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也是曾經備受寵愛的人,可說發賣就發賣了。
「將軍……他不會那樣對我的。」
紅泥抿著嘴,臉上都是倔強。
「唉,能有什麼不一樣呢?左不過都是女人而已,玩夠了就丟在一邊。女人嘛,將軍再喜歡也就是個玩意兒,不會真放在心上的。」
說到激動處我忍不住捏住她的手臂,「與其把一輩子都拴在這府裡,還不如趁著還沒納禮,現在就去回了夫人,讓她做主放你出去。」
紅泥不耐煩地拍開我,冷笑道:
「算了吧,你裝什麼啊!你不就是看到我成了主子你心裡不舒服嗎?有本事你也讓將軍寵幸你啊,我也不是容不了人的人,咱倆本來就交好,以後一起伺候將軍也可以啊,就怕將軍看不上你。」
「我用不著他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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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覺真是對牛彈琴,情不自禁就加大了嗓音。
「我有本錢能理賬,將來不管嫁人也好不嫁人也好,總之能吃喝靠自己,不必指望著男人過日子,不會把自己搞成一個被別人拿捏的可憐蟲!」
「我們有將軍疼著愛著,哪裡可憐了?紅姐姐你別聽她胡說,再怎麼著咱們也是這個將軍府裡的姨娘,是這裡的主子,誰敢看不起咱們?」
阮寧兒被丫頭扶著一步三搖地扭過來,遍身綾羅頭飾華麗,手裡還攥著那個玉葫蘆。
紅泥忙笑著迎上去,兩人親親熱熱地挽起手來。
誰能想到這兩個人之前有過那麼深的芥蒂?也真是夠滑稽。
當晚紅泥就上了小轎去給夫人敬茶,從此成了紅姨娘。
夫人臉色冷冷的,看紅泥的眼睛裡都是失望。
「綠蠟就過來伺候我吧,你那裡我再撥別人伺候就是了。」
紅泥還在地上跪著,夫人反倒先和將軍要起人來。
將軍也自知沒理,臉上訕訕的:「後院本來就是夫人說了算,隻要伺候得體,夫人自己拿主意就是。」
我就這樣從將軍的貼身丫鬟,變成了夫人的貼身丫鬟。
眾人走後,夫人便如同泄了氣一般垮下來,疲憊地揉著太陽穴。
「綠蠟,你可明白我的苦心啊?」
我趕緊跪下:「夫人的苦心,綠蠟一直明白。」
「你倒說說?」
我正色道:「在這世間女子本就不易,若是為人妾室,再沒有家族依靠,那就隻能任人宰割,此後餘生半點由不得自己,倒不如圍爐賣酒當街煮茶來得自在。
「夫人名義上讓我和紅泥幫忙看賬理事,實際上是教我們活下去的本事。自己掙扎謀生固然辛苦,可被別人拿捏身不由己,更辛苦。」
夫人欣慰地點頭:
「你當真是明白的。唉,可惜那孩子不明白,可惜了。」
8
原來那晚,紅泥過去竹裡館以後阮寧兒故意躲開,讓酒醉的將軍誤以為正在鋪床的紅泥就是阮寧兒。
等到事情進展到一半阮寧兒再故意撞破。
然後再和將軍撒個嬌,說自己沒朋友很孤單,就順理成章把紅泥要了過去。
兩個人就這樣住在了一處。
做了姨娘就要每日來給夫人請安。
紅泥每次都是和阮寧兒一起,同進同出情同姐妹。
即使是走了也要一起挽著胳膊說個不停。
說來說去也沒有別的,無非就是將軍對她們有多好。
阮寧兒眉飛色舞:「昨日將軍又帶我去吃酒了,到現在我還是暈暈乎乎的呢!」
