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季叔叔走後,我媽房間的燈一直亮著。
我從門縫裡偷看,發現她一直坐在床上看著窗外出神。
從前我爸不回家時,我媽就這麼看著窗外,一看就是一夜。
我知道,她還是忘不了我爸。
他們從年少時就在一起,幾乎人生的一半都在和對方糾纏,彼此的靈魂上已經融合了對方的痕跡。
如要和徹底和對方分開,就要硬生生割裂半個自己。
我媽的痛苦我無法體會。
但這一晚,那些濃重的悲傷似乎又回到了她身上。
Advertisement
11
下飛機的第一時間,我媽就帶我到了醫院。
病房門口圍著很多人,曾經趾高氣揚的我爸父母在看到我媽的那刻,視線都有些躲閃,連背也不那麼直了。
「那個女人我們已經打發走了,她以後永遠不會再出來打擾你們了,小陳,你看能不能——」
我媽好像沒有聽見,徑直從他們身邊走過,停在我爸床邊。
我爸閉著眼睛,下巴上都是青色的胡茬,眉頭終於舒緩開來,似乎隻有在昏迷的時候才能得到片刻安穩。
我媽的聲音有些幹澀:
「顧承煊。」
一直沒有反應的我爸手指突然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所有人都看到了這一下,我爸的爸媽捂著嘴痛哭出聲,卻還是退出去把病房留給了我媽。
我站在病房門口往裡看。
夕陽的暖色漸漸染上了夜幕的冷,我媽就這麼坐在我爸床邊,沉默很久後突然苦笑道:
「你總是這樣自私,隨意給別人添麻煩。」
她慢慢伸出手握住我爸,聲音裡帶上回憶的味道。
「我還記得咱們剛認識不久的時候,你明明都知道我有男朋友了,還非要逼我和你在一起,說要是我不答應就要當著所有人的面強吻我。
「那時候我真覺得你是個腦子有病的臭流氓。」
說起從前的事,她眼裡閃過一絲笑意。
「可是後來我生病的時候,你手忙腳亂地端著燒糊的粥喂我的時候,我又覺得這個臭流氓好像也沒那麼壞。」
我爸睫毛顫了顫,一滴淚從他眼角溢出。
我媽的聲音落在夜幕裡,好像在和我爸闲聊一樣,說著那些隻有他們才知道的過往。
從年少初遇,到相識相愛,再到最後的十年相伴。
說到最後,我媽好像又一次以第三人的視角看著自己走完了這半生,聲音越來越平靜。
她說:「顧承煊,其實我從來都沒後悔和你在一起過。」
我爸眼角的那滴淚落在枕頭上,洇出一顆湿痕。
「早點醒過來吧,還有很多愛你的人在等你。」
我媽伸手擦掉他的眼淚。
……
我媽隻留了那一夜,第二天就帶我回了英國。
半個月,聽說我爸終於醒了的時候,季叔叔正帶著我和我媽在遊樂場玩。
在季叔叔眼裡,我媽是個和我沒什麼分別的孩子,吃雪糕他會買雙份,棉花糖他會買雙份,就連坐旋轉木馬都要問我媽坐不坐。
我媽總罵他老想給別人當爹,但眼裡一直是笑著的。
一整天下來,我們三個都累得夠嗆,季叔叔給我錢打發我去買冰激凌。
我正捧著冰激凌回來,卻看見他不知道從哪兒變出了一大把紅色鬱金香。
那是我媽最喜歡的花,花語是真摯的愛。
我停住腳步。
季叔叔看著我媽,臉色微微泛紅,聲音卻很堅定:
「陳諾,我知道你在上一段婚姻裡遇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我隻希望告訴你,人和人是不一樣的,你可以給我一次機會,也給你自己一次機會,我永遠都不會做出傷害你的事情。
「從二十歲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喜歡你,到現在我已經三十四了,我喜歡了你整整十四年,也等了你十四年,這份心意我今生今世都無法再給別人了。
「你不接受我也沒關系,我還有第二個十四年,第三個十四年,哪怕我成了牙都掉光、頭發花白的老頭子,我也會再帶著花來問你願不願意和我在一起。」
他說話的時候甚至有些磕巴,說出來的情話也沒什麼華麗的辭藻。
可是誰都能聽出裡面那份讓人動容的心意。
我媽眼底慢慢泛起紅,在圍觀人群的叫好和祝福聲中一步步走向季叔叔,兩個人就這樣擁吻在一起。
我剛要跟著一起叫好,餘光卻偶然瞥見街邊的一個身影,愣住了。
