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乍起,黃大監犯了咳疾,我悄悄給他送藥時,他含笑對我說。
我的眼中卻露出嗔責之色:「阿翁年歲大了,身子不好,何苦為我籌謀。」
「老奴原是卑賤之人,幸得公主真心相待,又豈有不盡心之理。」
他是天子近侍,身邊不缺人情世故,獨缺真心。
「京城雖好,卻乃是非之地,阿翁若信我,日後我替阿翁尋一方安寧之地,憩息養老,安度餘生。」
「老奴信公主。」
懷慶居然是個情種,李七郎S後,她脫簪著素,吃齋念佛,每日竟以他的未亡人自居。
她的精神也一日不如一日,不是悶在寶慶樓裡怔怔地發呆,便是像幽魂一般在後宮的每一個角落裡亂逛。
一日,她忽然遊蕩到明珠殿含著眼淚問我:「父皇當初為我賜婚,是真心還是陰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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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冷月如鉤,窗內燭光似螢,我放下書本朝她冷笑。
「你心知肚明,又何須問我?」
「是啊,這些時日我想明白了,男人的心都好狠,父皇為了誅滅涼國公,不惜以我為餌,七郎娶我為妻,卻不願為我勸誡他的父親。女兒和妻子,在他們心中都不過是可有可無的玩意,我雖是公主,卻被他們耍得團團轉。哦,我這個公主也是假的,如今天下人誰不嘲笑我?
「父皇遇刺,我跪在佛前三天三夜禱告;母後犯頭疾,是我親手煎藥喂湯;李氏雖是我生母,可我根本不記得她,多年來隻知父皇母後與三位兄長是我的血親。可他們為了江山社稷,可以隨意將我的清譽、我的姻緣、我的心意踩在腳下。
「懷淑,我霸佔了你的公主之位,你S了我的生母,我們兩清了。前日西戎來朝,求娶公主,我會主動向父皇提出去和親。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逢將軍。如此也好,我身受皇恩多年,此番就算是報答父皇母後的恩情吧!」
13
西戎使者來朝,求娶皇室公主。
「父皇是在愁和親一事?敢問父皇是選定了孩兒還是懷慶?」
乾德殿裡,我借送參湯之機,笑著婉言問陛下。
陛下揉揉眉心:「你流落在外多年,朕不舍得;懷慶自幼承歡膝下,朕亦不忍心。」
「那您是想選個臣子之女封為公主,將其遠嫁西戎?」
「誰家女兒都是爹生娘養的,周氏與李氏先後伏誅,朝堂如今正是用人之際,不好強行令他們骨肉分離,寒了臣子盡忠之心。」
我登時「撲通」跪倒叩頭,欣喜若狂:「父皇宅心仁厚,乃絕世明君,江山百姓有福了!」
陛下哭笑不得,冷哼一聲:「別拍馬屁。你又想怎樣?」
「父皇,西戎苦寒,此番求娶公主無非是想借姻親之名多撈些好處罷了,若您不允,邊境難寧,可若您應了,今日舍了一個公主,他日西戎狼子野心,定然會求娶更多的公主。孩兒夜讀《淮南子》,書中有句話為『臨淵而羨魚,不如歸而織網』,孩兒想與其讓西戎日日對我朝富足垂涎三尺,不如在邊境開放互市。」
「互市?」陛下蹙起眉頭,「我們的將士拼S開疆擴土,如今自降身份與西戎小國通商,豈不是資糧養敵?朝臣們絕不會答應。」
「開通互市,我們有了戰馬,騎兵營會愈加驍勇,西戎有了糧,可保邊境安寧。至於朝臣那邊,孩兒大膽提議,不如以封貢為表,互市為裡,名義是西戎來貢,我們將糧食、瓷器、布匹等賞賜下去,實際上貨物一來一往,這生意也就成了。待朝臣們不再非議,兩國百姓間的貿易便水到渠成。日後邊境生齒日繁,守備日固,田野日闢,商賈日通,邊民享有生之樂,父皇您便是萬世稱頌的千古一帝啊!」
我跪在龍書案前,邊說邊察言觀色,待看到陛下龍顏漸悅,才又插科打诨地拍起了馬屁。
這馬屁果然拍在了陛下的心坎上。
陛下仰頭大笑,登時又懊惱又欣慰:「萬世稱頌?千古一帝?哼,你是怕朕把你送去和親吧!你這丫頭,很好,像朕。」
那日後,陛下召集太子和眾朝臣在乾德殿裡商議了許久,最終定下了互市之策。
西戎使者屁顛屁顛地走了,和親一事悄無聲息地作罷。
母後和皇兄們得知此事後,命人給明珠殿送來了豐厚的珍寶。
連平素對我頗有怨言的二皇兄都派人送了一盒夜明珠給我。
我這個二皇兄魯莽且好色,但終歸也算不上什麼惡人吧。
陛下臨朝第十三年,政通人和,國泰民安,偃武修文、邊疆穩固。
於是他決定帶著太子和一群重臣前往泰山封禪。
母後原本也是要去的,但二月倒春寒,她一病不起,最終隻能留在深宮休養。
自幼承歡膝下,懷慶到底是比我這個親女兒貼心,她日夜侍奉在母後的榻前,衣不解帶,藥石先嘗,我拘謹地站在一旁,倒顯得有些多餘了。
母後疼我,可隔著十年的生疏,她不知該如何親近我。
而我,何嘗不是一樣?
