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四歲那年進宮,要嫁的原是太子。
因太子早夭,才改嫁了新太子趙淇。
總歸沈家的女兒要當皇後,皇帝是誰倒不打緊。
趙淇厭惡我一顆權勢心,專寵嘉貴妃,將我束之高閣當擺設。
連兒子,都是因中了合歡散,才與我歡好生下的。
那一夜,他待我暴虐,不顧我的眼淚和求饒,攥住我腕子壓在枕邊,喘著粗氣獰笑:「你不是就想要太子嗎?朕不賣力些,你怎麼生太子啊?乖乖受著吧!」
隻可惜我那兒子命薄,剛滿月便夭折了。
到S,也沒被封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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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兒的三歲冥誕,隻有我一個人記得。
滿後宮張燈結彩,披紅掛綠,慶祝嘉貴妃生了兒子。
我一個人悄悄出了宮,去皇陵看望他。
青山翠柏間,小小一個墓碑。
因滿月就夭折,沒得封號,墓碑上隻刻了「皇長子趙珏」五個字。
我蹲在墓前,以手撫碑,輕聲說:「在下面很孤單吧?珏兒別怕,娘很快就來陪你了。」
剛一回宮,宮女翠珠就迎上來,急道:「娘娘,都說陛下要冊封嘉貴妃的兒子做太子呢。」
怯怯地看我一眼,把到嘴邊的半句話咽了下去。
其實不必她說出口,我也知道——
我這個皇後當不久了。
輕嘆一口氣,和顏悅色道:「鳳冠收在哪裡,取出來吧。」
鑲珠點翠的鳳冠,久不戴了,裝在奁內,已蒙了塵。
我取出來,擦拭幹淨,戴在頭上。
轉身,出了中宮,走向趙淇寢宮。
趙淇正在書房寫字,滿面笑容。
見我來,啪地扣上折子,怫然不悅:「你來做什麼?」
明黃封面,怕是冊立太子的詔書吧。
我深吸一口氣,跪在地上。
俯首,雙手摘下鳳冠,高舉向前:「臣妾自請讓出皇後之位。」
2、
長久的沉默。
半天,隻聽見趙淇一聲冷笑:「費盡心機才當上皇後,你哪裡舍得讓位,不過是惺惺作態、以退為進罷了!」
「喬張做致,怎麼?想史官記一筆朕寵妾滅妻,給朕和心柔戴一頂昏君奸妃的帽子?」
我搖搖頭:「臣妾是真心實意,隻願陛下放我出宮去,到皇陵長伴珏兒。」
趙淇愣了一愣。
我心裡苦笑一聲。
恐怕,他早已不記得珏兒是誰了。
也是,本就是他不想要的孩子。
趙淇終於記起來,嫌惡道:「說到底,不還是不滿朕立環兒做太子!」
環兒。
我恍惚地一笑:「環兒,嘉貴妃的兒子,才出生三天,就已經有名字了啊。」
不似我那珏兒,連名字都是S後為墓碑上有名才倉促取的——我取的。
我說,論輩分從玉,我兒這一生短如朝露,恰如玉環般遺憾,便以珏兒為名吧。
珏,是有缺口的玉環。
而趙淇,為他和嘉貴妃的兒子取名「環」。
饒是已經心如S灰,我的眼眶,也還是為我可憐的珏兒酸了一酸。
趙淇不耐煩:「你講不講道理?珏兒已S,朕總不能把他從墳墓裡挖出來封太子。」
我耐心解釋:「臣妾沒有不滿,臣妾是真的想去守陵。」
趙淇惱羞成怒:「天子尚在人間,後妃就去皇陵,哪有這樣的規矩。」
「沈幼君,你莫不是在咒朕S?」
我抬眼看他,眼神平靜:「既如此,請陛下休妻,將臣妾貶為庶人。」
「如此一來,不再是陛下的女人,總能以娘親的身份去給兒子守陵了吧?」
話音落地,換來長長的沉默。
許久,趙淇笑了:「既如此,朕就成全你。」
「立刻收拾包袱,午時三刻前,給朕滾出宮去!」
一隻白玉盞朝我擲過來,摔成碎片,濺起來,劃破我的臉頰,血珠子如紅珊瑚般滴落。
我將鳳冠放在地上,俯身叩頭,長謝君恩:「謝陛下成全。」
3、
褪去腕上玉镯,卸下鬢邊金釵,剝掉身上綺羅衣,脫去腳上金縷鞋。
我這皇後,本就擁有的不多。
如此一來,便都交割幹淨了。
翠珠邊幫我收拾邊哭:「娘娘離開皇宮可去哪兒呢?」
這皇宮,是我的婆家,亦是我的娘家。
