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怎麼不好好吃飯。」
我擔心。
如果逃難的人已經到了京城。
那嘉峪關……是不是也破了。
二姐還好嗎。
裴鶴的哥哥們,都還好嗎。
我們彼此沉默著。
裴鶴擠出一個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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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老三,人不大,操心的事情倒不少。」
「京城裡的難民散了,放心吧。」
我睜大了眼睛。
「真的嗎?」
「真的。」
他點頭。
「我來的路上,路面幹淨,街巷安靜,煙雨樓又開張了,京城裡沒有難民。」
裴鶴是不會說謊的。
這小子從小說謊鼻子就發紅。
於是我放心了,大口炫了兩碗米飯。
「也不知道二姐現在怎麼樣了,嘉峪關是不是在下雪?她都好久沒有寫家書回來了。」
裴鶴摸了摸我的頭。
「要反天啊你小子。」
「想知道你二姐的消息嗎?」
裴鶴一句話止住了我想要揍他的手。
「快說!」
我兇巴巴地盯著他從懷裡掏出一封信,是裴家的家書。
家書是裴鶴大哥。
裴大哥一向穩重,是裴家四兄弟裡的頂梁柱。
他在信裡說,他和二姐定了終身。
「我二姐她!——」
「祖宗,小點聲!」裴鶴連忙來捂我的嘴。
我太驚訝了。
我們幾個孩子從小就怕裴大哥,他慣常板著一張臉,和我爹一樣,言辭甚少。
二姐那樣風風火火的性子,居然會喜歡裴大哥!
而且,
「他們怎麼就私定終身了?我爹爹不知道嗎?他們拜堂了嗎?」
「裴大哥怎麼在信裡話都這樣少,這麼大的事情,就這麼幾個字。」
這些問題,裴鶴一個都回答不了。
他搖搖頭。
既然二姐家書不說,那自然有她的理由。
不過要成親,總得回京城吧。
我都一年多沒見二姐了。
「等二姐回來,定要罰她同我吃酒!」
8
二姐還沒回來,宮中先傳回了好消息。
長姐懷孕了。
這是周帝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孩子。
之前不知道怎地,後宮佳麗三千,誰的肚子都不見動靜。
皇帝大悅,在朝堂上下旨,要為長姐和嫡子建造恢弘的摘星閣。
摘星閣高三十九層,每一層都要鑲滿玉石珠寶。
他說長姐是仙人都承認的皇後,素有仙緣,是大周的福祉。
消息傳回芈府,父親臉上的溝壑更重了。
國庫虧空,賦稅繁重,連年戰敗。
在這個節骨眼上大肆建造摘星閣……
第二日,父親在朝堂長跪不起,懇請皇帝收回成命。
我和裴卿不知宮內的消息。
隻知道夜裡,父親從宮中回來,額角通紅,眼睛也紅。
「洛御史S了。」
S諫。
撞S在金鑾殿上雕龍的立柱上。
粉面的公公笑眯眯地跟在父親身後。
我倉皇地扯住父親的袖口。
洛御史S了,那父親呢,是否受了牽累,是否被責罰……
「恭喜芈國公,恭喜芈三小姐。」
我看向父親,卻見他閉了眼,留下兩行清淚。
不降反升。
洛御史的屍身被草草扔到了亂葬崗,父親卻加封了國公爵位。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芈惠是芈家的長女,摘星閣是為芈惠建的。
