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我想幫忙,我也已經幫不上忙了。
如今的我,唯一有用的地方,就是在法律效力上,對這個公司還有掌控權。
當辦公室的門被推開,我看見妻子冷著一張臉,推門而入。
她表現得有些不耐煩:「找我有什麼事?」
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的表情。
因為我已經不記得自己愛過她,我所做的一切,隻是為了對得起自己。
小曼將一份整理好的文件遞給了妻子,卻換來了警惕的白眼。
她不耐煩地說:「別讓你的狐狸精給我遞什麼文件,我沒興趣看!臭不要臉的東西,現在偷人都不避著我了,離婚協議都讓狐狸精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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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曼打斷了她的話:「這不是離婚協議,閉上你的嘴趕緊看,我們時間不多了。」
小曼的態度不對。
在幫我的這些時間,她對我妻子的態度一直很恭敬。
可現在,她滿臉都是不耐煩。
或許在她的心中,不能接受任何人背叛我。
妻子震驚她的態度,接過文件看了起來,小曼則是同時整理離婚協議,快速地說:「你廠裡的訂單都來源於我們,還有病歷也包括在裡面了。你要是信不過,可以自己去取證。」
妻子呆呆地看著文件,她不敢置信地捂住嘴,又看向我。
一瞬間,淚水奪眶而出。
她帶著哭腔說:「你……你為什麼不跟我講?」
小曼反問:「你值得信嗎?」
妻子激動地說:「我當然值得!我比你更值得!他是我男人,輪不到你來保護!」
小曼不耐煩地說:「馬上跟法院申請解凍,還有把這份離婚協議籤了。趕緊去辦,我再說一次,我們時間不多了。記住,不許告訴任何人!」
妻子拿著文件,她擦去眼淚,走到我的面前。
她似乎是心都要碎了,忍不住低下頭,捧住了我的臉。
她哭著問:「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
「你不記得我的愛好,不記得我的口味,不記得我們所有的一切。」
「我曾經以為你不在乎我了,可我沒想過的是,現實比我想的還要殘酷。」
她擦著眼淚,哭聲越來越顫抖:「對不起,我以為你不愛了。」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小曼已經把多餘的文件砸在了她的身上,衝著她怒吼:「現在有時間聊這些嗎!趕緊去辦事,記得保密!」
妻子被砸得一哆嗦,她這才感應過來,急忙在離婚協議上籤字畫押,隨後戀戀不舍地看我一眼,急匆匆地走出辦公室。
辦公室裡隻剩我和小曼。
我說:「你過分了。」
她整理著桌面,SS咬著牙。
她身體在顫抖,連同她說話的聲音一起,她忍著哭腔說:「我討厭英雄遲暮,我小時候,大家都說我像個男孩子。我討厭關羽敗走麥城,討厭諸葛亮病逝五丈原,討厭劉備白帝城託孤……」
「在我心裡,我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英雄遲暮,波瀾壯闊的一生,應當迎來最好的結局。」
「外面的人全都把你當懦夫,他們以為自己能戰勝你,他們妄想要把你踩在腳下。」
「如果你今天輸了,那你曾擁有的一切名譽,都會成為這些跳梁小醜的墊腳石。」
小曼擦去淚水,她臉上滿是決絕:「你曾經站在巔峰,哪怕你不記得了,我也會陪你高傲地走完這段路。英雄的殘骸,蝼蟻沒資格爬上來。」
