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它髒兮兮，臭烘烘，笨頭笨腦的。
可此時此刻，它也是母親珍貴的幼崽啊。
黑熊母子結伴走進森林深處。
這一幕，紅外相機將之永久定格。
在研究員中間，也引發了一場關於生物鏈的熱烈討論：
「任何物種，對生物鏈的完整性都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哪怕是一隻蚊子。簡單舉例，蚊子是很多魚類、鳥類、昆蟲的食物，蚊子的整體消亡，嚴重的話會影響這些生物的生存繁衍問題，進而引發一場生態災難。」
「不僅僅是關鍵物種，任一物種的滅絕，都會在生態系統中引發不可預估的嚴重結果。」
「生態意義上，華南虎很重要，大熊貓很重要，黑熊也同樣重要。」
「任何野生動物都是寶貴的。」
Advertisement
關於研究員們有關生物鏈的討論我無從得知。
近來，氣溫體感有所下降。
當第一顆橡子脫離枝梢，落進殘落物層。
我知道——秋天來了。
31
夜晚的花崗石洞穴。
一隻步甲蟲簌簌爬行在落葉層上，步行足與枯葉接觸的聲音被幽閉的洞穴放大。
我突地睜開眼睛，觀察周圍。
小慫慫不在？
擔心之下，我起身查看。
我站在洞穴口，伸展了一下身體，幽涼的月色流淌在靜謐的森林當中，夜行性動物為採食而忙碌著。
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冷冽香辛，氣味源自冷杉樹，樹皮分泌出的樹脂在揮發時散發出不可忽視的辛辣木質味。
松鴉忙於冬儲，它利用鑿子般的鳥喙，啄開堅果的硬殼，導致堅果油脂氧化後散發出一股「哈喇味」。
一股復雜的臭氣自腐殖層散發出來，罪魁禍首無疑是剛剛受到驚嚇，從而啟動防御機制的步甲蟲。
而腐殖層微生物代謝時所特有的「泥土香」與各種氣味交織。
復雜的氣味當中，我準確辨別出一股熟悉的味道。
遠遠地，我看到小慫慫從濃霧之後緩緩走來，它嘴裡叼著一朵卷丹百合。
秾豔的顏色跟它怪像的。
小慫慫也看到我，加大步幅，三步一顛。
驟起的夜風混合所有味道，擰成一股湧向我的犁鼻器。
我愕然片刻，半眯眼睛觀察小慫慫。
它健壯了許多。
目測體重已經超過三百斤，肌肉發育格外壯觀，尤其是肩胛部位，猶如經受數十年風雨淬礪出的巍巍山巖。
行走間，皮下仿佛是奔湧的巖漿，隨時會在爆發力的作用下，完成一場驚心動魄的勢能噴發。
尤其明顯的，還是信息素的變化。
較之以往，它的信息素的味道出現顯著不同。
更為沉厚，也更讓人安心。
當小慫慫穿過濃厚的夜霧，向我走來時，仿佛完成了一場由亞成年體到成年體的完整蛻變。
眼睛裡的反光膜反射出幽綠光線，是讓植食動物為之匍匐的「王」氣。
呦。
小虎子長大了。
正感慨，小慫慫不小心踩到忙碌中的步甲蟲。
惡心的腳感致使它在慌張間又踩到橡子，四隻腳頓時好像剛認識的，跑起來亂七八糟。
跑著跑著，近四百斤的大個子，竟然摔進了水坑，由此在微生物世界引發了一場毀滅級別的大地震。
「哞——」
小慫慫滿臉委屈地看向我，我拱了拱它的頭，鼓勵它爬起來。
小慫慫離開水坑，呼啦啦一通甩毛，氣得我衝它嗷嗷叫。
心虛的小慫慫偷看我臉色的同時，把叼在嘴裡的卷丹百合放到我面前。
我看看花，再去看它。
今晚月色真美。
兩隻老虎徜徉在星光下面，頭挨著頭，身子蹭著身子，尾巴纏纏綿綿地卷在一處。它們一頭扎進溪水，又抱在一起滾進了花叢……
32
搶大戶啦！
最近幾天，我發現一件特別新鮮好玩的事情。
陪同小慫慫擴充領地範圍的時候，我們在附近注意到一隻同樣戴著定位器的雌性大熊貓。
成年體的大熊貓不可能再參與野放項目。
那麼，真相隻有一個——雌性大熊貓在進行野外引種！
難以按捺住旺盛的好奇心，我每天都悄咪咪跑到附近，觀察這隻雌性大熊貓，分析它究竟有沒有引種成功。
暗中觀察.jpg。
工作人員通過紅外相機發現了我的蹤跡。
對此，他們已經習以為常，知道我不會傷害人類或者是大熊貓，僅僅是因為好奇跟貪玩而已。
同我推斷得差不多，雌性大熊貓確實肩負著野外引種的艱巨任務。
目前疑似已經懷孕。
而為了照顧孕期中的大熊貓，工作人員每隔幾天都會前來查看，擔心它吃不好，還會送來小蘋果跟窩窩頭。
一整箱的紅富士啊！
網絡上，戲稱那一整箱蘋果是雌性大熊貓的嫁妝。
我眼饞得不得了。
別的小朋友有的，我家小朋友也要有！
趁著工作人員不注意，我偷偷潛伏在灌叢周圍，趁著他們對雌性大熊貓進行身體檢查時，躡手躡腳地偷走了藤籃裡的小蘋果。
哈哈哈！
偷完就跑真刺激！
有點白跟有點黑都是第一次吃小蘋果，基因選擇的美味，自然讓它們吃得非常開心。
看它們開心，內心從未有過地滿足。
因此，隔個兩天我就要跑去偷一次。
工作人員視若無睹，還會配合我完成這場表面緊張刺激的偷盜遊戲。
有時候，他們忍不住調侃我：「花妞兒，別光顧著偷蘋果啊，再拿兩個窩窩頭回去，讓兩隻崽崽也嘗嘗是什麼滋味。」
好叭。
那我就不客氣啦。
有吃有喝，快樂自由的日子因為一次意外而中斷。
記憶中的那一天，風和日麗，是個放牧大熊貓幼崽的好日子，我敦促有點白跟有點黑學習爬樹技巧。
經過一株栎樹下面的時候，好久未見的黑熊媽媽正圍著樹幹焦急地叫喚。
我隨著它的視線抬頭看，發現黑熊崽崽竟然趴在窄細的樹枝上，而距離它熊爪幾公分的地方，是一個巨型蜂巢！
我還是頭一回見如此巨大的蜂巢！
心想果然是藝高熊膽大，黑熊幼崽竟然連這麼大體量的蜂巢都敢垂涎。
我樂呵呵正觀察呢，思考是否能夠分一杯羹，讓從未吃過蜂蜜的有點白跟有點黑也嘗嘗味道。
意外陡生，伴隨蜜蜂憤怒的「嗡嗡」聲，蜂巢掉下去一大塊！
Run!