父親的國公之位,濺了洛御史的血。
送走那宦官,我輕聲說。
「我進宮去找長姐。」
周帝如此寵愛我的姐姐,那長姐的話,他總該能聽進去幾分。
長姐從來不是喜好奢華的人,她愛讀書,愛種些花草,幾朵小花就能欣喜很久。
上個月聽說城內餓殍,她專程託人送錢送東西出來。
御賜之物不可輕易轉賣。
長姐送出來的,都是自己攢下的錢財衣物,和當年從芈府帶走的東西。
這樣的姐姐,怎麼會揮霍民脂民膏去建造摘星閣。
「荒唐,你老老實實在家呆著,哪兒都不許去!」
我急了。
「那就這樣看著嗎,爹,你知道外面都怎麼罵姐姐的嗎?」
「就連府上的人出門都被人砸石頭,我昨兒都瞧見了。」
父親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芈惠是皇後,芈璋是將軍,唯有你……你絕對不準出去。」
未盡之詞。
是那位仙人的判詞。
9
我又一次放出了我的小鴿子。
半夜三更,裴鶴癱著臉單腳立在加高版的後牆上,腳下是豎著的鋒利鐵片。
「老三,如果不是我輕功好,今晚上就得扎S在你家後門。」
我心虛地縮了縮頭。
「裴鶴,快帶我出去,我要去見長姐。」
但他沒動,手上也沒帶繩子。
「老三。」
「皇上下了禁令……坤寧宮封了,沒有人能進得去。」
「那我長姐怎麼樣了!」
「皇後娘娘身懷有孕,不會有事的,你放心。」
可要我如何放心。
動蕩的朝局,已犯眾怒的恩寵。
觸柱而亡的洛御史進宮前,用血寫了文書,字字句句,都在說姐姐是妖後。
我不懂,明明下令揮霍的人是皇帝,明明強徵賦稅的人是酷吏。
可為什麼,要將一切罪名安插在長姐頭上。
她根本就不想要摘星閣。
自古「妖妃」都是什麼下場,我們每個人心裡都明白。
但變故來不及讓我想太多。
長姐的平安尚未可知。
父親便一病不起。
這下沒有人能將我束縛在後院了。
我徹夜守在父親塌邊,看他消瘦的面容和越發深沉的眼。
「芈舒。」
他喊我。
「從前我想,站得夠高才能護住你們仨姐妹。」
「可站得太高,就再也無法回頭了。」
國公,丞相,外戚。
我們芈家,和周帝牢牢地綁到了一起。
我俯下身,將臉貼在父親手上。
「爹,我聽裴鶴說了,外面的情況都在變好,城裡的流民都沒有了。」
「二姐和裴家哥哥們都能徵善戰,大周不會有事的。」
父親眼中劃過訝異,復而頷首。
「那就好,那就好。」
可惜我垂著頭,沒有多看幾遍他的眼睛,也就自然沒讀懂他話中的深意。
10
大周最尊貴的嫡子呱呱落地。
再次見到長姐,是一年後,小皇子的滿月禮。
摘星閣耗盡了國庫最後的餘留。
可長姐發冠上的翠玉鳳凰依舊栩栩如生,大殿依舊是金碧輝煌。
美人彈唱,赤著足搖動著裙擺。
臣子們一杯杯地飲酒,遙祝大周皇室永傳不衰。
大家似乎不知道關外在打仗,也不知道江南的水患未止。
裴鶴獨自坐在桌案前,一言不發。
過了年,他好像突然就抽條拔高,一下子比我高了一個頭不止。
可他也越來越沉默。
甚至……有些像裴大哥。
二姐和裴大哥再也沒有傳回過家書。
又或者是曾有過,但父親和裴鶴都不肯告訴我。
總之,等宦官抖著腿連滾帶爬地闖進了小皇子的滿月宴,尖利的聲音刺破大殿的喧囂——
「報!——」
「大渝,大渝破了肅城,正……正往京城而來!」
肅城?!
殿前一片哗然。
不是潼關,不是嘉峪關,而是距離京城不過百裡的肅城!
我軍何時竟退到了肅城!
肅城失守,那——!