那竟然是我爸。
他捧著一大束玫瑰,失魂落魄地站在那裡看著擁吻的兩個人。
曾經合身的衣服掛在他身上被風一吹有些空落,他看起來盡力收拾過了,卻還是有些憔悴。
看得出來,他應該是剛醒過來就馬不停蹄地飛來英國想要挽回我媽。
隻是已經太晚了。
他就這麼直勾勾地看著,不上前,也不出聲。
此刻幸福的兩個人擁抱在一起,而他卻好像被全世界拋棄,像是一幅割裂的畫。
他曾是那畫中的主角。
可是如今,他再也回不去了。
風吹著落葉呼嘯而過, 等我再回頭時,我爸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
街角空蕩蕩的, 隻剩下垃圾桶裡塞著的那一束玫瑰。
見我一直往那邊看,我媽走過來拍我的腦袋:
「看什麼呢?」
我收回視線。
「沒什麼,」我說, 「什麼也沒有。」
12
季叔叔和我媽婚禮前夕,國內傳來一個讓人有些難以置信的消息。
我爸竟然出家了。
他曾經為了父母和家產還有所謂的新鮮感舍棄了我和我媽。
如今他又毫不留情地斬斷了他曾經那樣重視的所有。
他放棄了家產,放棄了父母家庭,自己上山剃度出家了。
聽人說他的法號是空淨。
我聽到這個消息時心裡有些復雜。
我不太懂出家到底意味著什麼, 我隻是覺得我爸折騰了這麼久, 最後連原本有的也都失去了。
空淨空淨, 當真是落了個空空淨淨。
我曾經是恨過他的。
恨他拋棄了我媽,也拋棄了我。
明明我也有過一個那樣幸福完整的家庭。
可現在,我突然就恨不起來了。
我隻覺得他很可憐。
從頭到尾,他似乎都不知道自己要的到底是什麼, 所以才會最後什麼都沒剩下。
……
婚後的某一天,我媽接我回家時突然看到家裡的郵筒裡躺著一封信。
她走過去拿起來, 發現是一封國內來的信。
上面有幾個筆跡熟悉的字:陳諾親啟。
我媽站在草坪上拿著信站了很久。
一旁的季叔叔拎著兩大包去超市買的東西下車,他掃了一眼我媽手裡拿著的信, 隨口道:
「什麼東西?」
我媽把手裡那封信原封不動地塞進了垃圾桶。
「沒什麼。」
她笑著走過去。
「垃圾而已。」
13
信
【陳諾親啟:
你最近過得好嗎?
樂樂怎麼樣?上次看她的照片, 她好像長大了不少。
我都快不敢認了。
寫這封信時, 外面下雨了。
聽說那邊多雨,他能照顧好你嗎?
你在那邊生活得習不習慣?吃得好不好?睡不睡得著?
其實問了這麼多, 我隻想問一句,你有沒有想起過我?
即使我早就知道答案。
說來可笑, 我的法號是空淨。
可是方丈為我剃度的時候,說我的心不空,魂也不淨。
佛曰戒貪、戒痴、戒嗔。
可我一樣都做不到。
我的貪、痴、嗔都因你而起。
我其實不想出家,可我不敢再待在家裡, 不敢再待在那個有你的城市裡了。
有時候看著佛祖,我心裡會添上恨,我想如果佛祖能讓我忘記你就好了。
你已經愛上了別人,我也不想再愛你了。
可我做不到。
看著你和那個人在街上擁吻,我心裡被嫉妒逼得發了狂。
我想去扯開你們,我想去質問你, 明明說好永遠愛我,為什麼又和別人在一起了?
我想告訴所有人, 你是我的, 你本該是我的。
可我沒有資格。
我像個失魂落魄的小醜一樣,不敢看, 不能看,隻能一個人靜靜地離開。
是我弄丟了你。
我不能再阻止你幸福。
現在我已經好多了,我仍是經常想起你。
但想起的都是些好事情。
想起你曾經愛我的樣子。
我們一起養育樂樂的日子。
我有時候很想做夢,因為夢裡能再看見你。
可我又很怕做夢, 因為夢醒時, 你總不在我身邊。
從前許多個日夜,你就是懷著這樣的心情等我回家的嗎?
我現在終於懂得了。
打開門時,他高大的身體半靠在一個穿著黑絲西裝裙的女人身上,酒味大得我皺眉後退一步。
「一陳」我想,大概總會有一天,我會接受你離開了我。
接受你在另一個人身邊幸福。
他讓你笑得很開心, 這樣很好。
真的很好。
你就不要再想起我這個曾經讓你掉眼淚的混蛋了。
我撒謊了。
陳諾,我想求你別忘記我。】
一滴淚痕在信紙上洇開,可是沒人會再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