她扶起我,又是昂首挺胸,陪同我打開了辦公室的門。
外面的人,全都齊刷刷看向我。
王總拿著手機,他呆呆地張著嘴,用一種不敢置信的語氣吼了出來:「你他娘的四十歲都沒到,就已經老年痴呆了?」
絕望的寒意,瞬間傳遍了我的全身。
小曼差點站不穩腳,卻還是SS抓著我的胳膊,保持冰冷的臉色:「你在胡說什麼東西?」
王總舉起手機,破口大罵:「你裝什麼蒜啊!」
手機上,是微信的朋友圈。
我嶽母發了條朋友圈:「剛才女兒哭著給我打電話,我女婿老年痴呆了!西醫治不好,求求各位有沒有認識的中醫,推薦給我女婿!」
這一刻,我隻覺得天旋地轉。
我曾經疑惑,為什麼要在日記上寫下妻子溫柔賢惠,但不可託付。
直到這一刻,我體會到了。
我和小曼支撐了許久,但妻子在哭泣的無助之中,給了我致命的第二刀。
她沒有背叛我。
她隻是在最無助的時候,哭著跟自己的媽媽尋求幫助。
嶽母也沒有背叛我,隻是發了一條善良但致命的朋友圈。
王總立即激動地對副總們大吼:「撤回他近期所有計劃,他老年痴呆了,他的決定沒有法律效力!」
副總們也是不敢置信地靠近我,王總的大吼大叫引出了投資人,他激動地拿起了計劃書朝我走來。
一瞬間的功夫,場面劍拔弩張。
然而,我的大腦反應已經很慢了。
就如同小曼所說,英雄遲暮的重點,從來不是身為英雄,而是已經淪為遲暮老人。
小曼立即擋在了我的身前,發出一聲冷喝:「造反了嗎!」
人們SS地看著他,王總不耐煩地說:「他要是健健康康的,你狗叫幾句也就算了。現在他都老年痴呆了,你算個什麼東西,敢對我們大呼小叫的!」
小曼冷笑:「一個朋友圈就想認定董事長老年痴呆,你腦子還正常嗎?」
投資人激動地喊道:「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可別嚇唬我!」
王總用手指著小曼,說:「我現在問他幾個公司的問題,他要是答不上來,那就是老年痴呆,你閉上嘴,別插話。董事長,你也別躲在女人身後,正面回答我們的問題!我問你,大正集團的欠款怎麼討回來的?」
小曼火冒三丈,竟然脫了自己的外套丟在地上,同樣手指著王總問:「少指著我,你想打架是嗎?」
脫了外套的小曼,穿著一件運動文胸,身上的肌肉線條分明,竟然把王總嚇得往後退了一步。
他有些緊張地吞了口唾沫,說:「回答我的問題!」
我冷聲開口了:「以前的老總被法院抄家,法官帶人從前門闖,我拿領帶當安全帶,徒手翻上八層樓,把他藏匿的現金往落下丟,你們在下面接著。」
人們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我可以答上來。
隻有我知道。
小曼背對著我,擋在我和他們之間,她剛才脫了外套,不是想跟人打架。
她的背上,紋滿了我的人生。
剛才在辦公室,她站在最裡面,我們都沒有看見過。
就如她所說的那樣,我已經忘記了自己的傳奇。
可她會永遠替我傳頌下去。
旁邊人急了,讓王總別問這幾年的,問點久遠的問題。
王總又問:「你創業的第一桶金是怎麼來的?你這麼大的老板,不會忘記自己的第一桶金吧?」
我說:「外賣崛起時代,我馬上辭職回老家,在縣城組建微信公眾號外賣平臺,拿積蓄養外賣員團隊,等餓了麼和美團開打,我抵押老屋掏補貼,炒公司流水和客戶群,等餓了麼從一線城市擴張到我們縣城,為了快速對抗美團,他們需要直接收購,我馬上高價賣了公司。」
他們面面相覷,似乎是沒想到我真能答上來。
小曼冰冷地說:「一條朋友圈,就想給董事長套上莫須有的罪名,你當公司是什麼地方?」
王總立即說:「等一下,你記不記得我前女友叫什麼名字?她還是十年前你介紹給我的!」
我愣了。
他前女友叫什麼名字,我怎麼可能記得?
小曼身上隻紋了我的人生重大歷程,怎麼可能會紋王總前女友的名字?
