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橙父母在外人眼裡向來和藹可親,自然不會說什麼。
那段暗無天日的時光,是莊威陪著程橙熬過來的。
是他一次又一次發現他企圖自S,是他想方設法讓他吃東西,逼她走路,迫她說話。
甚至在高考出成績後,也是他會同程橙父母,替程橙填的志願。
不是醫學,因為他的精神狀態不合適,換成了另一個大學的計算機系。
跟他就讀的大學在同一個城市。
四年時間,他一點一滴走進她心裡。
畢業之後,他們一起留在那座城市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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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穩定後,他向程橙求了婚。
程橙不想要婚禮,她恐懼在婚禮現場看到自己逃離四年的父母。
但是莊威極力勸誘,他需要一場盛大的婚禮,來為自己多年的苦澀暗戀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程橙滿足了她,盡管在婚禮現場她面對父母,僵硬得同手同腳,被司儀取笑,說她高興得不會走路了。
婚後,他屢次抱怨,程橙對他冷淡客氣,一點也不像當年對我那樣熱情。
我很奇怪,他當年喜歡的,不就是程橙這份高冷禁欲的風格嗎?為什麼現在又不喜歡了呢?
他也見到了程橙的另一面。
那天程橙接了父親電話,她父親在電話裡批評她做人失敗,在公司這麼久都無法升職,也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業績,就算想跳槽都沒有獵頭感興趣。
哪怕隔著電話線,她身子都不斷發抖,掛了電話後,她像個孩子一樣,捂著臉蹲下去,淚水從指縫間流出來。
莊威出來看見,大吃一驚,脫口道:「這麼大人了,怎麼突然哭了?」
盡管他立刻為自己的話道歉,非常誠懇地道歉,而且晚上再一次道歉,第二天也道歉。
可是我知道,那一整天,程橙的身體一直在發抖。
我熟悉這樣的她,那是她在拼盡全力,控制自己哭泣的欲望。
從那以後,她真的不哭了。
我S後的若幹年,我的無淚症轉移到了她身上。
再然後,就是他們結婚的第八年,莊威一直要求備孕,但程橙告訴她,她對孩子沒有興趣,他們可以做一對丁克夫妻。
如果莊威對未來沒有信心,她可以去做結扎,不可逆那種。
可莊威不願意,他喜歡小孩,他想要至少兩個程橙的孩子。
為了這件事,他們發生爭執。
莊威鬱悶之下,跑到書房,無意發現一個塵封已久的鐵盒。
他把鐵盒從抽屜最深處拿出來。
在打開盒子之前,他已經猜出裡面是什麼。
他沒有猜錯。
那裡存著我和程橙的所有過往。
給彼此的寫滿傻傻情話的紙條,一起看過的電影票,畫了愛心的奶茶店小票,計劃看的書單,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
莊威不知道那是什麼號碼,隨手放下。
我卻在旁邊發呆,整個靈魂都開始灼燒,酸熱。
我記得那個號碼。
那是高二的寒假,有一次她跟父母一起路過我們小區門口。
想見我的渴望壓倒一切,卻又無法脫身,她這個社恐居然鼓起勇氣,找一個路過的大媽借電話。
用那個陌生號碼打給我的第一句話,就是帶著鼻音的低聲哭泣,「小白,我好想你。」
莊威翻到最後,發現一張紙。
他捏著它,手開始顫抖。
那是我和程橙列好的人生清單。
一起考大學。
一起出國。