勉強湊到母後榻前侍疾也是無趣,所以我每日隻在明珠殿裡悶頭讀書。
侍奉我的小宮女見我精神恹恹,便時常託採買的宮人去宮外買些新奇的小玩意討我歡心。
一日,她滿臉雀躍地端出一碟新鮮的茄瓠羹。
「這是奴婢今晨自東華門外買的茄瓠,您嘗嘗鮮。別瞧茄瓠不起眼,如今一根價值三兩銀子呢!」
我不由一驚:「三兩?便是茄瓠再金貴,也不值這個價。」
「四月的茄瓠是貴些,不過京城菜價近日確實貴了許多,聽賣菜的商販說是因著京城來了很多生人的緣故。」
「生人?」
我不由忽生不祥之感,「去打探一下是什麼人,順便派人去京郊五軍營找二皇子,讓他派兵嚴查進京的生人。」
14
陛下出京之前,留下二皇子駐守皇城,但他今日去了京郊練兵,並不在城內。
報信的人一去不回,直到三千叛軍衝開皇宮的大門。
那一夜,火光衝天,兵戈四起,持刃的叛軍裡應外合,一路直朝皇後娘娘的坤德宮S來。
二皇子的五軍營將士被叛軍SS拖住,皇宮裡到處是倒伏的屍體,濃煙中盡是令人膽寒的血腥之氣。
退無可退之際,我拔下鬢間珠翠猛擲在地,隨手撿起路旁S去侍衛手中的長劍,朝身後一群哆哆嗦嗦的宮娥太監高聲喊道:「守可生,退則S,今日叛軍圍宮,隨本公主退敵者,賞銀三百兩!」
話音未落,我早已孤身衝出了坤德宮,揮著手中長劍惡狠狠地朝叛軍砍去。
天地之間驟然成了一團紅色,手是紅的,劍是紅的,雙目是紅的,白色鬥篷也是紅的了。
恍惚之中,這異樣的紅,竟像極了多年前的那場大火。
衝天的廝S之中,我不知自己砍了多少人,隻知長劍都卷了刃。
精疲力竭之際,一把鋼刀帶著惡風突然朝我後腦而來,我暗道不好,卻已然避無可避。
然而,那把鋼刀並未落下,隨著一聲慘叫,我扭過頭去,透過血色的睫毛,看見懷慶雙手持著一把沾血的匕首,正顫顫巍巍地站在屍體之後。
「你、你竟有這膽子?」
我踉踉跄跄地再次拾起長劍,陰陽怪氣地出言嘲諷。
第一次S人的懷慶公主,此時又驚又惱又羞又氣:「你、你別以為我不是真的金枝玉葉,就一輩子長不出皇室的脊梁!」
「哈哈哈哈——」我於屍山血海中朝她朗聲而笑,「好一個皇室脊梁!懷慶,S吧!叛軍就在眼前,有沒有皇家血脈有何要緊,誅賊人護社稷才是真公主!」
金枝玉葉,得百姓敬仰,享萬民之奉。
江山危亡之際,自當挺身而出。
這才是公主的宿命。
此次叛軍首領是涼國公昔日的姻親,李氏覆滅,陛下心懷仁厚,當時並未株連李氏九族,誰料竟種下今日禍根。
那一夜,二皇子率領五軍營一萬兵士血洗京城,將叛軍S得無處可逃。
可皇宮依然遭受重創,無數宮人S於非命,我亦身中數刀,血染宮袍。
懷慶比我也好不了多少,她在胡亂砍了七八個叛軍之後,正揮刀衝向第九個時,卻突然被腳下的屍體絆了個狗啃屎。
這一跤正摔進屍群裡,登時便把她好不容易生出來的勇氣給摔散了。
當二皇兄急惶惶的衝入皇宮救駕時,她正渾身汙漬像個血娃娃似的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直到我昏迷醒來,她還兀自又羞又惱呢!