在我遲疑的一瞬間,小曼卻突然爆發了。
她竟是抬起手,狠狠一耳光扇在了王總的臉上,衝他怒吼:「你問夠了沒有!」
突如其來的一耳光,把王總都打懵了。
小曼咬牙切齒地說:「你還記得你前女友是董事長介紹的?那你記不記得這份工作是他給你的,這些年你也是靠他提拔的!」
王總捂著臉,卻不肯退卻。
他咬牙切齒地說:「如果董事長答得上來,這一巴掌我認,我還會鞠躬道歉。如果答不上來,那這一巴掌,我會狠狠扇回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SS看著我,而我始終答不出來。
我隨口說:「我不記得了,十年前一個女人的名字,誰會記得?」
剎那間,所有人都笑了。
王總輕輕地說:「當著所有人的面,要是能把你這個偽君子的面具撕下來,那我犧牲一下也無所謂了。」
剎那間,我有了不好的預感。
王總說:「我哪來的前女友?每個公司高管都知道,我是同性戀。」
員工們都震驚地看著王總,就連小曼也是。
唯獨在場的副總們,對這件事一點也不意外,看我的眼神充滿了失望。
投資人冷冷地開口了:「就連我都知道這件事,你卻忘記了嗎?你老年痴呆,還有臉來找我要投資,坑我的錢!」
王總繼續說:「董事長已經沒有能力執行公司事務,我身為公司的第二大股東,要求召開緊急會議,讓董事長退股!」
小曼著急地說:「等一下!就算他沒有資格,那想召開會議也要等夫人……」
她話沒說完,王總已經狠狠一耳光扇在了她的臉上!
小曼捂住臉,被這一耳光打得措手不及,摔在了地上。
剎那間,她背上的紋身也被人們看見了。
人們忍不住驚呼出聲,王總冷笑著說:「我說過,這一巴掌我會還給你。你還真是董事長身邊的一條好狗,竟然在身上紋這些東西,難怪剛才對答如流。」
我問:「你想怎麼樣?」
王總說:「你在投資前退股,我們會按市價把錢退給你。你的股份由我接手,反正技術、人才、設備全都留在公司,沒有你,公司照樣能運轉下去。」
小曼咬牙說:「整個公司是董事長當年一手打造起來的!」
王總聳了聳肩:「你也說了,那是當年。你們當然可以讓夫人回來繼承股份,但到時候公司全體上下,我敢說沒有一個人會聽她的。」
此時此刻,我萬念俱灰。
日記上已經寫過,我的妻子不可託付。
可這兩刀,實在是過於致命。
王總轉過身,對投資人說:「等我們董事長退了股份,我會在協議裡著重說明,將 80% 的錢都用在產品研發和營銷上。至於庫存,他之前給自己老婆的廠子燒錢,我們倉庫的庫存足夠用到明年!」
投資人點點頭:「就這麼辦。」
小曼一看大勢已去,她著急地說:「等一下,你說過你和我們董事長是朋友,所以才會投資我們。」
投資人不耐煩地說:「朋友是朋友,生意是生意。」
王總一副勝利的姿態,轉頭對自己秘書說:「去通知公司法務,用最快的速度擬好合同,我們今天就籤字。」
說完,他走到我面前,直視我的眼睛,說:「就當給你自己留個美名,乖乖籤字退場吧,你的時代落幕了。好歹你曾經是個傳奇,你也不想玷汙你的名字吧?」
我看著他的眼睛,滿是狼子野心。
我苦笑。
我的名字?
