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軟得一塌糊塗。
我有許多話想對他說,我想抱著他,想給他哼小時候娘哼給我們的曲子,但最後我隻是摸了摸他的手。
觸了觸他的臉頰。
這個孩子,真是抱歉,我生他一場,卻沒法好好看著他長大了,願他往後無病無災。
平安順遂。
裴砚的人將孩子抱走時,特意安慰我:「姑娘如今是三郎心尖上的人,等孩子大了,不愁沒有團聚的機會,如今圓哥兒還小,姑娘若是在新夫人進門前,再生一個,那更能立下來了。」
我笑了笑,沒有說話。
當晚,衣著整齊地坐在幾案邊,包袱就放在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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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時,門被拍響。
裴夫人上香歸來,要見我一面。
11
這幾年,我見過裴夫人隻有寥寥三面。
第一回見她,我被賣進裴府,裴夫人高高地坐在上首,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第二回,是郎中診脈,回稟她裴砚身子不好,怕是難以讓人受孕。
她召見了我,從手腕上撥了個玉镯給我。
「蓮娘,你是個好姑娘,三郎也聽你的,甚至跟著你出了房門。你且安心待在裴家,不缺你這一口吃穿,隻一樣——」
「你要好好照看三郎。」
如今,是第三回見她,她聲色俱厲。
「賤婢,跪下。」
「這三年,我裴家待你如何,你心中應當有數,可你居然背著我見圓哥兒!莫不是忘記當年契書的約定了嗎!」
我不懼,亦不怕。
隔著飄搖燈燭,仰首看向裴夫人,「夫人明鑑,這契書三郎早就當著我的面燒掉了,圓哥兒也是他心疼我們母子分離,才讓人抱來給我看的。」
「夫人怎的不問三郎,卻找我這個小小婢女問罪?」
裴夫人被氣得一口氣上不來。
她指著我。
「你真以為這個家裡三郎當家做主嗎?不過賤婢爾,便是S了你,又能如何?!」
「夫人不怕母子離心?」
我脊背挺得很直,「三郎他心中有我,想必夫人已經知道了,便是我當著他的面,觸犯了謝姑娘,他也不過罰我禁足。」
「夫人若S我,難道想長長久久地被三郎怨懟?被長大知道真相的圓哥兒記恨嗎?」
裴夫人冷靜下來,她俯視著我。
「你想要什麼?」
我恭恭敬敬地朝裴夫人磕了三個頭。
「我知道夫人並不是心狠之人,您信守承諾,蓮娘更是一日不敢忘那契書。如今三郎欲留我,但我知道,我不能留下。」
「隻求夫人如契書所寫,給我五十兩,派人遠遠地將我送走。」
「至於三郎那兒——」
「便說我私逃了罷。」
裴夫人看了我許久,說了句好,又給了我五百兩銀票。
我沒推拒,通通收下。
在這個平平無奇的夜裡,背著小包袱,上了門外一輛青頂馬車。
離開裴府。
12
如今的世道不太平,我也不想再回蜀地了。
最後,留在了袁州。
後來好幾個夜裡,我總驚醒,生怕裴家人又找了過來。其實我也後怕,那天夜裡,我能從裴家脫身,無非是利用了裴夫人的愛子之心。
白日,在見圓哥兒時,我將指甲上的花汁蹭在他耳後,上香歸來的裴夫人看到一定勃然大怒。
她不會願意和兒孫離心。
把我遠遠地送走,把一切過錯都推到我身上,等往後裴砚和瑛娘大婚,誰都不會再記得蓮娘。
所幸,終於離開了裴家。
還得了五百兩銀票!
我在鬧市買了宅子,又買了隻大黃狗看家。
也總有鄰裡好奇,我一個小婦人,生得貌美又年輕,怎麼會一個人在這兒落腳?
我便編一些瞎話。
「早年嫁了富庶人家,但是夫君一病不起,婆母嫌我克夫,將我趕了出來。而今,婆家容不下,娘家也回不去,隻能一個人在這兒討生活。」
街頭巷尾的婆婆嫂嫂們,都是良善之人。
她們心疼我生存不易。
有時候砍柴會分我一些,家裡得了好吃的、好用的,也會記著我,每日帶著我做繡活補貼些家用。
日子就這樣慢慢定了下來。
有時候,若不是午夜夢回聽見孩童叫娘親的聲音,我幾乎都要忘記在裴府的三年。
直到有天——
鄰家婆婆突然要給我做媒,她說那人是個軍漢,才從戰場上退下來,家裡沒有男人,總不是個事兒。
問我,要不要同他見一面?