「將軍也說要帶我去呢,可我怕生,不好意思見那麼多人。」
阮寧兒呵呵一笑:「好幾位大人都帶著妾室呢,將軍願意帶你說明看重你。你不知道,男人隻有真心喜歡一個女人,才會願意介紹她給自己的朋友認識。」
紅泥臉色一紅:「真的嗎?將軍從不帶夫人和其他姨娘們出去見各位大人,這樣說將軍最喜歡的就是咱們姐妹兩個咯!」
「那當然了!遇到這樣的機會可一定要抓住,這是你在將軍面前露臉的好機會,隻要在外人面前給足了將軍面子,害怕不得寵?」
她說得殷勤,冷不丁看見替夫人跑腿的我,笑容立刻僵在臉上。
「二位姨娘好。」
我恭恭敬敬地施禮,二人愣了一下,便都笑得前仰後合。
「紅姐姐我說什麼來著,現在再體面的丫頭看見咱們不也要行禮?姨娘又怎麼樣,再末等的姨娘在這府裡也是主子。」
我沒還嘴,目送她們高傲地離開。
身形交錯之際,我分明看見阮寧兒的嘴角泛起一抹冷笑。
9
這次是將軍設宴,前廳熱熱鬧鬧的鼓樂齊鳴,我在後院都聽了個清清楚楚。
如今天下太平文臣執政,武將就顯得沒了什麼用處。
將軍雖然勤勉,一心想著為國立功,可苦於將多事少,很難出頭。
為了不被邊緣化,他也開始學著和文人一樣請客、吃酒、聽戲、應酬。
紅泥收拾得花枝招展,身後跟著兩個小丫頭急匆匆往前院去。
聽說回來就得了很多賞賜,但是第二日來給夫人請安,她和阮寧兒就沒再手挽手了。
我站在夫人身邊,看著她心不在焉的樣子,不知道頭一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日子還是這樣繼續,將軍從闲職謀了一個西山練馬的差事。
聊勝於無罷了。
但這已經讓他興奮不已。
伺候夫人用飯的時候,我聽到將軍興致勃勃地說:
「果然還是他們酸腐文人會玩,要不是南安王世子教我這一招,我到現在也想不明白個中門道。我天天上朝應卯一日不落,竟不如兩個小女子用處大。早知如此,我何必如此辛苦。」
夫人夾了一口小菜,放在嘴裡慢慢嚼著,半晌才咽下去。
「大丈夫之志,竟需女子羅裙相助,也真是荒誕。」
「不過是兩個丫頭罷了,算不得什麼東西。」
將軍滿不在乎,絲毫沒意識到服侍他們用飯的,正是我這個「算不得什麼東西」的丫頭。
日子還這麼繼續,暑氣漸漸消散,被悽清的秋風吹落了花瓣。
紅泥和阮寧兒好像失了寵,將軍鮮少去她們那裡留宿。
可她們好像又沒失寵,因為將軍隔三岔五就要帶她們出去,回來就是流水一樣的賞賜。
紅泥身上的首飾一天比一天華貴,她整個人卻一天比一天憔悴,沒精打採地好像失了魂魄。
她不再理睬阮寧兒,也不理我。
隻是一個人行屍走肉一般地來,走肉行屍一般地走。
忽然有一日晚間,我都已經睡下了,她來敲我窗戶。
「綠蠟救救我,你求夫人救救我。」
秋夜寒涼,我披衣下床,赫然發現她衣著單薄地癱坐在窗外廊上。
濃妝豔抹地,帶著一種風塵氣,讓我陌生。
「你怎麼了?」
聽到我的聲音,她才失魂落魄地抬起頭,轉瞬間大顆大顆的眼淚滾滾而下。
「阮寧兒她……」
她哽咽了一下,「她被將軍送給了下屬,換了一匹馬!」
我不禁打了一個寒戰,也不知是秋夜太寒涼,還是被這輕飄飄幾句話嚇的。
隻能拉著她先進屋,找了床被子給她裹上。
她喝了幾口熱茶,忽然撲在床上號啕大哭。
「阮寧兒她騙了我,她故意在報復我!