真可悲,每個人都在訴說,我卻根本不記得自己的傳奇。
法務很快就擬好了合同。
這會議室本該迎來我的收官之戰。
可最終,我隻能屈辱地在協議書上籤下自己的名字。
或許就像王總所說的那樣,我的時代已經落幕了。
小曼抱著我的胳膊,她忍不住哭腔,小聲說:「對不起,我盡力了。」
我搖搖頭,讓她攙扶著我站起身。
人類終將抵不過衰老。
當我日復一日,對鏡子裡的這張臉越來越陌生,我就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經結束了。
每天睜眼,都是小曼為我換上西裝,提醒我去上班。
可實際上我的腦海裡,還以為房間的角落掛著我的籃球。
我想去學校投出一個三分絕S,和伙伴們玩得大汗淋漓,左手抱著籃球,右手拿著冰棍。
回到家門口,屋裡會傳出媽媽做的紅燒肉的香味,她會從廚房裡出來,在圍裙上擦擦手,讓我趕緊準備吃飯。
我的記憶,停留在很遠很遠的從前。
真奇怪,在我籤上字以後,所有的爭吵都停止了。
我走出會議室,員工們和副總們,都站在道路的兩邊,看著我最後的退場。
隨著我的腳步,人們紛紛低下頭鞠躬。
「董事長慢走。」
「保重身體,董事長。」
他們不是向我致敬,而是向曾經的那個我,表達他們最大的敬意。
廝S過後,尊敬還在。
我在小曼的攙扶下,走出了公司。
人們紛紛停步,不再送我了。
當我坐上車,我很愧疚地與小曼說:「抱歉,讓你為我留下了這些紋身。」
小曼擦去眼淚,她擠出笑容和我說:「沒事,都是藥水紋身,會退掉的。」
我松了口氣,會消失就好。
小曼說:「董事長,去機場的路很遠,聽會兒音頻嗎?」
我說:「好。」
我腦海裡,浮現出了數碼寶貝的歌。
記憶在作祟。
我已經回到那個童年,認真地在電視機前看著數碼寶貝,懷裡抱著我的四驅車。
然而,車裡的音頻卻播放出了成人的故事。
「未來的我,當你聽到這段語音的時候,恭喜你,你贏了。」
「你找了一個投資人,他曾經聯合海外貪官,打壓你在中美對抗時避開美方制裁用的新工廠,你明明知道這件事,卻還是裝作不知情,與他笑臉相迎地交朋友。」
「你知道他的性格是睚眦必報,你想為自己的妻兒留下家產,但不能給他們帶去禍害。」
「在最後一場戰役裡,你會失去自己此生所有的名譽,淪為一個輸家。但你會知道, 你是最後的贏家, 雖然你早已不在乎了。」
「我這一生,如履薄冰。」
「可在這冰面之上,我也會昂首提胸,驕傲地迎接S亡。」
我聽著音頻,漸漸地陷入了童年的記憶。
說得對,我早已不在乎了。
我到了瑞士後, 是小曼照顧我的生活起居。
妻子雖然想找我,但都被小曼給拒絕了。
她的解釋是,曾經的我,不會想讓妻兒看見我如今的模樣。
如今我這個激動時會尿在褲子裡,動不動就大喊大叫發脾氣的樣子。
有時候我會呆呆地流口水,別人要叫我十幾聲, 我才反應得過來。
我還記得一些事情,我還算清醒, 可我已經很不對勁了。
有時候回過神來, 我會覺得自己很丟人, 很沒有尊嚴。
小曼一直在耐心照顧我。
當安樂S的預約日期到來,她給我換上了整潔的西裝, 最後一次為我打領帶。
我鬧脾氣,我說不想穿衣服。
她溫柔地說:「您應當以這樣的儀表S去, 這樣才對得起您的一生。」
當我們下了車,王總早已經在這等候。
他為我準備好輪椅,安撫我坐下, 輕聲說:「董事長,錢已經燒幹淨了。」
我抬起頭看著他, 努力想回憶起他是哪個。
他說:「您妻兒的那份, 我已經給他們了。您的看法很對,我隻能同甘,不能共苦。謝謝董事長願意任用這樣卑劣的我, 我不怕投資人的報復, 我轉移了一些資產去荷蘭,準備在那邊和我的男朋友結婚。」
小曼說:「背的罵名不少吧?」
王總笑了:「總比讓董事長背負罵名要好,他的老婆孩子可承擔不起報復。」
他牽起我的手,真誠地說:「如果有來生, 還想為您效忠。」
我聽不懂王總的話, 和小曼一起進去了。
小曼替我提交了書面文件, 和我曾經每個時間段的安樂S意願證明。
當針頭扎進我的血管, 我疼得一縮, 小曼抱著我的腦袋,輕輕撫摸著我的頭發。
我好疼,我想哭, 我噘著嘴, 忍不住落淚。
她輕聲說:「不怕,很快就結束了。你不許哭,記住,你是永遠也不會哭的人, 你天下無雙。」
我忍住眼淚,昏昏沉沉,在她溫暖的懷裡閉上眼睛。
好暖和。
像媽媽的懷抱一樣。
(全文完)