一起坐郵輪環遊世界。
一起生一個孩子。
最後一個願望讓他徹底崩潰。
程橙正好回來,看到這一幕。
她站在門口,發了好久的呆,甚至忘了安慰哭得狼狽的莊威。
其實,那個盒子她很久沒有取出來過了。
自從他們結婚,程橙就禁止自己翻閱過去的記憶。
如果莊威足夠冷靜,他應該能發現盒子上堆積的灰塵。
如果程橙有心,也很容易解釋清楚這樁誤會。
可是,他們倆都沒有開口。
莊威是有教養的人,很注重自己的姿態。
很快,他擦幹眼淚,站起來,盡量鎮定地說:「你爸媽來了,我們去機場接他們。」
程橙的身體條件反射地僵硬了一瞬,但是看著莊威哭紅了的眼睛,她默默點頭。
程橙父母是莊威邀請來的,他希望在要孩子這件事上,他們能夠當面說服程橙。
去機場的路上,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心理,莊威開始提到我。
那個禁忌的,被封印了將近八年的名字,從他嘴裡幽靈般溜出來。
「你知道嗎?高考前那晚,小白本來想約你出去。但我不希望他影響你高考,所以沒把紙條給你。」
我想撲過去掩住他的嘴,我想關上程橙的耳朵,但是我沒有形體,我無法改變任何事情。
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原本專心開車的程橙慢慢地,一寸一寸地扭過頭來,像個大腦喪失功能的精神病人一樣。
語氣很天真地問他:「你說什麼?我沒聽明白。」
莊威已經嚇得尖叫起來,「你看路,程橙,專心開車,你在幹什麼?」
程橙仍然問他:「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我沒有把他的紙條交給你。程橙,這事已經過去八年了,小白早已經成灰了,你理智一點。」
「原來是這樣。」程橙點點頭,茫然地轉過頭,口中呢喃有詞。
我飄過去聽。
她說的是「小白啊,小白,我好想你,好想你。」
下一刻,我親眼看見她冷靜地打轉方向盤,踩下油門。
車輛在過江大橋上甩出一條詭異的曲線,撞破護欄,朝江面凌空飛去。
不要,程橙,我不要你這樣做!
我要你活著,好好地活著。
我尖叫著,俯衝過去,想要抬起車子,想要把程橙推開,想要打開車門,可是我什麼也做不到。
最終,我停在半空,發著抖,放聲大哭。
程橙,我不需要你這樣做啊!
你跟莊威結婚也沒關系。
你們生很多個小孩也沒關系。
你完全忘記我,也沒關系。
我隻要你好好活著,替我哭,替我笑,替我感受愛與被愛,替我好好對待這世界,就好。
可是我哭得再大聲,叫得再悽厲,也依然沒有人知道。
直到車輛完全沉入水面十來分鍾後,我身周的空間發生波動。
電光火石的剎那,我和莊威,一起回到了高考前。
我也終於知道,我為什麼不能轉世,不能投胎了。
今世,故事真正開始。
這一次,他不會再出手挽救程橙的命運,他要冷眼旁觀,看著程橙和我走向瘋狂與毀滅。
8
今天這個高考電視節目,就是重生後他送給我們的第一道大禮。
當程橙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如同高二那年她第一次來我家一樣,蒼白而破碎。
我打開門的一瞬間,她已經緊緊抱住我。
那麼用力,那麼兇狠,我甚至感覺到肋骨隱隱作痛。
她很快放開我,打開背包,裡面放著他的身份證,學生證。
她看著我,輕聲說:
「我爸要我跟你分手,他讓我滾到黑屋子裡去,什麼時候想清楚了,什麼時候才能出來。
「這一次我沒有屈服,我跟他打了一架,小白。」
難怪她臉上有血痕,嘴角青腫。
我伸手撫摸,她吃痛,偏開頭。
隔了一會兒,她又湊過來,用沒有受傷那半邊臉在我掌心裡輕輕磨蹭。
