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神冷得可怕,如今的袁廷,似乎已經不是隻會虛張聲勢的小男孩,看著他的眼睛,我竟然生出些許膽怯,他這幅樣子讓我覺得陌生,便連忙雙手接住碟子。
“謝世子賞。”
“吃光!”
我託著碟子,用手捏起一塊沾滿調料的鹿肉送進嘴裡……
鹿肉入口,我發誓我瞬間就原諒了袁廷的態度,太好吃了!
上次他拿回的鹿肉,我是用水燉煮的,因為調料放的不對,味道非常一般,但是他也吃得津津有味。
可今日這烤鹿肉卻不同,皮脆肉香,火候剛好,而且沾上滿滿的調料……這是我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肉。
我在眾人戲謔的眼光中,將滿滿一碟的鹿肉吃幹淨,然後輕輕將碟子放到桌角,袁廷這才臉色好看一些,揮手道:“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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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嚼著嘴裡的殘肉,假裝委屈地退了回去。
仿佛看了一場讓人過癮的鬧劇,秦小公子哈哈大笑,叫人給袁廷換了個新碟子,招呼眾人繼續飲酒作樂。
不出所料,酒宴後半夜才散的,主子們都喝了不少酒,尤其到最後,那些講究的什麼菜配什麼酒統統被拋諸腦後,隻有世家公子們互不相讓的拼酒。
主子們這奇怪的勝負欲,可苦了我們這些做下人的。
我攙扶著袁廷回到房中,一路上他吐了兩次,真不知道他的身子禁不禁得住醉酒的折騰。
秦府的丫鬟送來解酒湯和熱水。
哄著袁廷喝了一碗解酒湯,幫他寬衣、擦洗,然後扶他上床躺好,不一會兒,他的呼吸就變得均勻,看樣子是睡著了。
還是第一次見醉酒的袁廷,之前他也有在外面吃過酒,卻從未像今日這般醉態酩酊。
我今日也很累,坐在外間屋的羅漢榻上捶腿捶肩,用剩下的熱水淨了手腳,便睡在了外屋的榻上。
不出所料,夜裡袁廷鬧渴,給他喂了兩次水。
天將放亮時,我又聽見他喚我的名字,以為又是口渴了,我端著茶碗進去,想要扶他起來,可是探手剛要去攏他的頭,他卻抓住了我的手。
“世子爺,你醒了嗎?”我試探著問。
他沒有睜眼,也沒有回答我,好像還在睡著。
“世子爺,是不是口渴了,奴婢扶你起來喝水。”
可是被他抓住的右手並沒有被松開。
手背上醜陋的傷疤被袁廷握在手心中,我忽然莫名其妙的萌生出一種自卑。
“……雪……”
袁廷囈語,我收神。
“世子爺有什麼吩咐?什麼雪?”
他又低喃:“怎樣才有用?”
我不明白他在說什麼,也許,他正在夢裡向誰發問。
我輕聲應:“奴婢不知呀。”
“你想要什麼?”
醉鬼就夠讓人頭疼,還要回答他的夢話,我真是太不容易了。
這次還沒等我想好怎麼接話,他囈語聲又起:“你想要我嗎?”
他到底在和誰說話,是心儀的姑娘出現在了夢裡?
可是也沒聽袁廷提起過有喜歡的姑娘。
袁廷不會是做春夢了吧?
想到這裡,我臉上發熱,卻忍不住偷笑,便想趁他熟睡逗逗他,於是俯身到他耳邊輕語:“那你會要我嗎?”
等了片刻,袁廷沒有再說夢話,拉著我的那隻手卻也沒有松開。
我真的又困又累,總不能這個姿勢在他床邊站到天亮,也未免有些嚇人了。
沒有辦法,隻能硬掰!
我掰開他的手,那片醜陋的傷疤露出,從前沒覺得這燙傷疤有什麼要緊的,畢竟在手上不是在臉上,而且我一個女婢,不耽誤幹活就行了,誰會特意來看我的手。
可是現在,它卻格外刺我的眼。
我拿出一方帕子,將整個手掌包裹,連帶那塊疤痕和突然萌生的自卑,都遮在了那方帕子下。
第二日將近晌午,各院才紛紛起床,簡單吃過一些東西,這才下山歸家。
全身的酸痛持續了好幾天,尤其是雙腿。而袁廷卻像沒事人一樣,一把椅子、一張小桌,擺在院中飲茶曬太陽。
“映雪,過來坐一會兒,別總是那麼忙,腿已經不疼了嗎?”
我把要曬的書在院中鋪好,洗過手,給右手重新戴上自己縫制的手套,端著一盤蜜餞放在小桌上,然後搬了一個板凳坐在桌旁,學著袁廷的樣子,微眯著眼睛仰頭看天。
“世子爺,你不覺得曬嗎?”
“不覺得啊,這樣多好。”他聲音慵懶,透露出少有的放松和愉悅。
我扭頭看到他一臉心滿意足的樣子,這麼多年,我還是第一次見他有這種表情。
“映雪。”
“奴婢在呢。”
“沒事,就是想叫叫你的名字。”
“為什麼?”
“……踏實。”
我忽然輕笑,他睜眼看我,問我笑什麼。
我調笑說:“世子爺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起不叫我姐姐的?”
他仔細想了想,然後反問我:“那你這小女婢是從何時起不再把我當做弟弟的?”