13
我是沒打算再嫁人的,這個世上,除了自己愛自己,自己給自己當靠山。
沒有人靠得住。
但實在禁不住婆婆嘮叨,於是在她家裡,我們見了一面,才見面我就愣了,這個軍漢他隻有一條胳膊。
可能盯著他空蕩蕩的袖子太久。
連婆婆都戳我。
我才反應過來,向他道歉,他擺擺左手,「不妨事的,隻是看了兩眼。」
「我姓徐,徐直。」
徐直交代他是十三年前參軍的,家裡養不起這麼多小子,他為了吃飽飯就去了,摸爬滾打許多年,上回為了救一個貴人,被人砍斷一條胳膊,不能再上戰場才退了下來。
「不過也不虧,貴人給了我大筆賞錢。」
「雖說斷了右胳膊,但我左胳膊是好的,打鐵砍柴做一些粗活,都沒有問題。我現在就在這兒住,不管瞧不瞧得上,姑娘有事隻管來找我徐直。」
他這樣坦誠,我若扭扭捏捏也不像話。
「那就多謝你了,徐大哥。」
徐直便笑了。
「謝來謝去多累啊,我都聽王婆婆說了,你在這兒討生活也不容易,別怕開口。」
同徐直見過這一面後,並沒有什麼結果。
婆婆也給我們另牽線。
見了其他人。
不過,許多人一圖我手中有些銀錢,二圖我貌美,我隻說有個流落在外的兒子,生他時傷了身子,再不能生養,往後還要找到他後,就沒人往我身邊湊了。
很巧的是,徐直也一直沒成婚。
到了冬天。
大雪封山,徐直主動敲開了我的門,他說上山時被野豬追,衣服破了,問我方便幫他縫一下嗎?
這其實是很親密的行為。
但是我看著徐直手中破破爛爛的衣裳,以及他空蕩蕩的袖口,還是應下了。
作為回報。
徐直往我院子裡堆了小半院子的柴火,「這事兒實在麻煩姑娘了,柴火也不值錢,要是用完了和我說,我再抱來。」
夜裡,我坐在燈燭下縫衣。
突然就想起了徐直。
他這個人名字叫直,可是內裡卻是很細膩的人,冬日柴火總是不夠用的,往年都是婆婆嫂嫂們勻我一些省著用,他分明察覺到了我的窘境,卻不點破。
偏說他欠我人情,用這樣的方式來還。
是以,次日見徐直。
我將縫好的衣裳還給他,認認真真地同他道謝,這回他沒笑,而是問我:
「還有下回嗎?」
14
我同徐直還有下回嗎?
望著他真誠的目光,那句拒絕的話就變得格外燙嘴,我青春正好,如果出現合適的人,為什麼不給自己一個機會呢?