像一條無家可歸的小狗。
她喃喃說:「你男孩子,你敢跟你爸爸對打。雖然我是女孩子,但我也不能被你比下去。」
我撲哧一笑,「我可不是普通男孩子,我是黃毛,是流氓。」
程橙不能長期在我家住,我跟她商量了一下,幹脆趁這個時候,出門旅遊。
我跟我那人渣爸簡單交代了一下,隻說是跟女同學出去。
在他的謾罵聲中,我面不改色地收拾行李出門。
他追著我出門,硬是往我褲兜裡塞了一張卡。
「你老子有錢,這卡上有五千塊,用完了就給我滾回來,總而言之,缺錢就跟你老子講,不準想些歪門邪道……」
趁他說出更難聽的話以前,我趕緊拉著箱子跑出宿舍區大院。
就這樣,跟前世不同,高考結束以後,程橙幾乎是被家裡掃地出門。
莊威給我打過一個電話,他很禮貌地問我,是否知道程橙的下落。
他說話的時候,刻意顯出漠不關心,掩蓋言語背後的幸災樂禍。
「不是我擔心她,隻是大家鄰居一場,我爸媽也很擔心。
「你也知道,她為了你,跟家裡鬧得有多僵。
「項伯父、項伯母隻有她一個女兒,程橙向來是他們的驕傲,突然瞞著家裡談男朋友,你家又是這麼個情況,老人家一時接受不了,也正常。」
我一根指頭戳開正在我脖子上啃咬的程橙,一本正經地回答。
「程橙現在很傷心,很自責,她想回去,又害怕她爸媽不肯原諒她。
「而且她總該對我負責吧?這一時半會兒的,我才不會放她回去呢。」
程橙悶哼一聲,從我身上翻身坐起來,黑琉璃一樣的眼珠子滿含不解,惱怒地看著我。
诶,沒辦法跟她解釋。
莊威這番重生,就是為了看她倒霉落魄,走投無路,看我下賤墮落,綠茶成婊。
對我的回答,莊威顯然十分滿意。
他的聲音輕快不少,以至於都缺乏必要的誠意了。
「伯父伯母那邊,我們這幫老鄰居都會幫著勸的,你讓她不用擔心。什麼時候想通了,就趕緊回去認個錯吧。」
他沒勸我,大約覺得不需要為我浪費唇舌。
也可能是希望我拉著程橙,墮落得更徹底才好。
高考錄取通知出來了。
跟前世一樣,莊威毫無懸念地被最好的大學錄取。
跟前世不一樣的是,程橙跟她不在一個城市。
這次,程橙沒有再讀計算機,而是選擇了國內新聞專業最好的大學。
很多人搖頭嘆息,認為以程橙的高分,報這個專業實在屈才。
莊威發了朋友圈,配圖是一條名貴犬跑去跟土狗搶食。
文字是:【各有因果,勿念勿擾。】
程橙在我手機裡看了一眼,不明所以,不知所雲。
隻有我知道他的意思。
他在告誡自己,再也不要去大發善心,再也不要去幹擾他人因果。
既然程橙甘當土狗,他隻有尊重祝福。
評論區有人在拍馬屁:【學霸的參禪境界讓人高山仰止,凡人愚魯求點破。】
大約,這個世界上,隻有我是他隱秘的知音,這麼想來,他也是可憐。
成功抽身,卻沒人知道。
脫離苦海,亦無人慶祝。
怎一個不甘了得?
9
我和程橙開始了虐狗的大學生活。
學業之餘,我依舊忙著寫文,稿費足夠支撐我的大學學費和住宿費。
程橙很倔強,家裡斷了支持,她咬咬牙,去了教輔機構。
一個學期下來,不僅賺到學費,還慢慢克服了社恐。
大學四年,我們相互扶持,彼此託底,在各自的學校和專業都拿到不俗的成績。
莊威也過得很充實。
朋友圈裡全是高大上的講座,黑白棕各色人種朋友,真正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他偶爾會打電話給我,裝作無意地探聽我和程橙的近況。
我當然是撿我和程橙生活中不如意的一面,加油添醋地告訴他,讓他時刻保持著一種「小白和程橙過得豬狗不如,正相互狗咬狗,彼此撕扯著奔向監獄」的感覺。
他很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