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含笑停在一樹栀子花前,扭身輕聲問幾步之外的黃大監。
「黃阿翁,陛下近來龍顏憔悴,是否遇到了煩心事?」
5
這一聲「黃阿翁」令頭發花白的黃大監登時「撲通」跪倒。
「奴才怎配郡主喚一聲『阿翁』,真真是折煞奴才了!」
我親手將他扶起,唇未啟,神色已悽。
「阿翁不必誠惶誠恐,我自有我的道理。幼時流落在外,我曾被困深山,是一位獵戶老阿翁拼命救下了我,許是緣分,您的容貌竟與老阿翁極為相似,入宮那日遙遙一見,已覺十分親切。再者,聽說四年前陛下遇刺,是您舍身護主才得以周全,這份救父之恩,一聲『阿翁』,您擔得起。」
「郡主言重了,那原是老奴的本分,且宮中尊卑有別——」
「我更願意稱那是本能,是阿翁忠肝義膽的本能。阿翁莫再推辭,難道阿翁是嫌我長於鄉野,不配——」
Advertisement
若說方才在乾德殿,我的眼淚有三分真七分假,那麼此時此地,我的眼淚便有七分真。
終於,黃大監擦擦額頭的汗水,不再糾結我對他的稱呼。
他輕嘆一聲,眼神望向地上飄零的栀子花。
「周丞相乃百官之首,權傾朝野,陛下倚重老臣,所以便是再怎麼舐犢情深,也隻能委屈您暫居郡主之位啊!」
陛下責罰了兩位王爺的消息很快在後宮傳開。
當晚,皇後娘娘踏月而來。
一推門,映入她眼簾的是我在深夜秉燭伏案的苦讀之景。
「方女官說你每日讀書讀到三更,寅時剛過又要起身,懷淑,你要珍重自己的身子。」
畢竟是我的生身母親,她眼中的關切是真心實意。
「懷淑自知底子差,所以要努力將昔日荒廢的時光追回來。」
「唉——」皇後緩緩坐在榻上,揉著眉心閉上了雙目。
「午後之事我聽說了,懷淑——」燭火下,她欲言又止,神色倦怠。
我淡淡地含笑抿唇:「是懷淑之錯,午後我已自請出宮,奈何陛下未允。」
「是我的錯!懷淑,是母後之錯,母後不該丟掉你兩回啊——」
許是我的錐心之言深深刺痛了她,她突然起身一把將我摟在懷中,噴湧的淚水洇湿了我的鬢發。
十五年前,身懷六甲的她被官兵追至荊子嶺,驚懼之餘早產下一個女嬰。
亂世之下,她留下銀兩,將女嬰託付給嶺上一位面善的寡婦暫且撫養,直到五年後江山初定,她才親自去荊子嶺認回自己的親生女兒。
那李姓婦人果然守諾,將她的女兒養得十指不沾陽春水,一瞧就是個金尊玉貴的小公主。
皇後提出帶著她們一起回京。
可李氏竟以故土難離之由百般推辭,皇後深為其質樸心性所感,當即封李氏為忠義夫人。
盡心竭力為忠,舍生忘S為義。
李氏一個惡毒婦人,有個狗屁的忠義可言。
她隻不過是要神不知鬼不覺的先S了我這個禍根而已。
6
當年,李氏也產下了一女。
雖然不知道女兒是哪個男人的種,但李氏對這個女兒視若珍寶,將皇後留下的所有銀兩都花在了她的身上。
我自幼便知道,被我喚作「娘親」的那個婦人討厭我。
最初我還以為是自己做得不夠好,因此拼命地多幹活、少吃飯,用盡全力地討好她。
可換來的卻是她要弄S我。
認親當日,她故意將我藏在地窖,懷慶入宮之後,她變本加厲地磋磨我。
她拿燒紅的火棍燙我,用大鐵錐子扎我,還瘋狂地用蒲鞋扇我的臉。
她帶我去縣城看戲,故意將我丟掉,七歲的我赤著腳走了一天一夜才回到家。
她假意帶我去野獸出沒的深山採蘑菇,是一個老獵戶拼命自狼口下救了我。
兩計未成,李氏急了,終於在一個夜黑風高之夜,親手點燃了我所住的柴房。
那夜的火真大啊,整個荊子嶺的天空幾乎都是紅的。
以至於如今每每半夜夢魘,我都仍覺置身於那無妄的熊熊火海之中。
「我和你父皇做夢也想不到,竟有人膽大包天欺瞞皇室。
「若早知那李氏如此狠毒,母後定然將她凌遲處S。
「可是懷淑,懷慶是無辜的,你就莫要再怨恨她了。」
皇後在我面前哭訴了半晌,最終還是說出了這句話。
鼻子莫名地一酸,我深呼一口氣,將眸中的淡淡水光逼退,神情淡漠如同無波的水面。
「娘娘放心,她不來煩我,我必不會招惹她。
「還望娘娘,管好您的公主才是。」
皇後神色黯然地走了,臨走前,她說日後懷慶不會再找我的麻煩。
我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懷慶那樣刁蠻的性子,怎會善罷甘休?
