回姨媽家。
這條熟悉的小路,被茂密的梧桐樹覆蓋。
一路走到盡頭,看到地下室那扇小小的窗戶。
仿佛心電感應,我回過頭。
金慧戴著口罩,站在馬路對面。
二十分鍾後,我們在以前常去的餐館坐下。
S青後,我就沒接過她的電話。
沒想到,還是讓她找到了。
餐館旁邊就是那家老臺球室。
我看著進進出出的人,忽然想要一個答案。
「金慧,那年暑假,我來這兒找過你。」
「嗯。」
「你當時很不耐煩,趕我走。你知不知道我很傷心?」
金慧錯愕了一瞬:「我沒有不耐煩,阿海,我當時隻是害怕和著急。」
「怕什麼?」
「那間臺球室不是什麼好地方,那天我見的人也不是好人,那幾個女生一直想算計我。你出現的時候,我真的怕極了,我怕你被她們盯上……」
金慧眉頭緊鎖,仔細回憶。
「對不起阿海,我太緊張了,讓你產生了誤會。」
就在這時,老板叫到我們的號。
我讓金慧順便買瓶水。
就在他離開的間隙,我被幾個女人圍住。
「帥哥,留個微信唄。」
「剛才那個是你女朋友?她怎麼吃飯還帶口罩,有病吧?」
我冷冷看她們:「滾。」
「喲呵,脾氣不小,你知不知道我們混這一帶的。」
打頭的女人伸手,想摸我。
下一秒,她發出痛苦的嚎叫。
我幾乎擰著她的手腕。
「去你媽的!揍他!給我揍他!」
就在這時,金慧也回來了。
我把她擋在身後。
「我不打女人,你們趕緊滾。」
「他不打,我打。」
金慧徹底拋棄偽裝和人設,渾身散發戾氣。
我愣愣望著。
是她,我熟悉的金慧……回來了。
我毫不懷疑,金慧一挑四能把她們全部打翻。
可我必須阻止她。
她如今身份特殊,不能打架。
金慧很倔,S盯著她們四個,非要討個公道回來。
我拉了拉她的手。
「金慧,你別兇。」
金慧瞬間愣了。
隨即整個人像被水清洗了一回,戾氣全無,連稜角都變得柔和。
「那就算了。」
「金慧,我們跑吧。」
金慧反手扣緊我,我們向外狂奔。
穿過街道和人流。
我們跑啊跑,不知疲倦。
心跳在耳邊無限放大,咚咚咚……
上次聽到這個聲音,也是因為這個人,帶給我年少的悸動。
而此刻。
她仿佛還是那個倔強的少女。
17
我們一直跑到姨媽家,鑽進地下室。
這裡已經空無一物,等待明天的拆除。
連燈也沒了,隻有月光照進來。
「金慧——」
「阿海——」
我們不約而同開口。
最後決定我先說。
「你以前,每天都陪我回家?」
「嗯,我以前脾氣不好,得罪人,你一個人走,我不放心。」
「那會兒怎麼不告訴我?」
「告訴你幹嘛?」她笑著說,「你是要考大學的人,好好學習,其他都交給我。」
我又指著地上的刻字:「那這些,是什麼意思?」
「我喜歡你的意思。」
我怔了片刻:「十八歲那年,你沒說過。」
金慧垂下眼睛,緩緩開口:「因為,以前我不知該怎麼說……」
金慧的過去有些特殊。
她有父母,但勝似沒有。
在冷漠的關系下長大,沒人教她,如何去愛一個人。
也沒人告訴她,該怎麼表達愛。
金慧以為,隨叫隨到,給我花錢,就是表白。
我主動表白,她其實是開心的。
但因為不習慣被愛,不習慣親密,所以顯得很被動。
金慧練習過,對著鏡子,但很別扭。
她說不出口,幹脆寫下來。
她學著其他女生,折了一千個紙鶴,每一個裡面寫上「我喜歡你」。
打算等我生日時,送給我。
可惜,沒等到那一天。
後來她拍戲,體驗不同的人生,終於學會了表達。
但想要訴說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靜了一會兒,我接著問:
「那蘇洲燃呢?」
金慧搖頭:「我對他不錯,因為他救過我的命。」
我瞪大眼睛:「什麼?」
「小時候,爸媽不管我,就他總來找我玩,有一次我發燒,是他第一個發現……他又哭又鬧引起大人的注意,他們才發現我病了。醫生說再來晚一點,我腦子就要燒壞了。」
提起過去,金慧自嘲一笑。
「那之後,我就答應他,把他當做親哥,好好待他。這麼多年,我也的確將他當成兄弟……但是,那年暑假,還有個隱情。
「蘇洲燃威脅我,如果不帶著他,就去我爸媽面前告狀,讓他們徹底厭惡你。我爸媽一向很信蘇洲燃,他添油加醋起來,對你很不利。
「而且,我並不信任我爸媽的人品,他們如果遷怒於你,可能會暗中操作,讓你連大學都沒得上。」
我恍然:「所以,你讓我不要招惹他……」
「是的。」
金慧明白我在說哪件事。
「蘇洲燃說你陷害他,我一個字也不信,我當時隻是希望你不要和他有任何交集,連話都不要說,這樣你才是安全的。」
金慧有些沮喪。
「我沒想到會讓你誤會這麼深,阿海,其實你可以直接問我。」
回想起過去,我內心感慨萬千。
她不知道如何愛一個人,那我知道嗎?