「徐大哥,你可能還不知道,先前我生過一個孩子,隻是生他時傷了身,再也不能生養了。」
徐直目光沉沉,「我知道。」
「蓮娘,我聽說你要找他回來,剛好我認識不少人,託人幫忙,總比你自己找要方便。這不該是你拒絕我的理由。」
我沒再拒絕,可也沒接受他。
徐直並不氣餒。
我們像約定俗成那樣,他上山抱柴、打獵,我替他縫縫補補,燒菜時偶爾也分一些給他。
春夏秋冬兩個來回。
有一天一算,來袁州竟然五年了。
二十四歲的春天。
徐直在院中幫我補雞圈,他突然說若是到時候成婚了,要把雞圈扒了重新壘過才行。
我聽著,接了句。
「好啊。」
於是,徐直便開始操持起我們的婚事了。
我總以為,不過是挑個黃道吉日,請熟識的鄰裡吃個飯,我搬去他那兒,抑或是他搬來我這兒,兩個人湊一堆過日子就好。
可徐直偏不。
「蓮娘,這事兒可不能湊合,我恨不能敲鑼打鼓,讓全天下都知道這樁婚事。」
「你放心,我來操持。」
徐直是個妥帖的人,請了冰人下聘,買了紅綢布裁喜服,請了道長看良辰吉日,大婚前一日,我才知道他還請了軍中舊友。
「他們見多識廣,正好留心你的孩子。」
「好啊。」
連我自己都忘了隨口編的謊話,可徐直仍舊記得,而一個謊話需要無數謊言來圓,我私下裡想好了對外人的說法。
卻沒想到,在婚儀前,見到了——
裴砚。
15
「裴大人!小郎君?!」
徐直先我一步拜見裴砚,他面上驚喜,顯然沒想到他二人會來。
被他稱作小郎君的,從裴砚身後走出來。
小人五六歲模樣。
一舉一動已經顯得十分老成了,他虛虛地扶起徐直。
「當年徐百戶為救我,斷了一臂,今日是你大好的日子,我和父親特來恭賀,願爾夫妻燕侶鶯儔……」
圓哥兒話未說完,就被裴砚打斷了。
他望著裴砚。
而裴砚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他轉著指間的扳指,淡淡地開口。
「蓮娘,還要躲到什麼時候?」
「舊人相逢。」
「不來見見?」
五年過去了,裴砚理應能站起行走才對,可他現在仍舊坐在輪椅上。被衣袍遮住的腿腳幹瘦。
是不曾好好照料的樣子。
「昔日主僕分離,沒想到竟然還有再見的一天,蓮娘見過三公子、小公子。」
我行禮。
圓哥兒避開了,他小大人一般請徐直出門,說有事問他,院裡便隻剩下了我和裴砚。
他看我許久,突然冷笑。
「主僕?」
「蓮娘,在你眼裡我們隻是主僕?」
我不解,「當年裴夫人用三兩銀子將我買回裴家,除了不曾籤身契,我有與裴家下人有何區別?」
「若非五年前你不告而別……」
我打斷了裴砚,直直地看著他。
「那又怎樣?若我一直留在裴家,撐S了不過給你裴砚做妾,妾也不過是你裴家的下人,是任由你裴家打發來、打發去的玩意兒,是連生S都不能握在自己手上的東西。」
裴砚皺眉,「有我在,不會有人傷你。」
我覺得好笑。
在裴府時,瑛娘幾乎要了我的命,也沒見裴砚護著我。
如今,他卻說這種大話。
說到底,他從來隻看、隻信對他有利的東西,而不顧旁人S活。
「蓮娘,我可以不計較你私逃出府,這一趟我是帶你回去的。若你知錯,往後仍回落雪院伺候。」
「圓哥兒……也一直念著你。」
「不必了。」我拒絕。
「我裴家可有哪裡虧待你了?冬天的料子,夏天的冰,哪樣不是緊著你用?你就這樣甘願過苦日子?」
「還是你以為徐直是什麼好人?」
我望著裴砚,突然就笑了出來。
樂不可支。
「三公子,我不願和你回去,與徐直無關。若我自小長在裴家,自然要對你的青睞,對裴家的供養千恩萬謝。」
「可我不是。」
「我長在鄉野,我沒有讀過書,但是我光著腳丫踩過田埂,我展開雙臂吸過山風,我站在山頂,望著一片田野,大聲叫過。我見過一望無際的天空,見過直樹雲端的山巔,又怎麼能讓自己蜷縮在宅院裡,安心當一個下人,抬頭隻見四四方方的天?」
「對你而言,你能給我最好的吃穿用度,我就該感激涕零,可是你從沒問過我需不需要這些。」
話說到這個份上,也再沒有別的可說了。
裴砚抿唇,最後問了一次。