我急忙護著兩隻大熊貓幼崽，承受蜜蜂無差別的憤怒攻擊。
記憶的最後一刻，火辣辣的痛感彌漫全身時，我遠遠聽到小慫慫的哀鳴，工作人員安撫道：「花妞兒，不怕啊，不怕，很快就會好。」
一支鎮靜劑讓我陷入黑暗。
睜開眼睛的時候，我重新回到了華南虎野放基地。
每天兩眼一睜，看到的都是各式各樣的工作人員，生活的主線內容無非是要面對不同部位的身體檢查。
起初我還挺樂呵的。
什麼都不用幹，天天都能有好吃且新鮮的食物。
隨著時間流逝，我漸漸開始煩躁。
忽然懷念曾經在大森林中恣意奔跑的日子。
懷念腐殖質在虎爪下飛濺，散發出土臭素的味道，懷念漿果熟透後彌散出的甜膩果香，也懷念雨水浸潤竹葉後釋放出的竹葉清香。
更加想念那兩隻毛茸茸的小團子。
以及……
憨戳戳的小慫慫。
不知道它們現在怎麼樣了？
33
「花妞兒，是不是在想兩隻滾滾跟寅客啊？」
工作人員仿佛看懂了我的心事，來到我的圈舍前, 一臉關心地詢問。
沒什麼心情陪她聊天, 我懶洋洋地噴了個鼻息。
工作人員忽然拿出平板，懟到我面前。
「花妞兒，你看，這是紅外攝像頭錄制下來的畫面，你走之後，寅客每天都帶著兩隻大熊貓幼崽守在巡護員必經的山路上。
「它們在等你。」
「嗷！」
我忙抬起頭, 看向平板。
果真如同工作人員說的那樣，小慫慫馱著一隻崽崽，拖著一隻崽崽，翹首等待在山路旁，一雙虎瞳望眼欲穿。
工作人員笑說：「你看，寅客是不是憔悴了很多, 帶孩子哪有不瘋的？」
眯起眼睛，我認真觀察了下, 小慫慫確實潦草了很多, 背上還禿了一塊, 說不定就是被兩隻大熊貓幼崽薅的。
有點白跟有點黑發出難過的汽笛聲，眼睛裡豐盈的水汽仿佛在訴說它們無盡的思念。
「花妞兒, 再過不久，等你的身體徹底痊愈，就可以回去跟它們團聚啦, 這段時間，你可一定要振作起來啊！」
從那以後，精神上, 我確實振奮了許多。
一個月很快過去，我的身體也徹底地痊愈了。
啊哈哈哈！
我出來啦！
我出來啦！
卡車裝運著轉運籠, 籠子裡面的我拼命嗅聞著熟悉的氣味。
土臭素的味道, 還得是你！
精誠所至的小慫慫也在第一時間從復雜的氣味當中，分辨出獨屬於我的味道。
遠遠的山林間，我聽到它發出滾雷般的咆哮。
虎嘯山林。
另外兩道咩咩咩的綿羊叫是大熊貓幼崽發出的。
叫聲驚擾到林雀。
通過陸陸續續驚起的雀鳥群, 大致能夠判斷, 小慫慫是從哪個方向朝我飛奔而來。
想象著與它們久別後的重逢，我在轉運籠裡面興奮地跺爪爪。
轉運籠打開，我猛地從卡車上蹦下去。
「汪——」
「生世」華南虎野放小組的成員都遠遠地注視著我, 他們對我露出鼓勵的笑容。
「花妞兒, 去吧, 回到大森林裡去。」
這次, 我真心實意地感受到濃濃的不舍。
不由哞一聲, 衝他們發出盡量柔軟的叫聲。
「花妞兒，再見。」
第一頭野放華南虎的身影逐漸消失在眾人視野當中。
他們遠遠目視兩頭華南虎親昵地挨蹭著，一步一步, 結伴走向生機盎然的大森林。
——再也沒有回頭。
許久, 有人開口說話：「我希望未來某一天，我的孩子問我：媽媽，哪裡可以看到動物們啊？
「到時候，我會告訴她, 動物啊，它們都生活在大自然裡。」
它們在森林、草原、湿地……
採食、玩耍，休憩……
……
世世代代。
生生不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