不,我也不知道。
接連被親生父母拋棄,我喪失了質問的勇氣。
在我的世界中,隻有好好學習、工作,才會得到一句難得的誇獎。
才不會再被拋棄……
所以面對金慧,我寧肯難過S,也不肯質問她一個字。
更不敢發脾氣。
不會愛,是我們兩人的通病。
金慧倔強。
難道我就不是嗎?
我也渴望被救贖啊。
月涼如水,金慧抓住我的手,從剛才就不松開。
但還有一事。
我向金慧闡明:「我出國,是你父母出的錢。」
「我猜到了。」
「其實我也可以不走的……但是,那可能是我唯一留學的機會,我自私了一回。」
「我明白,」金慧笑了,格外地溫柔,「阿海,你太善良了,我很希望你自私一點,別被外界傷害。」
「……我以後也會以事業為重。」
「沒問題,我追隨你。」
「你是影後,前途無量,何必追隨我?」
「那又怎樣?連成為影後這件事,都因你而起。」
我有些累了,和她擁抱在一起。
「金慧,我們隻談了三個月。」
金慧虔誠地在我額頭落下一吻。
「可我的喜歡,不止三個月。」
18
金慧行動力滿分。
誤會說開的第二天,她就發微博公開了。
還艾特了我。
「三個月,換一輩子。」
熱搜差點癱瘓,全網吃瓜。
我很擔心金慧父母再找她麻煩,可我多慮了。
金慧二十五歲,就算父母不同意,又能怎樣?
以金慧這個性格,他們根本幹涉不了。
也或許,七年前他們就管不了,才會從我這裡下手。
隻是我輸給了勇氣。
金慧公開後,還有一人上了熱搜。
蘇洲燃。
當天,蘇洲燃氣洶洶地找到我。
「我說怎麼好像在哪裡見過你,原來你就是程洛。」
「嗯,所以呢?」
「趕緊和慧慧分手,我才是和她有婚約的人!」
我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金慧來了,就站在蘇洲燃身後。
蘇洲燃還在挑釁。
「你看到網上的輿論了嗎?都說你是男小三,軟飯男,插足我和金慧的感情!你要是不想丟工作,趕緊跟她分手,把她還給我。」
「我和你什麼感情,我怎麼不知道?」
金慧冷不丁出聲。
蘇洲燃著急:「慧慧,你怎麼又被這個窮小子蠱惑了?」
「好好說話。」金慧猛地拍桌子,語帶威脅。
蘇洲燃臉色不好。
「你說會把我當兄弟,怎麼胡亂衝我發脾氣呢?」
「我已經仁至義盡了,蘇洲燃,兄弟就不該肖想別的身份,否則連朋友都做不成。」
蘇洲燃從沒被人這麼說過,氣急敗壞。
「金慧,你被下蠱了吧?!我要開發布會!你們等著吧!他軟飯男的身份是洗不掉的!」
「首先,我跟你的婚約,沒有任何書面證明,家長們的玩笑話,我也公開否認過很多次。」
金慧眯了眯眼,「其次,你敢開,就別怪我不留情面。」
蘇洲燃憤怒:「可這個窮小子根本配不上你!」
金慧忽然有些憐憫地看著她。
「一口一個窮,蘇洲燃,你真的喜歡過一個人嗎?」
「當然,我喜歡你——」
「不,你不喜歡我。」金慧打斷他,「假如我不姓金,沒有明星父母,假如我就是抽煙打架的小太妹,你還會喜歡我嗎?」
蘇洲燃愣住,仿佛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假如,你在一個下雨天,看到那樣的我坐在路邊,會為我撐傘嗎?你不會。你隻會暗罵我是社會敗類。