周帝正搖著九連環,逗弄長姐懷中的孩子。
聞聲,頭也不抬。
「拖出去斬了,晦氣。」
宦官面色慘白地癱在地上。
「等等!」
是裴鶴。
他不知何時起得身。
「肅城破了。」
「那……我大哥呢?」
宦官哆哆嗦嗦,老半天說不上一句話。
眼看著周帝耐心告罄,長姐眼中含著淚,玉手搭在周帝的衣袖上。
皇帝像是才想起來。
自己妻子的妹妹,也在前線。
這大約喚起了他為數不多的一點耐心。
「行吧,不斬了。說。」
宦官的嗓音變了調,一切都像是一場光怪陸離的夢,我看著他的嘴巴一張一合,卻無法把那幾句話拼湊起來。
「裴將軍,戰S。」
「裴家二郎、三郎……戰S。」
「芈將軍,重傷昏迷。」
「北疆軍十不存一……」
裴鶴僵著身子站在我前面。
我冰涼的指甲觸碰到他冰涼的手。
彼此都沒有知覺。
「裴鶴……」
上首突然騷亂起來,宮人們一臉驚恐,酒杯茶盞都摔碎了。
是皇後娘娘,暈倒了。
11
肅城血戰,大渝雖然勝了,也損失慘重。
他們駐扎在肅城內,屠城。
七日後,二姐回來了。
她穿著一身孝服,扶棺。
裴家三位郎君,終於回家了。
裴鶴已經七日不曾開口說話。
從前整日裡像隻鴨子,老三長老三短的,突然就變了模樣。
我徒勞地跟在他身後,攥著他的手腕。
長街上一片素缟,戰S的不僅有裴家將軍,還有更多的將士。
二姐一步一步地走到裴府門前,她眼底似是深潭,面上是大病初愈的慘白。
一手握著紅纓槍,一手拿著裴大哥的牌位。
裴鶴幹澀的嘴唇動了動,上前一步。
「……大嫂。」
那是七日來,他說的第一句話。
二姐沉聲說,回家。
裴府大門打開,迎三位郎君歸府。
等到人群散去,門窗緊閉,屋裡唯獨剩下我們仨人。
二姐的眼睛突然就紅了,她SS地咬著下唇,滲出了血。
我沒忍住,帶著哭腔喊她。
「二姐。」
強撐著重傷的身體,一路扶棺回京,縱使全京城的眼睛都在她身上,都沒有半分神色變化的芈璋。
一瞬間泣不成聲。
裴鶴偏過頭,淚順著臉頰落在手上,落在裴大哥的牌位上。
裴承兩個字。
是二姐的筆跡。
12
二姐跪在父親病榻前,還穿著那身孝服。
「爹。」
父親半坐著,胸膛氣得發抖。
「芈璋,你可知道你在做什麼?」
二姐臉上的淚痕已經看不見了。
「女兒知道。」
「混賬!」
芈府二小姐,和裴家大郎,無婚約,未成親,可如今她卻公然以裴承未亡人的身份回到京城,操持裴家喪事。
「裴家滿門忠烈,可敬。但你未必要以這種方式!——」
二姐打斷了他。
「爹。女兒不是要為裴府撐腰。」
「早在嘉峪關,我就和……裴承許下終身。北疆軍皆是我二人情誼的見證,我們亦在肅城拜過天地。」
「女兒和裴承,是夫妻。」
我們這才知道,二姐將宮中賜給她的金絲軟甲送給前鋒,自己卻中了箭。
嘉峪關一戰,是裴大哥冒S救了她。
「如今裴府是裴鶴當家,我已拜過裴家祠堂。」
「還望父親成全。」
父親心痛地看著二姐,卻怎麼都說不出指責的話。
她才二十二歲,鬢角就已經有了白發。
裴氏未亡人。
頂著這個名號,芈璋這一輩子,都無法改嫁了。
「國將破,民皆苦,芈璋願為國S,從不曾想過改嫁!」
我上前去拉二姐起來。
「聽聞大渝在肅城駐扎,並未行軍。敵軍深入我周朝腹地已久,未必會來攻打京城。」
事情還沒有到無可轉圜的地步。
也許大渝會退兵。
這場仗打了太久太久,大渝內部也有不同的聲音。
二姐卻轉眸看向我。
「未必是大渝。」
什麼意思?
我愣怔了下。
「城外的難民恐怕比城內的人都多,一道城門,真的攔得住麼?」
我猛地看向父親。
13
裴鶴和父親都說,難民離開京城了。
如今的長街上,也的確看不到飢寒交迫的人。
我也就以為,是災情緩解,百姓都回鄉去……
如何回鄉?
江南水患,朝廷從未認真賑災,聊勝於無的賑災款,層層盤扣,甚至都出不了京城。
肅城都破了,北方土地恐怕大多被大渝和接壤小國吞並,留著便是個S。
那難民能往哪兒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