果然沒出我所料,半個月後懷慶又按捺不住了。
那一日,我去京郊上香,回城後見時辰尚早,想著夜間總是夢魘纏身,便命人在京城最好的香藥鋪子前停了車。
鋪子裡,兩個衣著華麗的少女得意洋洋地將我懷中香料包打翻在地。
「白芷、甘松、丁香,姐姐你當真是過慣了苦日子,連隨身用的香料都如此小家子氣。」
我蹙眉:「懷慶,莫失了身份。」
「身份?你隻不過是個郡主,怎配與公主論身份!」
懷慶身邊那位穿胭脂色羅裙的女子竟莫名憎惡我,還朝我輕蔑地翻起白眼。
我懶得理會她們,俯身試圖將香藥撿起。
下一秒,一隻繡金線的粉鞋傲慢地將它們踩在腳下。
「賤人就是賤人,即便是被封為郡主,也不過是個上不得臺面的野丫頭。」
手忽地僵住。
我微微嘆口氣,直起腰來,神色淡然地望向目光躲閃的懷慶。
「懷慶,你說野丫頭一朝飛上枝頭,到底能不能變成真正的鳳凰?」
7
對我出言不遜的是周丞相家的嫡女。
隻因她要討好公主,便要將我狠狠踩在腳下。
見懷慶被我問得張口結舌,她登時惱了,上前狠狠將我推搡到牆角,還順手扇了我一個大耳光。
「你本出身低賤,不過是倚仗著你娘曾經撫養過公主的功勞才進宮得封郡主!
「我奉勸你要懂尊卑識時務,因為你這樣的卑賤之軀,給公主提鞋都不配!
「瞧你這扭扭捏捏的鄉巴佬樣兒!依我說,連寶慶樓裡的狗都比順眼些!」
這是什麼出口成髒的相府嫡千金。
來京城一趟,我也真是開眼了。
「看狗順眼,那是你的事。但我的香料,今日你得賠。」
我抹了抹唇角的血跡,將眸中一瞬間的狠戾隱去,假意膽怯又倔強地指了指地上被她踩爛的那些香藥。
「它們很貴,你賠不賠得起?」
「撲哧」一聲,懷慶在旁忽然像聽了什麼不得了笑話。
「懷淑,你果然上不了臺面。別說是這些破爛香料,便是沉水香,丞相府也多得是。」
我恍然大悟般地點點頭。
「早就聽說丞相府有一座寶閣,是以沉香為閣、檀香為欄、麝香乳香和泥塗壁而成,先前我還以為是謠傳,原來竟然是真的。」
驕矜的少女將下巴高高揚起:「那是自然,我丞相府裡尚有佔城新進貢的沉水香六百餘兩,如今就安放在寶閣裡。不過讓我賠?你也配?!」
踩爛我的香料,扇我一個耳光,還當眾將我罵的賤如草芥。
這筆賬,該怎麼算?