「你喜歡的是我的身份,而不是我這個人,你甚至都接受不了,我曾是個太妹這件事。」
金慧拉著我走了。
我回頭時,蘇洲燃還愣在原地。
他好像被上了一課, 備受衝擊。
也不知他明白了沒。
但是,一周後, 我就聽說。
蘇洲燃的發布會如期舉行。
19
金慧沒權利阻止發布會進行。
但她做了很多準備,以應對接下來的危機。
隻是,發布會和我們想得不太一樣。
蘇洲燃穿搭精致得出現在鏡頭前。
他面色憔悴。
「今天, 我要聲明一件事——」
「我和金慧,沒有婚約關系。」
全場哗然。
大家都是衝著寫猛料來的,比如影後劈腿之類的。
「我和金慧從小一起長大,是因為我們兩家的合作關系。但她把我當兄長, 我也隻將她當做妹妹。
「婚約?謠言罷了, 我們兩個都沒認, 雙方家長也隻是隨口一提,不作數。
「我沒有喜歡過金慧,她亦如此,希望大家不要再發酵不實的言論。
「至於程海——」
蘇洲燃緩了兩拍, 嚴肅地說。
「他是金慧的初戀,我曾以貌取人, 對他感到抱歉。」
輿論塵囂塵上。
網友扒出蘇洲燃過去一些自大的言論,議論紛紛。
但好處是, 金慧準備的那些都用不上了。
我奇怪不已:「他怎麼突然轉性了?」
金慧笑嘻嘻的:「他再不轉, 以後兩家連合作都沒得談。」
金慧現在是家裡話語權最重的人, 家裡公司也在她手上。
蘇洲燃迫於合作,低頭了。
又過半年。
金慧父親生病, 沒法再繼續打拼。
她母親也推掉大部分通告,留在家裡照看。
反觀金慧, 事業越發順遂。
大權在握,長輩徹底幹涉不了她的任何決定。
開了竅的金慧,跟變了個人似的。
以前越缺什麼,現在就越想彌補。
她微博有一半都是我, 上節目也提到我——
「我曾是個不良少女,是我男朋友把我從黑暗中拽出來,讓我看到一絲光。」
但也有後遺症。
一找不到我,金慧就急,生怕我又一走了之。
偶爾,午夜夢回, 她抱著我不肯撒手。
「阿海。」
「阿海。」
「阿海。」
外人眼中的高冷影後,面對我, 卻很喜歡撒嬌。
她一遍遍地叫我的名字。
讓我想起那埋在塵土裡的刻字。
20
二十七歲春。
我和金慧一起回了趟母校。
青春就像四季, 一茬又一茬。
總有人年輕。
總有人面對悸動不知所措。
當年的教室外面,有一顆碩大梧桐。
我倆站在樹下, 聽著朗朗讀書聲。
我問金慧:「七年,如果我不回來怎麼辦?」
「你會回來的。」
「這麼確信?」
金慧:「大雨那天,你回來了。所以我相信,這次, 你也會回來。」
我是她生命裡唯一去而復返的人。
如今, 仍然是。
我們站在教室窗戶下。
副導說:「金老師,下一場戲跟前任重逢,您要表現出眷戀和不舍。」
「(願」「阿海,我愛你。」
——高中時,我撿了個沒人要的小太妹。
今天, 是我撿到她的第十年。
也是我們領證結婚的第一天。
倘若未來有人問我,收到過最好的情書是什麼。
我會告訴他。
是放學的小路。
是互相陪伴的夜晚。
是一串,無聲的刻字。
願你我幸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