「她怪我那天打了她,害她誤了差事被管事罰,才委屈難過跑到花叢邊去哭,這才被將軍看見帶到了養宜居。
「她本以為當了將軍的女人也好,誰知道將軍竟然帶著她出去陪酒,就好像風塵女子一樣。甚至有人對她動手動腳,將軍也恍若不見,隻是回來賞賜金銀了事。
「她把這一切都怪在我身上,才故意誇大將軍對她的寵愛引我羨慕,好把我一起拉下水。等我真入了局,才發現一切都和我想的不一樣。
「將軍不僅讓我陪酒賠笑,還讓我在賓客面前歌舞助興,甚至哪個看上了,還可以直接把我帶走。綠蠟,這段時間我過的根本就不是人過的日子。
「我想起你曾經勸我的話,本來沒臉求你幫我,想自己就這麼忍下來算了。可現在阮寧兒完了,說不定下一個就是我。今天將軍可以拿她換一匹馬,明天就可以把我扔到兵痞子堆裡,難道在他的眼裡,我們就真的連當個人都不配嗎?他還是咱們伺候了那麼多年那個勤勉的將軍嗎?」
我聽她斷斷續續地哭訴,腦子裡隻想起將軍那句話。
「不過是兩個丫頭罷了,算不得什麼東西。」
看吧,在他眼裡,丫頭可不是連當個人都不配嘛!
他可以是英勇的將軍,可以是朝廷的功臣,但一點也不妨礙他也是一個視女子如草芥的人。
就連向來以仁義治天下的漢昭烈帝不也說過「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這樣的話嗎?
可見史書上的仁義和功德是沒有女子的位置的。
我拿了些糕點給她吃了,又讓她好好睡了一覺。
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早早守在夫人床前。
還未等我開口,夫人便打斷了我:
「你想說什麼我知道,我勸你不要開口。你是個明白人,她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完全是自輕自賤、自作自受,你沒必要憐憫她。」
我忍了再忍,終究忍不住。
「可她畢竟和奴婢一同長大,現在看她受苦,奴婢實在於心不忍。您一向疼愛我們兩個,還求夫人出言搭救。」
夫人的臉色冷了下來,看向我的目光凌厲。
「那你是覺得我是同你們更親厚,還是同將軍更親厚呢?」
我猛地一驚,冷汗都下來了,慌忙跪下。
「夫人自然是同將軍親厚。」
「那就對了!她現在對將軍有用,就是對將軍府有用,就是對我有用。不管是什麼用,怎麼用,我們夫妻一體,我都不能拖將軍後腿。即使知道手段不光明,但世俗風氣如此我也無可奈何,將軍需要這樣的人,可後院的姨娘們又都有根基輕易動不得,可巧她自己撞了上來。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根本怪不得別人。
「你也許覺得我自私無情,可人活著多難啊,你覺得你難嗎?」
我瑟縮了一下,夫人繼續說。
「她的墮落不是你的錯,你不用因為憐憫她而自責。據我所知你勸過她很多次是嗎?你已經仁至義盡了,人貴有自知之明,要掂得清自己有幾斤幾兩,千萬別把自己看得太重。」
她將我拉起來,手上逐漸用力,「綠蠟,你聽懂了嗎?」
10
從夫人房裡出來,我一身冷汗。
我從來都沒像現在這樣覺得自己是一個壞人,也從來沒像現在這樣畏懼夫人。
我終於清楚地認識到,她可以是護住我們的擎天大傘,也可以隨隨便便將我們推入深淵。
她是高高在上的主子,而我們是卑微如蝼蟻的奴才。
在利益面前情分就顯得那麼可笑。
呵,我們之間哪裡會有情分,有的隻是她那一點點可有可無的憐憫。
就像憐憫一隻狗,討她喜歡了,賞一塊肉。
一樣的。
我們本來就是兩個世界的人,怎麼能幻想她能體諒我們呢?
我開始躲著紅泥,回避她怨念的眼神。
我幫不了她,便隻能顧全自己。
我恨自己的自私與軟弱。
照夜玉獅子馬被帶回來的時候,滿府裡都知道阮姨娘再也回不來了。
可大家都心照不宣一樣沒人提起她一句,隻是紛紛恭喜將軍獲得良駒。
將軍挺槍躍馬繡袍金甲,威風如天神下凡,任誰看了不得誇一句「好將軍」?
我靜靜地算著日子,最多也就兩個月,我就可以出府了。
11
出府那日,夫人不僅讓我把這些年攢下的體己銀子帶走,還另賞了兩間小鋪面和郊外二十畝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