我本是雲州節度使家的千金,從小長在邊關雲州。
十三歲那年,雲州被異族攻破。
爹娘決意S戰殉國前,將年方九歲的幼弟託付給我,命我攜幼弟偷偷出城,逃回京城,投奔做太後的姑婆。
千裡逃亡,風餐露宿,曾遭遇盜匪,關鍵時刻,幸得過路之人搭救,終於到了京城。
太後憐憫我年幼失恃,便把我帶入皇宮,由她親自撫養。
可如今太後早已亡故。
連弟弟,上個月也戰S了。
如今我在世上一個親人也無,真如不系之舟。
我替翠珠揩幹淚,笑著安慰她:「沒關系,我早已為自己選了個極好的去處。」
4、
正打著包袱,嘉貴妃來了。
人逢喜事,滿面紅光,一進門就趾高氣昂地指指點點:「這柱子是榆木的,我不喜歡,我要全換成楠木的。」
又說:「家具老舊黯淡,像個活S人墓,我要全換成新的。」
言語間,已經把自己當成了這中宮的主人。
我也不理她,隻低頭收拾自己的東西。
倒是她先惱了,走過來,一個耳光甩在我臉上:「大膽,你一介庶民,見了本貴妃竟敢不跪?」
我不下跪,隻捂著半邊面孔,心平氣和與她說理:「你我之間並無龃龉,我今日出得宮門去,從此再礙不了你的眼,何必咄咄逼人。」
嘉貴妃恨恨道:「並無龃龉?沈幼君,若不是你,我早已是皇後!」
也是。
我和趙淇這段姻緣,本就是錯配。
當年,太後為我選定的夫婿,原是先太子趙浔。
可惜他薄命,十六歲就S了,我這才嫁給了新太子趙淇。
隻因太後說:「我沈家的女兒,總歸是要做皇後的,至於皇上是誰,倒不打緊。」
趙淇娶我,是為坐穩皇位,我嫁趙淇,是為家族榮耀。
銀貨兩訖,倒也公道。
隻委屈了嘉貴妃這趙淇的心頭肉,做不得皇後,隻能屈居妃位。
這些年來,趙淇拼了命地彌補她。
封貴妃,寢殿豪華更勝中宮,趙淇夜夜留宿她處,連出宮也隻帶她隨行。
人盡皆知,我這皇後,婚後一年,仍是完璧,不過擺設而已。
太後不滿:「得不得寵倒沒所謂,但要記住,你當皇後,為的是生下太子!別讓你爹枉S,想想你弟弟的前程!」
是夜,趙淇突然來了中宮。
蹙著眉頭,滿目不悅,許是跟我一樣,受了太後敲打,這才來敷衍片刻。
相對無言地進了晚膳,他便起身要走。
剛起身,腳下一個踉跄,我伸手扶他,觸到他指尖,隻覺滾燙灼人。
又見他臉色通紅,極力隱忍,便知道剛才的飯菜裡,有人做了手腳。
不是我。
除了太後又能是誰?她設計了我們兩個。
稍一猶豫,想起太後那句「別讓你爹枉S,想想你弟弟的前程」。
我還是抱住了趙淇,將臉貼在他滾燙的後背,柔聲道:「別走。」
那一夜,我熬得艱難。
趙淇不知疲倦,如春日剛下山覓食的猛虎。
我哭著掰開他鉗在腰上的手,爬出紅绡帳,又被粗暴地拖回去。
他攥住我腕子壓在枕邊,喘著粗氣獰笑:「你不是就想要太子嗎?朕不賣力些,你怎麼生太子啊?乖乖受著吧!」
又攥著我腦後長發,迫我扭過頭去將臉埋在軟枕間:「看見你的臉就倒胃口!」
三更時分,行兇結束,他毫不猶豫地起身,披衣離去。
留我一身青紫、滿身汙穢地躺在凌亂衾枕間,怔怔望著屋頂。
那是我遲來的洞房花燭,也是一生僅此一次的床笫之歡。
沒有歡,隻有無窮無盡的羞辱和恐懼。
好在,那一夜趙淇足夠「努力」,沒多久,我就發現懷了身孕。
那時太後已病了多時,隻因放心不下母家命運,才吊著一口氣不肯離去。
十個月後,見我誕下男嬰,她了了心事,含笑而終。
可她放心得太早了。
我兒命薄,才剛滿月,還沒等到取名,就夭折了。
世間事,原來是強求不得的。
從來強求無好果。
5、
嘉貴妃走了,我挽著包袱站在中宮大門外,等送我出宮的轎子來。
轎子沒等到,卻等到了趙淇身邊的太監。
趾高氣昂地宣旨:「陛下有命,皇宮之內,庶民不得坐轎,著罪婦沈幼君步行出宮!」
好歹夫妻一場,他連最後的體面也不願給我。
也罷。
我欠身謝恩,走向宮門。
皇後被貶為庶人,步行離宮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全後宮。
我走在在通往宮門的中道上,兩邊站滿了來看熱鬧的宮女太監,三五成群竊竊私語。