我和他對視了許久才反應過來,他竟然學會了玩笑,真是不得了,秦小公子他們到底給他燻陶了些什麼。
我因他的玩笑笑出聲,他也抿唇笑,拿起茶壺斟了兩杯茶,推了一杯到我這邊,“姐姐,喝茶。”
9.
又到了冬月,袁廷又變得虛弱,他每年冬天都要臥床修養一陣,尤其是下雪的日子,最是難熬。
今年的雪來得格外遲,十一月中了還未落過初雪,我想大概是老天憐見袁廷,所以格外仁慈。
可雪未至,卻傳來皇帝口諭,命袁廷即刻進宮面聖。
看這著急忙慌的架勢,我心中隱隱不安,便悄悄打聽,趙公公沒說何事,卻隻是一臉神秘的笑笑說:“映雪啊,你這苦日子算是熬到頭嘍!”
我不懂他的意思,坐立不安的等待袁廷平安回來。
可是當夜,袁廷沒有回到青暉宮,我也整整一夜沒合眼。
第二日一早,有個小太監來傳話,說是皇帝陛下要見我。
隨著小太監入宮,直到跪在地上給皇帝磕頭,我還像在做夢一樣,不敢相信這輩子還有機會再睹天顏。
“你叫柳映雪?”皇帝問。
我額頭觸地,惶恐道:“回陛下話,奴婢是柳映雪。”
“你照顧袁廷世子多久了?”
“回稟陛下,七年整。”
“抬起頭來。”
我緊張得咽了咽,慢慢直起身子,依舊垂著眸。
皇帝和善的笑了兩聲,言語親和地問:“柳映雪,你不必緊張,寡人問你一個問題,你老實回答便可,你可願意隨袁廷一起回西雲去?”
始料未及,袁廷可以回西雲?
我跪在那裡竟然忘了答話,殿內一下子安靜下來。
袁廷就站在離我四五步遠的地方,眼角餘光可以掃見他緊張得揪著自己的衣服。
所以皇帝的意思是,袁廷自由了,我也可以隨他活著離開青暉宮?
趙公公的呵斥聲響起。
“大膽奴婢,陛下問你話,你竟敢不答!”
我被這一聲叫回了魂,看了一眼趙公公,隻見他不易察覺的衝我輕輕搖頭。
這是叫我不要答應?
可是我為什麼不答應?要留下來等待被賜S?或者為了活命,被迫嫁給一個老太監對食?
想到這裡,我連忙伏地叩首,顫聲回道:“奴婢願意,回陛下的話,奴婢願意隨袁廷世子回西雲,繼續侍奉左右。”
殿內陷入良久的寂靜,終於皇帝一聲輕笑打破了焦灼的氣氛。
皇帝道:“也罷,那你便跟著袁廷去西雲吧。”
我開心到差點流出眼淚,連連磕頭謝恩。
袁廷旋即也撩袍跪倒,“多謝皇帝陛下!”
出了大殿,我有些恍惚,方才的事仿佛做夢一般,沒注意腳下臺階,險些踩空,幸虧袁廷一把扶住了我。
“你沒事吧?”他不無擔憂的問。
“我沒事,我好像做夢一樣,世子爺,我們要去西雲了,我們要自由了!”
袁廷連忙捂住我的嘴。
這時候,趙公公也從殿內走出,路過我們時,狠狠瞪了我一眼,冷哼道:“不識好歹的S丫頭,雜家這麼多年的好東西都喂了狗,呸!”
趙公公怒氣衝衝甩袖而去,我卻顧不得這些,隻激動的問袁廷我們什麼時候出發。
袁廷特別平靜,“回去說。”
回到青暉宮,我興衝衝的開始收拾東西,這次我們真的要“搬家”了。
袁廷抱著手爐,一臉陰鬱的看著窗外發呆。
“世子爺,你終於可以回家啦,我們要自由了,不開心嗎?”
袁廷卻嘆了一口氣,“我真的能活著回去嗎?”
我明白,這幾年,我一直在嘗試各種辦法給袁廷解毒,也讓他偷偷去醫館看過大夫,可因為不知道中的是什麼毒,所以至今仍未能解。
他一定是怕S在路上吧。
盼了這麼多年,也提心吊膽、謹小慎微了這麼多年,若是真的在隻差一步時沒了性命,實在是可憐。
我正想安慰兩句,袁廷又開了口。
“你知道嗎映雪,西雲亡了。”
這是我始料未及的,愣怔一瞬間,我還有點不敢相信。
“我也是昨日入宮後才知道……”
袁廷眼神憂傷,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活力,幽怨低喃:“皇帝需要一個新的西雲王,一個聽話的、能夠操控的、像傀儡一樣的西雲王。”
去年秋,西雲王病,欲另立世子,可長子突然暴斃,二子與三子互相指責是對方謀害了長兄,牽連兩方勢力也跟著明爭暗鬥,甚至相互暗S。
屋漏偏逢連夜雨,正在朝局崩亂之際,西雲境內又遭了一場百年不遇的大暴雪。
東魏皇帝看到了契機,以幫助西雲賑災為由,下令讓大將軍率二十萬西徵軍攻入西雲。
僅僅十日時間,王城陷落,王族被俘,此刻已經病重的西雲王終於從敗兵之君,變成了亡國之君,為保西雲百姓少遭戰火,不得不寫下降書順表,西雲從此成為東魏的附屬國。
“你答應了?”我問。
袁廷點頭,“我答應了,我是西雲世子,回去繼承王位名正言順,而且我在東魏長大,受東魏教化多年,總比扶植其他人要穩妥。”
“可是,你不願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