孤立無援之際,我和懷慶率領闔宮眾人誓S抵抗叛軍,護住了病榻上的皇後娘娘,也護住了皇室尊嚴。
陛下封禪歸來,當眾論功行賞。
先問及懷慶有何求,懷慶含淚跪倒:「孩兒無求,惟願承歡膝下,為父皇母後分憂。」
陛下眼圈通紅,隨後扭頭又問我。
我吞吞吐吐,面露異色:「聽聞二皇兄府上有二十多位侍妾,懷淑亦無所求,隻是、隻是孩兒已到嫁齡,卻至今枕上無雙,不如父皇便以二皇兄侍妾之數,多賞孩兒幾個俊俏的男寵吧!」
說完,我含羞帶臊地垂頭,當真很是不好意思。
陛下登時暴怒,連著踢翻了乾德殿裡好幾個冒煙的香爐。
「還不把這孽障拉出去打二十大板!」他雙目噴火,用手指點著我的額,「誰家的女兒像你這般不知羞恥?朕沒你這樣的公主!」
我不服,含淚抗爭:「同樣是父皇母後所生,為何二皇兄可以坐享無數美人恩,我便不可以左擁右抱?我雖是女子,可持劍能S敵,棄劍能論策,哪裡比不上男子了?」
「逆女,還敢說這話!」
母後見勢不妙,在旁急忙相勸:「懷淑啊,為婦之道在於貞,天下女子哪有像你這般、這般——」
這般什麼?母後說不出口。
「罷了。」陛下望著我尚纏著繃帶的傷臂,氣呼呼將長袖一揮,「念及你S敵之功,方才的失言之罪便不追究了。」
「朕再給你個機會,你好好想想到底有何求,隻要不是——你便是要天上的月亮,朕也親自摘給你!」
15
君王一諾值千金。
我心裡暗喜,嘴上卻依舊嘟嘟囔囔的不服氣。
「孩兒隻想和皇兄們一樣,既然父皇偏心,不是,既然父皇看重懷淑的清譽,那就、那就——」
我扭頭望向身旁站立的二皇兄和三皇兄,哦,如今該改口稱蜀王和秦王了。
他們不久前已經封王,不日即將前往各自的封地。
「那就同樣給孩兒一個小小的封地,多賞孩兒些田邑吧!」
陛下渾身一怔,臉色愈加難看:「……你這個逆女,跟朕耍心眼呢啊!」
我獅子大開口,跟陛下涎著臉討了一個封地。
陛下又氣又笑,氣得是我居然敢當眾戲弄君王,笑得是我不僅容貌酷似他,竟連脾氣秉性和心計都像極了他。
入宮第四年,陛下親封我為越國公主,食邑三千戶。
蜀王和秦王相繼就藩之後,我苦求了許久,父皇母後終於允了我的離京之求。
臨宮前,母後緊緊握住我的手,淚水湿了衣衫:「懷淑,你是不是還在怨母後?」
我含淚搖頭:「母後待我很好,可孩兒自幼便野慣了。」
陛下雖亦面露哀色,可嘴上卻出言訓斥:「到了封地莫要妄為,莫汙了皇室清譽。唉,朕直說了,不許找男寵!」
「多謝父皇成全, 懷淑謹記父皇教誨。」
「越地遙遠, 我兒務必保重身體。」想到從此父女分別,陛下到底哽咽了。
拜別了父皇母後,一個身影磨磨蹭蹭地自他們身後挪了出來,是別別扭扭的懷慶。
「懷淑姐姐, 這是我請人打造的一把匕首,送與你防身。」
梨花帶雨的懷慶一頭扎進皇後懷裡,眼淚鼻涕肆無忌憚粘在皇後明黃色的鳳袍上。
「隻如」她的未來夫君家世雖不高, 卻是難得的清流之家。
接過那小巧玲瓏卻鋒芒畢露的匕首,我朝懷慶微微彎唇, 真心道了謝。
「懷慶, 你既已佔了我的,從此便替我於父皇母後身前盡孝吧!」
自由在前, 十年恩怨一朝休,人生在世不過是滄海一粟, 又有何放不下的呢?
黃大監已是垂暮之年,陛下開恩, 允他出宮歸鄉,他的家鄉就在越地, 所以我請了旨,帶黃阿翁一起離京。
大車檻檻,一路風煙, 我們一行人自二月出發, 直到五月才到了越地。
到越地第一年, 我興修水利,築堤挖渠,從此當地百姓再不受洪水之擾。
到越地第三年, 我廣開學堂,鼓勵女子讀書,我公主府的女官亦多達百人。
到越地第二年, 我鼓勵棉業, 興辦織布廠,將越地的棉布賣到了四面八方, 遠至京城。
到越地第四年……
我整日忙得暈頭轉向,有時回府後累得連飯都不想吃。
可無論回府多晚, 黃阿翁總會杵著拐棍,親自為我端過一碗香噴噴的爊肉來。
「懷淑——吃肉了——」
他已耳盲眼花, 白發滿鬢, 卻始終記得我曾說過自己少時以打獵為生, 卻不舍得吃半口肉。
為了彌補我的缺憾, 他日日都吩咐廚房給我做肉吃。
「欸——吃肉了——」
月色朦朧, 燈燭輝煌,公主府的青石階前,長長久久地映著一老一少兩個溫暖的身影。
十幾年前, 假公主入了宮,真公主困於野。
如今,真公主依舊遠離京城,可她心甘情願。
隻因星河浩瀚, 紅塵紫陌,她想擁有更廣闊的天地,更溫情的人生。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