當晚,我親手為陛下做了一盞綠豆湯。
「懷淑,你的臉?」乾德殿內,陛下喝著綠豆湯,忽然蹙眉問我。
我摸著自己紅腫的臉,不以為然地笑了。
「今日在宮外,無意冒犯了周丞相家的嫡女——不過這是小事,請父皇看在周丞相盡心輔佐您多年的份兒上,不要追究。懷淑受些委屈無妨,若令您與丞相君臣離心,朝堂失穩,那懷淑便是萬S也難辭其咎了。」
「你這是什麼話?」
陛下倏然不悅,將手中湯碗重重擲翻在龍書案上。
「朕為君,他為臣,怎的他女兒反倒騎在了朕女兒的頭上?平日裡他結黨營私把持朝政,難道真以為朕奈何不了他?」
「陛下息怒。」眼瞧著他面色鐵青,我趕忙誠惶誠恐地跪倒在地。
「周丞相伴君多年,忠心耿耿,今日定然是個誤會,周家嫡女不知懷淑是您的親生骨肉,要不然她定然會將府中佔城新貢的沉水香賠給孩兒的。聽說她家寶閣裡,足足有千兩沉水香呢!」
陛下一言不發,他身後垂手侍立的黃大監卻笑呵呵地緩緩開了口。
「郡主定然是聽錯了,便是咱們宮裡也沒有千兩沉水香啊!」
「哦?那沉水香果然是金貴之物?」
「一兩價值萬錢,怎麼不金貴呢?陛下與娘娘提倡節儉,如今皇後娘娘宮中每月也不過用二兩沉香,丞相又豈會逾舉。」
「他逾矩的事兒還少嗎?!」
陛下終是怒了,「去查查,看最近是否有佔城使者進京!滿朝文武難道都是聾子?瞎子?再這樣下去,江山馬上便要姓周了!」
8
夏日炎炎,我在明珠殿裡持卷苦讀,殊不知京城早已人心惶惶。
待到金桂飄香,陛下以謀逆之罪誅了周氏九族,受牽連的逆黨高達兩萬餘人。
番邦使團進貢,不來拜見皇帝,反而拜見宰相,豈非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多年來,陛下對周丞相忌憚已久,我無意中發現的端倪,不過是暗合了聖心而已。
周氏伏誅前日,懷慶跪在乾德殿前哭喊著為她的好姐妹求情。
可陛下不為所動,還命人緊緊關閉了乾德殿的大門。
細雨中,我持傘緩步來到了懷慶身旁。
「你這個惡毒的女人!周姐姐不過是打了你一個耳光,你卻害她全族!」
她雙目猩紅地撲身過來,似是要將我撕個稀碎。
自李氏S後,我便跟著老獵戶靠著打獵過活,區區一個嬌生慣養的公主,在我眼中跟一隻小弱雞沒什麼區別。
見她撲過來,我伸手一把薅住了她的衣領,隻稍稍用力,她便動彈不得半分。
「懷慶,多行不義必自斃,這是周氏咎由自取。」
「周姐姐她什麼都不知道,她是無辜的!」
「無辜?」我勾唇笑得輕蔑,「世事自有因果,她生為周氏女,自幼享盡榮華富貴,如今大廈傾頹,自然也該被埋在瓦礫之中,何談無辜?」
「不,父皇最疼我了,我要什麼他都給我,隻要我苦求,他一定會饒周姐姐性命!」
我手臂用力,將她重重甩在地上。
「昔日你要的便是再貴重再稀奇,也不過是無關緊要的玩意而已,可今日你所求,卻有關千秋社稷。想以小兒女私情撼動江山皇權之威,懷慶,你當真是愚蠢至極!」
「你、你別得意得太早,我——」
秋風驚,冷雨驟,伏倒在地的懷慶終是崩潰地放聲痛哭起來。
周氏逆黨伏誅之後,懷慶很是消沉了一些時日。
但第二年春,她又故態復萌,得意揚揚地跑到我宮裡來炫耀。
「昨日二皇兄娶親,那場面熱鬧得不得了,隻可惜你面目可憎,沒人請你去。」
我坐在美人榻上翻著一本《春秋》,見她張狂,隻淡淡抬了抬眼皮。
「你看的是父皇賜給你的書嗎?別白費精神了,難道你以為自己能考狀元不成?」
我對狀元沒興趣,但眼前這本《春秋》泛黃的紙頁上密密麻麻寫滿了朱批,見著陛下讀過不止一次。
「那破書有什麼好看?女兒家嫁個如意郎君才是第一要緊事,母後已經為我瞧好了一位,涼國公家的七公子——」
「涼國公?平定南疆的涼國公?」我忽然自書卷中抬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