若無趙淇和各宮主子縱容,他們又敢如此。
或許這就是趙淇讓我步行出宮的目的,他要把被迫娶我的羞辱一股腦地扔還給我。
可是趙淇,你當初也是可以拒絕的啊。
我目不斜視,緩步徐行,終於到了宮門口。
剛要邁出去,卻被人攔住。
6、
是徐姑姑。
攔在我面前,皮笑肉不笑:「慢著,誰知道你有沒有夾帶東西出宮,我可得好好搜一搜。」
她是嘉貴妃帶進宮的娘家人。
早年間她偷運東西出宮變賣,被發現後,受我懲治,與我結怨。
今日舉動,一為報仇,二為討好嘉貴妃。
她粗暴地搶過我的包袱,抖落一地零碎。
小孩兒穿的虎頭鞋、虎頭帽,肚兜、撥浪鼓……
沒什麼值錢的,都是我那短命的兒用過的舊物。
她不肯甘心,又上手扯我衣服:「誰曉得有沒有把金銀細軟穿在身上!」
眾目睽睽下,我被剝了外裳,連圍觀的太監宮女們,也有心軟的,扭過臉去不忍再看。
翠珠忍不住跑過來罵徐姑姑:「你這樣落井下石,要遭天打雷劈的!」
徐姑姑劈手就是一個耳光:「天雷打不打我且慢說,老娘先打你這個不識時務的小蹄子!」
我忙推開徐姑姑,擋在翠珠面前。
脖子裡有什麼東西晃出來,徐姑姑眼尖:「好哇,到底露出馬腳了!」
7、
是一塊精雕細琢的玉佩,刻成八寶花模樣。
八寶花這種花,並不嬌豔,隻生長在風沙粗礪之地,比如我的家鄉雲州。
說起來,這塊玉佩,還是趙淇送給我的。
是他送我的唯一一樣東西。
是在我生產之後,不知怎的,染上了心口痛的毛病。
有一天,趙淇來看孩子時,恰遇上我發病。
再來時,便遞了這塊玉佩給我:「前幾日番邦來朝進貢的,說是藥玉,能醫心口痛,正合你用。」
頓了頓,補說:「又是個八寶花模樣,她也不喜歡。」
這個「她」,當然是嘉貴妃。
番邦貢品,一向是嘉貴妃優先挑選,剩下的才輪到別人。
我沒介意。
若是介意這個,我也活不到今日,早把自己氣S了。
我接過玉佩謝了恩,當即戴在脖子上。
東西是好東西,戴上後心口痛確實有所緩解。
便日夜貼心口戴著。
三年下來,早已當做了自身的一部分,反而忘了它的存在。
徐姑姑大聲嚷嚷:「這麼好的玉佩,不是夾帶是什麼?」
我心平氣和地俯首摘下玉佩,遞給她:「不要嚷了,我給你就是。」
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渾身輕松。
我跟這個皇宮,再沒什麼瓜葛了。
我抬腳,邁過高高的門檻,跨出沉沉的宮門。
一出宮門,初秋的陽光灑遍全身,暖洋洋的。
那一瞬間,我幾乎流淚。
真好啊,這紅牆牢籠外的驕陽。
隻可惜,我沐浴不了太久了。
太醫說,我的壽歲,隻剩下一個月。
一個月後,我在皇陵裡,抱著我兒冰冷的墓碑,沉沉睡去。
那天,是個極好極好的豔陽天。
8、
再睜開眼,竟又回到了初進宮的那一天。
月正天心,清涼殿裡,正在舉辦夜宴。
我卻被趙淇堵在了回廊處。
十六歲的趙淇攥著我的手腕,困我在窗前,笑吟吟說:「沈幼君,你裝得好一副淑女模樣,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我。」
「承認吧,昨天西市跳胡舞的漢人少年,就是你。」
這是我第一天進宮,卻不是第一次見趙淇。
我自幼長在雲州,雲州是胡漢雜居之地,民風奔放熱烈。
雲州的女兒家,也比京城閨秀更自由。
我從小奔跑在雲州的大小街巷,在軍營裡學會了騎馬射箭,也在榷場裡學會了跳胡舞。
可來到京城後,太後卻說:「你是要做皇後的,哪能像個野丫頭?」
她將我安置在宮外宅院,讓宮中姑姑教我規矩,還請了女先生教我讀書撫琴。
訓練了半年,待我「脫胎換骨」,有了「未來皇後該有的樣子」,才將我帶進宮去。
我心知,一朝踏進宮門,我將不再是雲州的沈幼君,而是太後精心打造的一尊皇後像。
於是入宮前一天,想方設法甩開教習姑姑,繞過貼身侍衛。
換了男裝,偷跑去西市,與自己的前半生作別。
西市胡漢雜居,像極了我的故鄉雲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