「蓮娘,金銀玉器錦衣玉食,你不需要?」
「不需要了。」
16
我以為,和裴砚把話說開,就等著第二天成親了。
但當晚,圓哥兒敲開了我的門。
他生得像他父親。
性子也像。
「小公子……」
「蓮姑姑,還是叫我圓哥兒罷。」
我們一同開口,於是相視一笑,圓哥兒不笑時像裴砚清雅端正,可是笑起來,眉眼彎彎的,竟也能看到我的影子。
「蓮姑姑,你比父親畫像上畫得還好看。」
「我一直想見你一面。」
「沒想到今日才得見。」
童言稚語,聽得人眼眶發酸,我同他道歉。
「對不起。」
圓哥兒傾身,伸手擦去我面頰淚水。
「蓮姑姑沒有對不起我的,你生我一場,已是大恩。夫子說娘親先是自己,再是娘親,再說父親三年前已經娶妻,裴家並沒有什麼可待的。」
他嘰裡咕嚕地將裴家的事兒一股腦地說了出來。
圓哥兒一歲的時候,裴砚本是能站起來的。
但後來娶了瑛娘。
久久不孕。
瑛娘為了求子,在裴砚身上用了猛藥,孩子沒有懷上,卻壞了他的身子,突然有天裴砚腿疼,摔倒,便再也站不起來了。瑛娘因此不得裴砚和裴夫人的歡喜,在府裡成日以淚洗面,她提了好幾次想和離回家,都被謝家送回來了。
「神醫看過,說除非有人像五年前那樣,每日伴著父親扎針、按摩、吃藥,不然怕是好不了了。」
「祖母這才想起您。」
圓哥兒小小年紀,語氣裡卻對此憤憤不平,我摸了摸他的小腦袋。
「當年我和裴家隻是交易。」
「我們籤了契書,所以照顧裴砚, 陪他治腿都是我應該做的, 你祖母、父親並沒有虧待我, 他們親自教養你、待你也好, 你不必為我鳴不平。」
圓哥兒點頭,他看著我, 突然眼眶一湿。
將臉埋在我肩頭。
「蓮姑姑,他們都說你是貪財無德的小人, 我不信。」
「我能叫你娘親嗎?」
「就一聲。」
17
這天最後, 圓哥兒說要帶我去一個地方。
要拆穿徐直的真面目。
明日就要大婚, 我想徐直應當是在新房的,但沒想到圓哥兒帶我去了另一條巷子, 他令人在牆上鑿了洞。
能清楚地看到,徐直就在隔壁。
他躺在榻上。
懷裡還有一個千嬌百媚的女人。
我親耳聽到徐直對她說,蓮娘的確是個好女人, 可她不能生養。再好的女人不能生養, 也不完整, 先把她娶回家,等你有了孩子,我再給你贖身,蓮娘她心軟重情, 我多求求她,她會收下你和孩子的。
那一瞬間,我應當是臉色蒼白。
所以, 圓哥兒扶我坐下, 還往我手裡塞了一杯熱茶。
「蓮姑姑……」
「是裴砚讓你帶我來這的嗎?」
他點頭。
我明白了, 裴砚大抵還是不相信我說的話, 在他看來怎麼會有女人寧願舍棄錦衣玉食, 也要在窮鄉僻壤過苦日子呢?
一定是她心裡有一個惦記的男人。
心甘情願為他吃苦。
他想讓我看到徐直的真面目, 想讓我心灰意冷, 然後他再像天神一樣出現, 拯救我,帶我回裴府。
我起身,拍了拍袖子上不存在的灰。
「多謝你父親苦心。」
「不多言語、不生貪念、不行詭事。」
「(不」最後, 這門婚事並沒有成。
大婚當天, 我替徐直相中的妓子贖了身, 送她去成了親。
不管徐直是真心移情。
抑或是,因裴家權勢壓人而配合做戲給我看, 他都不是值得的人了。裴家人當天回了京, 而徐直掀開紅蓋頭才知道新娘換了人。
大晚上, 他喜服都沒有換。
狂奔至我家拍門。
「為什麼?」
「徐直, 你背叛我的時候,就應該想到這一天。蓮娘是心軟重情,但這並不是你辜負她的理由。」
這樣高大的男人,突然就軟了腿腳。
跪在我面前。
「蓮娘, 我隻是一時沒有守住。」
「贖身的錢就不用還了,就當我給你們夫妻二人的大婚賀禮。既然是一時沒守住,往後就好好待她。」
徐直愣愣地看著我。
「你呢?」
我?
我關上門,讓徐直吃了一鼻子灰。
我當然不會再嫁給他了。
天高海闊。
往後我還會有很多好日子, 或許會養幾個俊秀少年,也可能收養孤苦無依的孩童,還可能結識志同道合的姐妹。
不是非得將一生託付給一個男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